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夏知薔以為自己鎮住了對方。

結果,馮殊只是輕飄飄地扔下句“你眼光不錯”,便走在了前面,狀态要多自然有多自然。

不是周末,電影院裏人不多,臨開場還有位置可選。

取了票,馮殊沒按流程買什麽爆米花,只拿了兩杯可樂:“爆米花不太健康,盡量少吃。”

夏知薔問:“含鉛?”

“現在的爆米花裏基本不含鉛了,”馮殊職業病一犯,不自主開始科普,“只是在制作過程中會加入氫化植物油,食用過多會引起動脈粥樣硬化,誘導血栓形成,對心血管造成傷害。”

聽得一愣一愣的夏知薔,想了想,抓住重點:“你說的是氫化植物油,是不是也叫植物奶油?”

“對。”

“那我知道了。這個東西确實不好,做甜點的時候我很少用它。”

“你會做甜點?”馮殊敏銳地問道。

“嗯。我開了家烘焙工作室,勉強算是個西點師吧。”

兩人本已經準備進放映廳了,聽到這話,馮殊頓住腳步。

他的表情鄭重了些,語氣亦然:“我想,我可能需要正式地自我介紹一下。”他再次伸出手,“你好,我叫馮殊,是一名外科醫生,現在在仁和醫院心外科工作。夏小姐,很高興……能重新認識你。”

仁和畢業、仁和就業,還是外科大夫……夏知薔自慚形穢之下,有些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

猶猶豫豫地跟人握了握手,她由衷地說:“你好厲害啊。”

馮殊笑了,唇角腼腆地揚起,洋溢着一種簡單透明的爽朗。

受到感染,夏知薔莫名也彎起了嘴角,跟着人進了放映廳。

開場前,馮殊随意地找她攀談:“工作室生意怎麽樣?”

怕影響別人,他将聲音壓得很低。夏知薔歪着身子湊近了些,還是沒聽清,問:“你說什麽?”

借勢也自然地再靠近些許,馮殊又問了一遍,身上潔淨的松木香随着動作侵襲而來。

兩人幾乎是頭挨着頭。

夏知薔這回聽明白了,答:“差不多走上正軌了,偶爾還會爆單,得忙通宵。”

“聽起來很辛苦。”

“像我這種個體戶,沒資格談辛不辛苦。有事忙,總比無事可做好。”

“也對。你一般通過什麽方式接單?微信,還是淘寶?”

“主要靠微信。”

馮殊将手機拿了出來:“加一下?我們科室有幾個人愛吃甜食,興許,我可以給你帶點客源。”

有錢賺,夏知薔當然樂意。

她本想用工作室的號加人,想了想,又換成私人號碼:“這個號人少,方便備注。你來,我可以打七折。”

“如果是陳渤來下單呢?”馮殊似乎跟這人杠上了。

夏知薔撇撇嘴:“不賣。他才不配吃我做的東西。”

某人滿意地嗯了聲。

按捺不住好奇,夏知薔又問馮殊:“剛才,你為什麽要把陳渤的心思透露給我啊?他知道了肯定會怪你。”

馮殊好像在思考。轉過臉,他在黑暗中看向夏知薔。

熒幕上正在播放貼片廣告,忽明忽暗的光線打在人臉上,迷離而複雜。男人光線交錯的眸子仿若有某種致命魔力,缱绻難明,引得人想住進去,好一探究竟。

他說:“因為,你不一樣。”

夏知薔心跳漏了半拍,等想到馮殊說他和陳渤之間的各種“不一樣”,旋即又清醒過來,自嘲:“我是比一般人笨,容易上當。”

對方沒再言語。

電影是夏知薔選的,中規中矩的懸疑劇情片,編劇功力不錯,情節能将九成九的觀衆耍個團團轉。

夏知薔便屬于那九成九。

全程微張嘴唇,她看得一半糊塗一半明白,可樂都忘了喝;而屬于剩下的那零點一裏的馮殊……

已經睡着了。

兩人身高差了接近20公分,他的頭靠不到夏知薔肩膀上,倒是□□的上半身已在不知不覺中緊貼住了身邊人。

男人略高的體溫透過衣料,層層傳遞,一點一點捂熱了夏知薔手臂的皮膚。

溫度蔓延,她身上跟着熱起來,有些坐立不安,有些忐忑悸動,卻只能在心裏怪冷氣開得不夠。

支撐着對方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夏知薔手臂開始發麻,卻不敢妄動,只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偏過頭,看了一眼。

她看到了他近在咫尺的側臉,也看到了他低垂的睫毛,以及眼下淡淡的烏青。

當醫生,果然很辛苦啊……想着,她便強自撐住身體,沒去打擾對方。

電影放到最後半小時,孟可柔打了個電話來。

“在哪兒呢?我忙完了。”夏知薔沒來得及回答,孟可柔聽見什麽,驚訝道,“你在看電影?”

“嗯。”

“跟那個醫生?”

明知孟可柔指的是正牌相親對象,陳渤,夏知薔餘光掃了眼熟睡的馮殊,仍是嗯了一聲——這位也是醫生,拉出來充一下數,有什麽問題。

孟可柔笑了:“可以啊,沒我搗亂就有了進展。聊得不錯?”

“還行。”

“帥嗎?”

“呃……嗯。”

“還不好意思了。他叫什麽、多大年紀?照片趕緊發來。最近這忙的,我都沒來得及給你把把關。”

“他叫……”面對孟可柔連珠炮一樣的問題,夏知薔聲音壓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近乎呓語,“姓馮。年紀,大概二十六七歲吧。”

她默認馮殊跟陳渤是同級生,畢竟從長相上看,兩人确實差不多。

“跟我一年,大你兩歲……不老。”

孟可柔說:“等等,你先仔細看看他是不是戴了假發。醫生禿子多,要真碰到個‘聰明絕頂’的,別說碩士博士,就是教授來了你也不能要。爹禿禿一個娘禿禿一窩聽過沒?遺傳給孩子就麻煩了。”

聽人越扯越遠,夏知薔只道晚上回去詳談。

收了線,她剛準備重新沉浸在影片中,卻聽身邊傳來一個聲音:

“我底滿29,大你四歲,老嗎?”

是馮殊醒了。

夏知薔心一沉:兩人剛才挨這麽近,自己和孟可柔的聊天內容他八成都聽見了……

她忙跟人賠不是:“我、我只是圖方便才順嘴報了你的名字,不是有意冒犯的。”又頓了頓,“那什麽,你不老,真的不老,看起來可年輕了。”

眨了眨惺忪的眼,馮殊微微颔首,表示接受了這個解釋。

夏知薔感激他的大度。

影片結束,故事散場。

“喂,”馮殊不期然出聲,讓準備起身的夏知薔起看向自己。

他拿手由前向後搓了把頭發,還稍用力抓了抓。

夏知薔:“?”

馮殊一臉淡定:“不是假發。”

“……”

出影廳時,馮殊走在前面。

他随意地用五指向後捋了捋被弄亂的頭發,指尖在發絲輕輕中一抖,再甩甩頭,就算打理過了。

望着男人稍有些亂糟糟的後腦勺,想起剛才他較真的幼稚模樣,夏知薔笑笑,撇開人群小跑着跟上去:

“馮醫生,你晚上——”

馮殊手機響了。凝神聽了幾秒,他表情收斂些許,然後越便越嚴肅:“我還沒回家……知道了,十五分鐘到。”

打完電話,他看向她:“你剛剛是在叫我?”

猜是醫院有急事,夏知薔擺擺手說沒什麽,讓人趕緊去忙。

要走的路線南轅北轍,兩人在商場門口分開。相比剛剛那股子沖動且莫名其妙的情緒,夏知薔內心已淡定不少,很輕松,很平和,又有點空落落的。

她說再見,還客套了一句“下次換我請你”。

“下次是什麽時候?”馮殊似乎當真了。

夏知薔已大概熟悉了這人順杆子窮根問底的套路,便給了個萬金油答案,說回去再約時間。

當時的馮殊想,“再約時間”也許只是遙遙無期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誰知,不過一個星期後,他就收到了夏知薔發來的微信:

【馮醫生,你現在在醫院嗎?我有點急事,想當面跟你說。】

話聽到這裏,秧秧不禁感嘆道:“看不出來,小夏姐你居然這麽主動,連求婚都……不過,你怎麽知道馮醫生會答應呢?如果他拒絕了,豈不是很尴尬。”

“他不會拒絕的。”夏知薔說完,抿唇不語。

那天,飯快吃完時,陳渤拉着馮殊去抽煙。夏知薔獨自坐了會了,索性也跑了趟洗手間。

餐廳隔音做得一般,她從裏面出來,在洗手池意外地聽見兩人在隔壁的談話。

陳渤說:“你是男德班班委還是正義使者?一直壞老子事。老實交代,是不是看上小夏妹妹了?只要點個頭,我就當幫人擡轎,保證給你一舉拿下。”

對面那人沒有馬上回應,而是停頓了幾秒,才說:“她确實很好,很好很好。”

“喲,動凡心了?這幾年你少說也接觸了三四個姑娘吧,有哪個撐過一個月?學校裏醫院裏可都在傳了,說你對我癡心一片求而不得……老子名聲都毀了。”

馮殊低笑:“就算找男人,我也看不上你。”

陳渤罵了句操。

他又說:“到了這個年紀,我遇到個不錯的姑娘,想結婚,想成家,很難理解嗎?”

“能理解啊。”陳渤說,“可你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談戀愛,不劃算。下個月就要出去了,你在德國起碼得待半年,不說擦出火花、維系感情,等回來了,人家還認不認識你都不一定。”

“嗯。”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小夏樂意玩異國戀,問題也多。她要是個老實的,那就是喪偶式戀愛,又辛苦又寂寞;如果不老實,時間一長,不是你綠她就是她綠你,‘兩人異地,四人幸福’,懂?”

“嗯。”

“最最關鍵的一點……”陳渤嘿嘿一笑,“小夏妹妹明顯對我更有好感,你排不上號。”

馮殊只說:“你不适合她。”

“你就合适?”陳渤立即反駁,“別人我不知道,你心裏惦記着誰我可清楚得很。人家已經不在了,你還要守貞,把日子過得跟苦行僧似的,半點葷腥不沾。小夏是很好很好,她是‘最好最好’,有她在你心裏,誰都得往第二捎捎。”

“你想上岸了,要退而求其次了,人家小夏願意嗎?對她公平嗎?”

沒人答話。

陳渤原本只是想回嗆人解解氣,等話說到這份上,又有些不落忍:“當然,你要能做到一輩子咬死不松口不被人發現,那也行,我沒話說。”

他們後面應該又聊了些什麽,聲音卻壓低了許多。礙于周圍人來人往,夏知薔便沒有繼續聽下去。

直到幾天後,夏知薔面臨着比之前還要糟糕的境遇,急需給憂心忡忡的長輩們一個板上釘釘的交代。

她第一時間想到了馮殊。

——她不介意當那個退而求的“其次”,也不需要對方給自己絕對的公平,因為,那時候的夏知薔自己也給不出。

和秧秧聊完往事,夏知薔讓人先去沙發床上休息。

換班作業,效率會更高。

等太陽徹底升起,除了可頌得等到下午再烘烤,以保證口感,其餘事物全部完成。秧秧最後一次清點數目、并準備餐盤,夏知薔則專心地給馮殊煲豬手湯。

将琺琅鍋端上爐竈,大火煮開轉小火,夏知薔調了個鬧鐘,跟秧秧說“做完了就回家休息去,下午記得來送貨”,便趴在不鏽鋼操作臺上補眠。

睡着沒多久,夏知薔擱在一旁沙發上充電的手機震了好幾下,是馮殊打來電話。秧秧忙活着沒察覺,她更沒聽見。

連打三次無人接聽,馮殊的微信緊跟着發了過來:

【今天只有半天班,你不用送飯來醫院。】

過了一個多小時,他試着又打了一次電話,還是沒人接,便說:【還在忙?馬上下班,我來找你,一起出去吃。】

許是事情都做完了,心情松快,夏知薔這一覺睡得比半夜那次小憩還要踏實,直到手臂麻木得快沒知覺,才堪堪醒來。

鬧鐘還沒響。

迷迷瞪瞪睜開眼,又閉上,再動動手臂換了個動作,她感覺到身上好像披了個什麽東西,暖暖的,大大的,将她整個人都罩在了裏頭。

貌似是,一件外套?秧秧披的嗎?出社會早的女孩子,果然貼心。

夏知薔舍不得醒,緩緩将臉轉了個角度,側趴在胳膊上。随着動作,她聞到了一股不怎麽熟悉的香水味。

這氣味給人的第一感覺并不好,酸澀發苦,很像中藥渣,或是烘烤過度的咖啡豆;過了有一會兒,低調隐晦的淺淺玫瑰味才從苦澀中冒了頭,綽約而至。

不是自己的,也不是秧秧常用的,更不是馮殊的——他從來不用香水。

她終于辨別出來了。

是阿蒂仙的,小偷玫瑰。

夏知薔只在一個人那裏聞到過。

作者有話要說:  偷玫瑰的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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