第4章

馮殊上一次稱呼夏知薔為“馮太太”時,眉眼帶笑。

這次卻沒有。

夏知薔難得機敏,立即捕捉到了他話裏話外的警告意味,忙說:“不會再弄丢的,絕對不會!”表情嚴肅得像是結婚宣誓,不,她明明比領證那天更進入狀态。

說完,夏知薔習慣性地去觀察馮殊的表情,卻發現對方并不領情,神色始終淡而冷,眼簾低垂,興味索然。

他的眼睛生得極有特點,形狀狹長,尾端略微下垂,睡飽時是薄而漂亮的內雙,若是沒休息好——就比如現在,眼窩處便會多出幾層褶皺來,陰影交疊,光線穿不透。

這人怎麽了?難道,自己表現得還不夠有誠意嗎?

也太難哄了吧。

無法從馮殊不顯山露水的眼睛裏準确把握住什麽,夏知薔轉而看向外面的天色,殷勤地提議:

“餓了沒?我現在出去買幾個菜,咱們——”

“不用了,”馮殊自顧自站起來往主卧走,“有急事,得去趟醫院。”

難怪他會突然醒過來。

夏知薔跟着站起身,追上去不折不撓地問:“那宵夜呢?你回來之前說一聲,到家就能有吃的。”

“今天也許回不來。”

夏知薔識趣地閉上了嘴。

換好衣服,馮殊走到門口又回頭看向妻子。也許是夏知薔再次自作多情了,她感覺對方的眼裏似乎帶着點歉意,和一點點,淺而隐晦的溫柔。

他輕聲問:“一個人睡,怕不怕?”

夏知薔一心求表現,忙擺出副深明大義的賢妻做派,說不怕,讓人放心去加班,全然忘了自己曾講過因為害怕而選擇住在工作室的話。

深深看了她一眼,馮殊似有若無地輕嘆口氣,還是帶上門走了。

他這晚沒回家。

以至于第二天,興許是被馮殊小別勝離婚的态度怵到了,夏知薔一直處于神游狀态。

在名牌包造型的翻糖蛋糕上戳走線孔時,她戳幾下,就擡頭長長地嘆口氣,表情像極了英倫名菜“仰望星空派”上面那條死不瞑目的魚。

“怎麽臊眉耷眼的,”孟可柔一臉嫌棄,“這可是我求爺爺告奶奶争取到的訂單,趕緊打起精神。等口碑做出來了,咱們以後只接高端、專宰土豪,賺一筆吃上半個月都不難。”

她轉眼瞥見夏知薔無名指上的紅痕,又問:“怎麽回事兒?”

出于衛生考慮,夏知薔做蛋糕時會取下戒指。光裸無物的手指上,這圈紅色壓痕就像是那只婚戒的替代品,時刻提醒着她要勿忘初心、恪守本分,別再犯蠢惹人生氣。

“……戒圈太緊,壓的。”

一句話把這事兒帶過去,她弓下腰專心做蛋糕。

本科畢業後,夏知薔先是在一家小公司當了半年美工。披星戴月997、熬夜改圖五十遍,依舊做不出甲方爸爸要的五彩斑斓的黑,她只得辭職,由閨蜜孟可柔帶着進了私房烘焙一行,開了這家名為“知芝”的工作室。

三四年過去,“知芝”經營狀況良好。去年底,夏知薔還用部分盈利去巴黎的廚藝學校上了個大師課,經濟和技術上都小有所成。

烘焙,便是夏知薔除去惹人生氣外唯二擅長的另一件事。

今天晚上,她面前這個手袋造型的翻糖蛋糕,就要在某高奢品牌門店店慶上壓軸出場了。

店慶答謝宴只邀請黑金客戶,來的都是本市名流富賈,因此,甲方對于蛋糕的內外品質都有極高要求。

這個訂單最大的難點,在顏色的還原上。

甲方點名要用新款的灰色馬鞍包當原型。而所謂“灰色”,聽起來都一樣,細看卻有千萬種差別——偏暖的偏冷的,藍灰紫灰培恩灰莫蘭迪高級灰……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手頭沒有實物可供參考,夏知薔硬是憑着天生的絕佳色感精确還原。

指着完成到七八分程度的蛋糕,她問孟可柔:“能拿得出手嗎?”

“該怎麽說呢……”

孟可柔故意賣關子,見人有些急了才繼續:“本來吧,我覺得這包就跟個豬腰子似的,誰背誰醜。被夏大師再創作了一下……哦買嘎,好美的豬腰子!買它!”

“……”

等“包包”完工,又拿翻糖做了幾個同品牌的口紅、項鏈和墨鏡當裝飾,夏知薔讓助手秧秧先下班,打算親自去送貨。

忙了一圈見孟可柔還沒走,她詫異:“今天這麽閑?”

孟可柔開了家不大的婚慶公司,自己當老板,旺季忙起來幾天幾夜不睡覺都正常,閑下來的時候倒是不多。

“缺愛,不想開工。”

躺在角落的沙發上,孟可柔扭曲着身體,蜂腰細軟,四肢纖長,活像個沒長骨頭的海帶精。

缺愛……夏知薔領悟過來,驚訝道:“你、你跟那個小林更新分手了?!”

“嗯。”

“不說是此生摯愛嗎?”

“就他?也就張臉能看。碰到什麽好東西除了卧槽就是卧槽,再不就是國罵三連,簡直是素質教育的漏網之魚。不分手,我留着他過年當煙花炸上天?”

夏知薔無語:“你之前明明說,最愛他灑脫不羁的北方大老爺們兒氣質。”

大學同寝兩年,相處六載,她對孟可柔變幻莫測的感情生活已習以為常。這次熱戀期少見地維持了半年之久,她以為,結局會跟以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樣。

孟可柔略過這個話題,暧昧一笑,反問:“聽說你昨天沒來這邊。啧啧,跟馮醫生在床上溫存了一整天?”

兩人确實在床上“睡”了大半天過去,只是什麽都沒發生,氣氛還怪怪的。而半小時前,馮殊發來信息,說今晚依舊回不了家。

夏知薔以為,他這是不想再見自己的意思。

嘆了口氣,她答:“沒做你想的那些事。馮殊他……他好像有點生我的氣。”

“為什麽?”

“也沒什麽,就是我搞錯時間沒能接成機,換了鎖忘了及時告訴他,弄丢戒指被捉到現行,他還發現我長期夜不歸宿的事……”

越說聲音越小,夏知薔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這叫‘沒什麽’?”孟可柔震驚了:“寶貝兒,你能不能把以前用在季臨淵身上的勁頭,花一半在你老公身上、凡事走走心?”

季,臨,淵。

聽到這三個字,夏知薔胸腔裏咚咚地響了幾聲,很重,很鈍。她說:“你別提他了。”

“就要提。”孟可柔直言,“你當時就不該放這個狗男人進家門。引狼入室,後患無窮。”

“我攔不住,”夏知薔辯解着,下意識把手揣進口袋裏找安全感,卻摸到了一顆硬質物品。

是昨天好不容易才在沙發縫中找到的袖扣。

夏知薔把它拿手上,表情糾結:“他要我給他送過去,你說我該——”

“操!”剛還說別人是素質教育漏網之魚的孟可柔,暴怒地大罵出聲。她搶過袖扣就準備往窗戶外面扔:

“沒完沒了還!”

夏知薔攔住她:“你別!按他那性子,真扔了才是沒完沒了!”

顯然,孟可柔也清楚這點。

她恨恨收回手:“你怎麽打算?去找他,見一面,再順水推舟地發生點什麽?呵,他以前那樣對你,我讓你給他一刀你都舍不得,沒出息,真沒出息。”

“我沒有。”

夏知薔沒有舍不得,那天也确實帶了刀準備幹票大的,沒用上而已。

孟可柔恨鐵不成鋼,話越說越急:“你到底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難道真要順着他的意思,跟馮醫生離婚嗎?”

夏知薔猛地擡頭:“沒!我不想離婚!”

“不想離,就聽我的。”

找了個盒子将袖扣封裝好,孟可柔預約下單,讓快遞員上門取件。填完收件人信息,等到要備注寄件人姓名時,她猶豫了。

詭異地笑笑,孟可柔在寄件人姓名欄上敲下了兩個字。

——你妹。

等袖扣被快遞員取走,孟可柔幫着夏知薔一起将蛋糕送到。

事情做完,天都黑了。

馮殊不回家,孟可柔提出去附近新開的德國餐廳探店,夏知薔沒拒絕。

就着酸白菜吃了幾口德式豬肘,她放下刀叉:“不太正宗。”

孟可柔會心一笑:“當時在德國,馮醫生沒少帶你吃好東西吧?瞧瞧,舌頭都養刁了。”

對于夏知薔的閃婚之舉,孟可柔起初并不看好,還曾懷疑馮殊是騙婚gay。可跟人打了幾回交道後,她倒戈了。

——哪怕是同志,人也是有顏有錢有修養有本事的極品,就算不能用,拿來當閨蜜處也不虧。

于是她說:“你不要身在福中不惜福。馮醫生這樣的,你這輩子想碰到第二個,幾乎沒可能。”

“他有這麽好?”

“起碼比季臨淵好,”孟可柔說完又補充,“不對,季臨淵算個什麽玩意兒,拿來跟馮醫生比那叫越級碰瓷、趁機擡咖,配麽他。”

夏知薔沒有搭腔。

她看着盤子裏的豬肘,莫名想起了自己結束巴黎的西點課程後,在德國跟馮殊朝夕相處的那十來天。

——只有晚星明月、雪夜壁爐,以及她和他的十來天。

過了有一會兒,夏知薔才緩緩開口:“柔柔,我心裏有數的。”

“有什麽數?”孟可柔皮笑肉不笑,“不拉黑不攤牌,偶爾在親戚圈子裏光明正大碰個面,哥哥妹妹叫着,再藕斷絲連眉來眼去這種有數嗎?”

夏知薔被她的冷嘲熱諷刺得有點生氣了,孟可柔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一把抓住閨蜜的手,孟可柔嘴角微微揚起,弧度漂亮,眼睛還一閃一閃的。

那是她真走心時才會露出的表情。

她說:“知知,記得我跟你講過的嗎?真動過心的人,是不可能當朋友處的……”

“也當不了‘兄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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