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連軸趕工好幾天, 昨晚又“加班加點”, 夏知薔以為這一覺能安安穩穩睡到飽,誰知舊夢來襲, 半個夜晚就這麽白白搭了進去。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場景,已經很久沒入夢了。
不知第多少次被人從裹得無法呼吸的深潭中拽離水面, 夏知薔剛呼吸幾口, 又被同一個男人摁着肩膀壓了下去。
那人神色淡漠, 唯獨眼裏血紅血紅的, 像在流着血。他不停地問:“怎麽是你?怎麽是你?怎麽是你?”
夏知薔求饒,呼救, 蹬腳揮手,徒勞地掙紮。她又喊他名字,一次一次, 最終亦是無濟于事。
她以為自己會像之前每一次那樣, 在遮天蔽日的窒息感中大汗淋漓地驚醒。
這回不同。
夏知薔又一次浮出水面,卻沒再被重新壓回去。有人把她拉上了岸, 他拍着她的背,力道很輕,節奏緩和平穩, 哄睡一樣。
這感受是如此真實,幹燥的熱度自背脊漸漸傳遍全身, 夏知薔好想睜眼看看對方是誰,事與願違地,夢中的她仍是力不從心, 連回頭都辦不到。
她臨近中午才醒。
馮殊早已不在枕邊,更不在家裏。爬窗戶上往下看,見那輛奔馳沒停在原處,夏知薔牙刷到一半,急匆匆地去問夏勝利。
夏勝利答:“小馮很早就起了,說是有事出去,下午回。”
當時還是清晨六點多,馮殊就下了樓同兩個長輩吃早飯。夏勝利以為他是生物鐘作祟,沒多想,只裝作無心地提了一嘴:
“你們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啊?”
馮殊盛粥的動作一滞:“這個,得看知知的想法。”
葉青笑了笑:“別怪阿姨多嘴,她那邊我昨晚上剛催了催,已經松口了。你們好好準備準備,該戒煙的戒煙,該調理的調理,早要早好。”
她又別有深意地加了句:“有了孩子,一個家才能真正的穩固。”
難怪她那麽配合。
馮殊後半程沉默着吃完。
當下,見女兒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夏勝利問:“小馮沒跟你打招呼?”
“沒……”夏知薔話說到一半改口,“哦,想起來了,說過的,是我給忘了。”
可能是,關于馮家的事?思及此,夏知薔貫徹心大做派,識相地沒多過問,只發了條微信讓人看到回一下。
晚上的婚宴早已安排好,簡單吃了午飯,葉青先去酒店張羅化妝了,夏勝利則搬着個大紙箱子,以及幾個畫筒到客廳,招呼女兒過來。
“你選幾張,裱好了我給挂書房裏去,以後來客人了讓他們都看看。”
這些都是夏知薔藝考時期畫的畫。
她于繪畫上的天分并不突出,奈何其他方面更拿不出手,夏勝利便斷斷續續地供女兒學了十來年,權當陶冶情操了。
等升到高二,眼見着夏知薔的文化課成績讀二本院校都勉強,夏勝利想到她畫畫的童子功,便在老師的建議下讓女兒參加藝考。
夏知薔順利考上南大,還留下了這麽一堆紙質見證。
箱子和畫筒裏,水粉和素描都有。來個稍微懂點行的一看便知,這些畫的作者色感極佳,形感一般,善色彩不善塑造,不管是水粉靜物還是水粉風景,單拿出來在三大美院的考卷裏都拔尖兒,素描卻差了口氣,平庸至極。
無需猶豫,夏知薔随手挑了兩副水粉靜物。擱的時間太長,畫上的顏料已有細微皲裂,但顏色仍是極好看的,幹淨明快,筆觸間充盈着不可多得的松動空氣感,很有畫味。
夏勝利左看看右看看,除了一句“我閨女就是畫得好”,也誇不出什麽別的名堂。他只道:“鉛筆畫也選一張?各式各樣的都得有嘛。”
“跟您說多少遍了,這個叫素描,不是鉛筆畫。”她在箱子裏挑挑揀揀,搖頭,“真沒拿得出手的,還是算了吧。”
話音落下,某個念頭在夏知薔腦中一閃而過。
——她不是沒有好的素描作品,只是,那副畫既不是考學時期創作的,現在也不在家裏。
它被遺忘在了某個地方。
夏知薔思來想去,悄悄打了個電話出去:“媽,我得拜托您一件事兒。”
半個小時後,夏知薔只身來到廣雲文理學院的老校區。
文理學院前年從專科升為本科,已整體搬遷到了城東新址,這邊則留給了繼續教育學院。學院規模小,對空間需求量不大,五棟樓裏有一棟因為位置偏居于角落,長期空置。
夏知薔的目的地便是空置中的這棟四層建築。
和其他幾棟經由翻修而煥然一新的樓棟不同,年久失修的它已顯出幾分破敗。在這個低氣壓的陰天下午,樹木掩映之下的陳舊建築外牆斑駁,窗戶破損,寂靜空蕩,讓人很容易就聯想到恐怖游戲裏的場景,陰森得很。
夏知薔并不害怕。
高三暑假,她在這棟樓裏渡過了大半個明媚愉快、閃着粉色光芒的夏天——如果把七月底某天發生的事情去除的話。
她到的時候,夏媽媽已經等在樓下了。
夏媽媽的現任丈夫,便是這間學校的副院長。
“回來喝你爸喜酒啊?”夏媽媽狀似随意地問起。
“嗯。”
“五六十歲的人,事實婚姻轉正還要專門擺酒,也不知道在嘚瑟什麽……”夏媽媽說完打量了下女兒,又箍了下她的胳膊和腰,“再不能胖了啊,再胖可就醜了,遭嫌棄。”
“知道啦,”夏知薔撇撇嘴,“您拿到鑰匙沒?”
夏媽媽将鑰匙遞給女兒:“你這孩子,好端端地怎麽想起來要去那裏拿什麽畫?葉青支使你來的?大喜的日子取遺物,虧她想得到。”
“不是。是我自己要來,取的也是我自己的東西,不是薇薇的。”
不是她的又是誰的?
夏媽媽狐疑地看了眼女兒,到底沒多問,只說:“你要找的東西不保證一定在,上面一直空着不假,可是搬新校區那會兒到處人仰馬翻亂七八糟的,指不定被誰動過或者拿走了。”
聽到這句,夏知薔心更急了。
夏媽媽手頭也有事。沒多啰嗦,她從挎包裏拿出個紅包來,硬塞給女兒:“漂亮話幫我帶一句就行,我可沒空過去。你走的時候門鎖好,鑰匙還不還都不要緊,反正這兒馬上也要拆了。”
“拆?什麽時候的事?”
“年內吧,等通知。要什麽一次性拿走,再緩緩可就都沒了。”
夏知薔心裏豁出個洞來,不敢多想,只徑直上到頂樓。
不知何時起,天上陰雲聚在一起,層層堆疊。光線昏暗的樓道裏,除了她輕而急的腳步聲,再無其他動靜。
吱呀——
她打開盡頭房間的大門,一陣經年未散的塵土氣撲面而來。
因為位置偏僻,此樓修建後一直沒得到妥善利用,當過教學用地,存過檔案,也曾用做過教職工活動中心。最近一次,這棟樓被學校老師有償征用,辦起了假期培訓班。
少男少女熱騰騰的青春氣,只讓樓裏熱鬧了兩三個寒暑假,随後空置至今。
夏知薔所在的便是當時的繪畫教室。
她一個美術生,自然不需要來培訓班學畫畫。其實,她當時報的是樓下的圍棋班,卻因為某些原因只去聽了半節課就來了這裏。
這是個不到一百平的大開間,朝南開了三扇大窗戶,采光不錯,很适合當畫室。
進來環視一眼,夏知薔略松了口氣——裏頭還大概保持着七年前的樣子,只是各處都積了薄薄一層灰,像是被時光溫柔地蒙上了輕紗。
應該沒人動過什麽。
窗戶玻璃破了一小塊,帶着濕濕的風擠進來,吹散了塵土味,也吹走了這鬼天氣捎帶的悶熱感。繞過橫七豎八的木質畫架,夏知薔避開散落一地的廢稿紙和鉛筆削、顏料漬,在屋子裏走了一圈。
她先是停在了靠窗的一個畫架前。
夾子上擱着塊畫板,畫板右上角,被人拿黑色水筆寫了“薇薇”二字,以作區別辨認。夏知薔手撫上這個名字,重重摩挲了幾下,直到指腹灼痛才停下。
胸口的憋悶感,與暴雨來臨前夕的這個下午完全契合,她微微喘着,幾乎要站不穩。
又走出幾步,夏知薔停在一塊占據了半個牆面的大鏡子前。
這間教室最初是按什麽用途裝修、又為什麽會配有一面不落地的鏡子,已無人知曉。
鏡面上粘東西不易掉落,老師便将其劃分為一定數量的小區域,一個學員占一個,當天課完,若是有評上優的作品,便會被貼到對應的位置。
夏知薔最後一次離開教室時,鏡子上貼滿了畫稿。如今随着風雨侵襲時間流逝,有不少已掉落在了地上,起了皺,沾了灰。
屬于夏知薔的那一塊在鏡子右下角,現下也是空的。
那裏,本該貼了一張素描的大衛石膏像,它便是她今天特地來一趟要找的目标。
夏知薔一直畫不好素描,能拿到南大藝考合格證,全靠色彩科目的高分平衡了下。哪怕在新手堆裏裝菜鳥,她的素描攏共也只在最後那節課上了一次牆。
最讓夏知薔心虛難堪的是,這張飽受老師表揚的“大衛”,并不是她一個人獨立完成的……
時間的針腳被人撥動,有什麽擱置在內心深處已久的東西悄然冒頭,她站定不動,愣愣地看向眼前這一小塊屬于自己的鏡面。
夏知薔沒看自己的臉。
不由自主地擡手,她利用上面附着的灰塵,用食指指尖寫了幾個字出來。
“你還在嗎?”
怎麽可能還在。
夏知薔胡亂擦掉了這句愚蠢又多餘的問話。
風變大了些,吹到人身上已帶着涼意,以及一點雨水來臨前的泥土氣。又有一張畫稿被吹落,随即,很遠的某處傳來轟隆隆的滾雷聲。
要變天了。
無暇回憶太多,一心只想找到那張大衛的夏知薔,彎腰在鏡子周圍的地上尋了一圈,一無所獲。她又去其他地方翻找,靜物臺上,立櫃裏,畫板夾層……全都沒有。
不信邪,夏知薔開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尋找的動作。等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落下來,終于落空的她先是機械又僵硬地拿濕巾反複擦拭雙手,随後出神地看着那面鏡子。
就要被拆掉了啊。
雨幕遮天蔽日,随着呼嘯而至的風變着方向,外頭的天色也跟着忽明忽暗,詭谲無常。
夏知薔的手機震了幾下。
是馮殊。
她終于在渾渾噩噩的妄念中驚醒回神。
“你去哪兒了?招呼不打一聲,也不回我消息。”夏知薔語帶埋怨。
“散散心。”
“心情不好?是不是還是為着昨天——”
“人在哪兒?”馮殊打斷她的問話,語氣是一成不變的平淡,藏住喜怒,“爸說,你也在外面。雨太大了,我把你順回去。”
夏知薔報了個大概地址。
對方頓了幾秒,再開口,語調已隐隐有些變化,發緊,發幹:“去那邊做什麽?”
她答說取點東西,便準備詳細給人指路,誰知,馮殊已毫不猶豫地挂了電話。不得已,夏知薔只得發了個定位到微信上,随後捏着手機等人打第二次電話來。
這裏鮮少有人造訪,又位于老校區最邊緣的地帶,她不信他一個外地人,能一次性找到。
差不多同一時間,季臨淵開車行駛在廣雲市區某主幹道上。
黑白颠倒,跨越洲際,舟車勞頓之下的男人神色稍顯倦怠,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許青茬兒,不顯狼狽,反而更添了幾分陽剛之氣。
紅燈時,他習慣性拿出手機,繞過幾百條未回複的消息,點開了一家甜品工作室的微博。
夏知薔的更新頻率,遠遠低于季臨淵的刷新頻率。
可他沒有別的途徑去了解。
明明是以前回過頭就能看見的人。
意外的是,這一回,特別關注一欄提示有更新。
季臨淵手指微抖。
夏知薔發的照片中,一面已不算透亮的鏡子上斑斑駁駁地貼了好多畫稿,有彩色,有黑白。
她本人也出現了,在沒被遮擋的一小塊鏡子中。
女人的臉被手機遮住,露出來的一截腕子細瘦白皙,發梢乖巧擱在肩頭,顏色淺淡,灰綠連衣裙袖口處滾了一圈精致的荷葉花邊。
她為它配文:“有些人坐飛機就可以見到,而有些人,坐時光機才可以。”
很久很久之前,季臨淵來過這間畫室,還不止一次。
一腳油門,他沖進了漫天雨幕。
這邊,驚雷忽起,一聲聲落下,仿佛砸在身畔一般驚心動魄。
耳邊充斥着風聲雨聲雷神,屋子裏一下亮如白晝,一下暗若子夜,夏知薔冷不丁偏過頭,瞧見鏡子裏自己那張被閃電照得慘白慘白的臉,一時脊背發涼,也有點害怕起來。
電話是打不了,她只得追了幾條微信過去。
【還要多久到啊?】
【有點害怕。】
【我在四樓,最裏面的教室,別走錯了。】
這條微信剛發出去,虛掩着的教室門就被人推了開。
門口的男人,頭發和衣服上罩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從裏到外,全是冷的。
窗外一到白光恍然閃過,他的臉于瞬間亮了又暗,在冷光中不見血色,唯有一雙被層疊眼皮遮掩着的瞳仁依舊如墨漆黑,無法透光。
作者有話要說: 15個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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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坐飛機就可以見到,而有些人,坐時光機才可以。”——這句話是網上看到的,非原創,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