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雨勢漸小, 路況卻沒有跟着好轉, 導航上全是交錯的深紅色線條。

從擁擠的車流中解脫,季臨淵那輛招眼至極的改裝轎跑在校園中一路疾馳, 轉彎時也不減速,所過之處水花飛濺, 惹得行人紛紛側目。

他上一次來這個學校也是在一個雨天, 被葉青打發過來接人。

當時, 培訓班已經下課。空蕩蕩的畫室裏, 夏知薔掀開貼于鏡面的畫,正趴在鏡子上鬼鬼祟祟地寫着什麽。

她神态專注, 似乎還在笑着,以至于季臨淵都走到身後了都沒察覺。

“在幹什麽?”他忽然出聲。

極快速地将掀開的畫稿蓋下來,遮住鏡子上的內容, 夏知薔轉身喊了句“臨淵哥”, 又答道:

“沒幹什麽。”

十七八歲的少女,嬰兒肥沒褪幹淨, 青澀內斂,卻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俏皮鮮活。細看,頰上還挂着莫名出現的紅暈。

也不知是撒謊急出來的, 還是為着別的什麽。

無意猜測小女生層出不窮的古怪心思,季臨淵只問:“薇薇呢?圍棋教室裏沒人。”他将目光從對方身上移開, 話題自然地跟着轉到另一個女孩身上。

“可能……可能去廁所了吧?”

季臨淵嗤笑一聲,顯然不信。

“都長能耐了,還知道互相打掩護。”他抽出夏知薔手中準備拿來通風報信的手機, “我就在這兒等,看你能替她瞞到什麽時候。”

随即他靠在窗邊,窩着手點上一支煙,不說話。

兩人此前的交集不算多。夏知薔開口怕自讨沒趣,閉嘴吧,相對無言更奇怪。她只得強行找事做,繼續那副怎麽都畫不好的大衛。

季臨淵在畫室裏待了多久,她便畫了多久。

習慣性地抿住雙唇,夏知薔挺直脊背,左手扶住畫板,右手刷刷地運着筆,強迫自己心無旁骛。

靜谧的畫室裏,只聽得見筆尖與紙張摩擦出的沙沙聲。

偶爾有濕潤的風吹進來,擾得頰側的頭發胡亂飛舞,夏知薔将其撩到耳後,風又來,頗為煩人。往複幾次,她幹脆尋了根2H鉛筆充當發簪,借着它利落熟稔地在腦後繞了個髻出來。

“頭發盤的不錯。”季臨淵牽動了下嘴角。

夏知薔幾乎沒見過他笑,愣怔幾秒後,便也回了對方一個腼腆的笑容,眼神澄澈,像山澗的小溪。

那是兩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獨處,季臨淵頭腦好,時隔多年依然記得所有細節。

今天的雨停得要更早一些,一抹新晴從厚厚的雲層裂縫中透了出來。

抽離出回憶,季臨淵将車開到樓前空地,卻發現,已有一輛還未上牌的新車停在此處。

心思微轉,他擡眼看了看頂樓的方向,皺眉,在距離這輛車十來米處停車熄火,沒着急開門下去。

幾分鐘後,一樓大廳走出來一個男人。是季臨淵那位便宜妹夫,馮殊,馮醫生。

不,不止他。

他還橫抱着一個女人。

距離并不遠,季臨淵第一時間認出了他懷裏的夏知薔,幾乎同時,馮殊也觀察到了這邊停着的車。

隔空對視片刻,兩人同時挪開目光。

夏知薔沒有多餘精力注意到周圍。

手臂挂在馮殊肩上,她面頰不自然地酡紅,嘴唇微腫,發絲紛亂,身上披一件男士長風衣,捂得極嚴實,只在衣擺之下露出一段灰綠色長裙的打褶裙邊。

裙擺皺了。

季臨淵還看見,馮殊手指上勾着一只緞面的綁帶中跟鞋。女人光着的那只腳,足尖繃緊,圓潤,白皙,尖端泛紅。

風不大,夏知薔的小腿卻像樹葉兒一樣輕輕打着顫。

她不安分地扭了兩下,似乎想自己下來走路,馮殊便随了她,還蹲下身去給她穿鞋。細細的綁帶在女人腳脖子上繞了兩圈,再在後跟處系了結,才算完。他随後摟住夏知薔的腰緩緩往車邊去,滿臉雲淡風輕。

風衣領子被夏知薔的指尖攥得很緊,密不透風,外人難以窺得更多端倪。

每走一步,她的腳腕都要抖一抖。車的底盤太高,腿又邁不開,夏知薔進車廂的動作顯得很艱難,試了幾次不得法,她沒骨氣地求助身邊衣冠楚楚的男人,那雙曾如清澗一般清澈純真的眼裏,流轉着成熟女人才有的燦豔與嬌嗔,和以前大不相同。

最後一個畫面,是夏知薔鼓着腮跟人嘀嘀咕咕了幾句,似在埋怨。

季臨淵聽不清楚兩人間的對話,也不需要聽清楚。

這裏可沒有誰是未經事的少年人,那些暧/昧的、私隐的、無法明說的事情,只需一眼便能看穿。

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驟然收緊,壓實,季臨淵的指尖因用力而發白。

在今天之前,他曾見了婚後的夏知薔幾面,也見了馮殊幾面,卻沒看到過這兩人在一起的樣子。

季臨淵在圍城裏走過一遭,身邊已婚人士也不少,大家都是湊合着在過,人前恩愛人後漠然的狀況實在常見。

他以為,夏知薔和馮殊這種閃婚夫妻也一樣。

那邊已傳來發動機的啓動聲。

兩輛車擦肩而過,馮殊降下車窗朝旁邊車上臉色鐵青的季臨淵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全速離開。

夏知薔全然不知剛才還有第三人在。

腿根以上腫脹到麻木,動一下像要撕裂開,小腿則因為踮了太久而反反複複抽着筋,她只能稍稍側過身子坐着,閉目養神。

無緣無故被欺負了一通,夏知薔從裏到外都是一團糟,心情并不十分美麗。

連衣裙又廢掉一條,胸口還留了牙印,更別提被弄得一塌糊塗的貼身衣褲了……她實在是讨厭身下這種黏糊糊的、不幹燥的觸感,而每動一下,随着什麽一點點浸潤出來,情況便會糟糕幾分。

這種感覺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前一個小時發生了什麽。

夏知薔的餘光飄向主駕——剛才的馮殊,惡劣得簡直不像本人。

裹着層潮濕冷潤的他忽然出現在了畫室門口,輪廓在昏暗的空間中隐現。他昨夜應該是沒休息好,眼皮又變回層層疊疊的狀态,睫毛微微垂下,遮住瞳孔中幽幽的,深深的那一點光芒。

外面的雨滂沱淋漓,聲音聒噪,反襯得室內吊詭寂靜。

夏知薔試探着開口:“馮殊?”

他不答,只是一言不發地靠近,再靠近。她又叫了聲“馮殊”,對方已來到跟前,以吻封緘,咽下了夏知薔尚未出口的所有疑問。

馮殊的唇很冰,夏知薔反複吞咽着這團綿軟的冷意,絲絲縷縷,千回百轉,入喉,入腹,入骨,身體跟着下起一場安靜的小雨。

他打濕了她。

于無聲中翻轉腰肢,任由她無助地撐在冰涼鏡面上,馮殊端起夏知薔的臉,逼着她直視鏡中。

鏡子太冰了,夏知薔被人完全抵在上面,胸口被涼意激得抖了抖,身體也跟着一緊。

玻璃盞裏,盛開着一支于狂風暴雨中顫顫巍巍的小薔薇。

馮殊掀開玻璃盞,拈起薔薇脆弱的莖,撫上她幼嫩的瓣,在手中細細地、慢慢地把玩着。

她早該屬于他的。

他半強迫地将夏知薔拽進了鏡子中那個塵封已久的夏天。只是,畫室裏的純真明媚都不再了,取代它的是活色生香,是膠着不分,是接踵而至的,無遮無擋的洶湧情/潮……

不能想,不能回憶,夏知薔歪在副駕上生了半天悶氣,直到換了衣服到酒店了都還沒好完全。

還算氣派的中型宴會廳裏,一共十來桌席面。

身着藏青色絲絨旗袍的葉青,臉上沉靜利落少了幾分,多了些喜氣,正陪着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夏勝利迎客。

馮殊這個新女婿自然也得幫忙應酬。

他抽空過來安撫夏知薔:“還在生氣?”她不答話,只低頭扯着桌布玩兒,馮殊手指勾了勾領帶,撥松一些,說:“領帶要散了,幫我再弄弄?”

這條領帶便是夏知薔送給馮殊的那條。他不聲不響将它帶回廣雲,剛才匆忙換衣服的時候才拿出來,主動讓妻子為自己戴好,顯然是想補齊之前的遺憾。

多少還是用了心的。

夏知薔耳根子本來就軟,順毛撸一下,餘下那點氣悶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擡手幫馮殊細細整理領帶,她拉住它借力,讓人不得不又彎了點腰,低聲問:“不是不愛打領帶麽?”

“誰說的?”

“我們結婚都沒見你戴這個,今天倒是曉得要打扮一下了。”

“結婚那天啊……”聽出她的小小怨念,馮殊稍作回憶,搓了搓夏知薔的耳垂,以示安撫,“那天,我其實——”

又到了一批客人,夏勝利喊馮殊過去幫忙招呼,他只得直起身,說:“忙完了再跟你慢慢解釋。”

夏知薔疑惑:“解釋什麽?”

“很多。”

“很多?”

馮殊笑笑:一天一夜才能說完的那麽多。

安頓好這批客人,他在夏勝利的授意下,回車上取了些備用的煙酒來。

後備箱打開,裏面某個角落,一張被透明塑料紙裹了好幾層的大衛素描,正安靜地躺在那裏。

拿好東西,馮殊合上門時又看了眼,想,也許是時候放下那點可笑的驕傲了。

都說“臉紅脖子粗,不是老板就是夥夫”,按這個标準,瘦削內斂的夏勝利長得實在不像個廚師。

人生前三十年,他接父親的班,經營餐館,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女,日子平淡順遂。直到和原配離婚,生活陷入困局,夏勝利這才斷然離開廣雲,去省城的大酒店打工。

一路幹到行政總廚,等再回廣雲,他金錢名利手藝都有了,還“拐”到了酒店老板娘。

這老板娘便是葉青。

都說葉青是恨極了前夫季同輝,才急匆匆找個各方面都跟自己搭不上的廚子,一心只為置氣。

不然,他們為什麽遲遲不領證?

關于這點,就連夏知薔都沒弄清楚個中緣由。

臺上,終于修成正果的夏勝利剛背了幾句稿子,便眼圈發紅、句不成句,見慣場面的葉青大大方方把話圓了回來。

兩人之間,流動着相濡以沫十幾年才能形成的恩愛默契。

臺下,季同輝派來送禮金的江助理輕嘆一聲,起身出了宴會廳。

他不知道該怎麽跟老上司複命,如實應答,季同輝的身體不一定受得了,脾氣上來又得去醫院住着。

可是,撒謊真的有意義嗎?

這十幾年,季同輝明裏暗裏遣人打探了無數次,人家日子過得怎麽樣,他其實比誰都清楚。

酒店大門口,江助理跟一個神色不愉的高大男人迎面碰上。

“小季總?”

他是季同輝身邊的老人,對着面前這位,“季總”兩個字一直是喊不出口的。

視人如空氣,季臨淵單手扣好西裝紐扣,卷着滿身隐怒步入大廳。

主桌上,有親戚正在跟夏知薔夫婦打聽:“什麽時候要孩子啊?”

馮殊還是那句話:“一切看知知的想法。”說罷看向夏知薔,等她的答案。

夏知薔并不太記得昨天睡前說過的那些話,一時沒反應過來,愣怔了幾秒沒開口。眼見着馮殊的臉色一點點沉下去,她猛地想起什麽,低聲說:“可是你得先戒煙啊。”

馮殊總算笑了,說好。

有耳朵尖的女性長輩立即給夏知薔盛了碗湯:“多吃點!他戒煙,你也得把營養跟上,再養胖一點才好要寶寶的。”

“你們條件都這麽好,可以多生幾個。”有人附和,“今年懷上第一胎,等生二胎的時候,知知可就27、8了,不算早了。”

“就是就是,怎麽也得要兩個嘛。一兒一女湊個好字。”

“你們倆的孩子,指不定要長得多漂亮喲!”

……

桌上幾個婦人全都加入了催生大軍。她們七嘴八舌地讨論着,各個紅光滿面興高采烈的,差點就幫夏知薔将孩子的名兒取了。

有人徑直朝這邊走來。

“聊什麽呢,這麽高興?”自顧自拉開空位上的椅子坐下,季臨淵向後一靠,問道。

回答他的,是一桌子人齊齊閉嘴的詭異安靜。

只有葉家那位看起來很狀況外的表姨答道:“在說小馮和知知兩口子要孩子的事。”還笑得若有所思的。

她是葉青的表姐。

兩人年歲相仿,家世條件也都差不多,從年輕時起便暗地互相較着勁。葉青離婚後跟了夏勝利,她沒少在背後偷笑,等葉青帶着夏勝利把小餐館做成大飯店、逆風翻盤,她便笑不出來了。

直到夏家出了大亂子,直到夏知薔和季臨淵之間流出些不清不楚的傳言,她心思才又活絡。

此時,夏家的親戚們已不約而同地噤聲,神色各異,暗自交換着眼神。夏知薔筷子上夾的燒鵝掉落在桌上,她慌了神,又要把它夾起來往嘴裏送,馮殊按住她的手,将筷子換成勺,說“先喝湯吧”,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

季臨淵饒有興味地看着這邊。

葉家表姨望着許久不見的外甥,頗有深意地問:“青青怎麽和我說你要去國外出差,來不了?特意趕回來的嗎?”

她說罷,也看向夏知薔。

季臨淵呷了口茶,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一副不想搭理的樣子。

“當然,趕回來是很有必要的,你媽媽結婚呢,這可是大事。”葉家表姨自問自答,絲毫不覺尴尬。

夏知薔的大姑父出于禮貌打了下圓場:“今天是青青和勝利大喜的日子,人自然是越齊越好,一起熱鬧熱鬧。”

“我來,不止為這件事。”季臨淵給自己斟了杯酒,緩步踱到夏知薔身邊。

他彎腰,手自然而然擱在夏知薔身後的椅背上,小臂若即若離地貼着人肩膀,用氣息裹挾着她。

夏知薔心煩意亂地往前挪了挪。

季臨淵低頭看向她的發頂,話不止是對夏知薔說的:

“我雖然是知知名義上的哥哥,可你們結婚的時候,是既沒能到場,也沒能出力,想來很是遺憾……”

他的腰彎的更低了些,呼出的氣息騷擾着夏知薔頰側的皮膚。

馮殊忽然開口:“知知,過來坐,不要擋在那兒,”他也端起酒杯,繞過來“我跟你哥好好喝一杯。”

得了由頭,夏知薔逃一樣地挪到馮殊這一側來。她六神無主的心終于安定了些,遂拉住馮殊的衣袖,有很多話想說,到頭來只擠出來一句廢話:“你……你少喝點。”

馮殊溫柔一笑,說知道了。

好好的宴席,誰都不想橫生枝節,少喝,不如不喝。

夏家人跟季臨淵來往不多,還有過嫌隙。大姑父只得開口勸馮殊:“小馮,你待會兒還要幫忙送客,今天就不沾酒了吧?”

另一個女性長輩也道:“是啊,真喝多,知知該急了。小兩口不還打算要孩子的嘛,煙酒都得控制,還是不喝為好。”

話都是說給季臨淵聽的,可惜,他誰的面子都不賣。

他把杯子舉起來:“都說了,你們結婚我沒到場。別的先不談,欠下的這杯祝酒,我今天正好補上。”

馮殊說“不必”。

季臨淵挑眉:“怎麽,馮醫生酒力不佳?”

馮殊搖頭:“欠的酒,等我們給孩子辦百天宴的時候再補也一樣。至于今天……”他碰了碰季臨淵的酒杯,“你跟知知兄妹一場,我又是她丈夫,初次見面,确實該喝一杯。”

緊了緊牙關,季臨淵率先一飲而盡。

馮殊笑着跟上。

大姑父再次出聲:“酒也喝完了,都回去吃飯吧,幹站着做什麽。”

季臨淵要動不動,冷眼看着夏知薔将飯菜推到馮殊面前,仰着臉,細聲細氣地叫人趕緊墊墊肚子、免得胃疼。

兩人幾乎是頭挨着頭,馮殊低聲道:“真沒什麽胃口”

“那,回家做豬油拌飯你吃?”

“記得多加點醬油,昨天的淡了點。”

“……”

季臨淵捏着酒杯的手,又用了幾分力。

宴會廳另一頭,忙得團團轉的葉青終于在親戚的提醒之下,疾步往這邊來。她一句“阿淵”還沒出口,季臨淵自嘲一笑,主動迎了上去。

說了聲“恭喜”,季臨淵當着母親的面又幹了一杯酒,轉身不見人影。

夏知薔後面沒再動過筷子。

臨近散席時,馮殊被夏勝利喊着去樓上客房部安頓外地來的賓客。

一個人面對着滿桌悄悄打量自己許久的親朋,尤其葉家表姨還時不時問她“小馮和阿淵第一見嗎”“聽說你以前和阿淵很親熱的,怎麽現在又生疏了”“臨淵結婚又離婚,你曉不曉得原因啊”,夏知薔渾身不自在,借口去洗手間,順便透氣。

離宴會廳最近的洗手間裏,有三兩個人在裏頭低聲說話。

“那個就是青青的大兒子?一表人才诶,不比小馮差的。”

“對,就是他。”

“……知知跟這個季臨淵,真有什麽?”

“小時候那些就不說了,就說臨淵結婚擺酒那天,她非要偷偷跑過去,搞砸場子,弄得兩家人都下不來臺。老夏愁得喲,天天問我們有沒有合适的小夥子,想讓她早點結婚,早點收心。”

“這些事,那個馮醫生要是聽了,怕是得出大亂子。哎,條件這麽好的小夥子,怎麽獨獨就看上了她了?”

“可不,臨淵結婚了他們倆還扯不清楚,這不是小三是什麽?我兒子要想找個這樣的媳婦,我第一個不同意。”

……

夏知薔緊捂着嘴退了出去。

——她以為,只要自己結了婚,安下心過日子,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她想起小時候玩蹦床,跌倒在上面,其他小孩在旁邊不停地跳着鬧着……她在笑聲中怎麽都站不起來。

就像現在。

在分叉口拐了個彎,上樓又下樓,夏知薔只覺得身後忽然多出七八上十張嘴,追着人嗡嗡不停。眼前模糊一片,她悶頭往前沖,既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去哪兒,更不知道,身後跟了個人。

鮮有人經過的樓梯轉角處,季臨淵終于上前一步,一把将夏知薔的手腕拽住。

“談點事。”

她臉上全是淚,等看清對方是誰,恨恨地說:“我跟你沒話好說。”

“哦?”季臨淵捧住她的臉,拉近,“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拽回剛才那個地方,給她們提供點新鮮話題。”

壓抑到接近極致,夏知薔反而不反抗了,脊梁骨像被人硬生生血淋淋抽出來一般無力。她臉上半點生氣都沒有,如死灰一般:“那就過去呗,讓她們看,讓她們說,繼續成全你、毀了我。情況反正也沒辦法更糟,我無所謂了。”

還未幹透的淚,裹得眼眶裏那對易碎的琉璃珠子晶瑩剔透。夏知薔眨眨眼,淚水滾落,砸在了季臨淵手上,燙得他一抖。

她換了條純白連衣裙,站在樓梯間的陰影中,像一抹蕭瑟的月光。

那個遙遠的雨中傍晚,空蕩蕩的畫室裏,少女夏知薔穿的也是條白裙子,她将陽光下閃着金棕色光芒的頭發挽了個髻,露出的脖頸細瘦纖長。

季臨淵曾不止一次回憶起那個傍晚。

他不喜歡下雨天,也依舊不認為自己喜歡某個特定的人,他喜歡的是某件事尚未發生、一切還存有各種可能的“當時”。

季臨淵武斷地認為,夏知薔也如是。

不然,她為什麽會特意跑回去那個畫室一趟?

倏然松開手,季臨淵退了幾步,啪地掰開了打火機,眉頭鎖得很緊。那火苗先是幽藍,随後化作小小的橙色光點,明明滅滅,閃爍不定。

他嘗試着往前挪了半步,夏知薔立即後退,如避瘟神一般。男人臉上細小的肌肉抽了抽,還是強迫自己将語氣放柔:

“我們連好好說句話都不行?”

“你喝多了,好好說不了。”

季臨淵低笑一聲,吐出煙圈:“你那天也是這麽說。”

他指的是自己借着醉意闖入對方家裏的那個淩晨。

“當時我确實喝得有點多,也做了些荒謬的事……”他承認了,似乎還有點悔意。夏知薔以為這人破天荒地開始反思自己,誰知,季臨淵話鋒一轉,“但我說過的每一句話,現在依然做數。”

“知知,你離婚吧。”

夏知薔答複都懶得答複了。

她焦炙地偏過頭去,不經意地露出耳後白皙皮膚上,一處還沒消退的紅痕。

驀然想起畫室樓下的那一幕,季臨淵略顯粗暴地将煙頭摁滅,換上支新的。默了會兒,他脫口而出,語速快得像是怕自己反悔:

“除了婚姻,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什麽都行。”

這句承諾已是他能給的極限。可惜,依舊沒在夏知薔心裏激起半點漣漪。

“我過得很好,不需要別的什麽東西了,”

“什麽樣的好?和一個剛認識幾個月的男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這種好嗎?這些快樂,是個男人都能給,你就這麽不挑口?”

這話有些刺耳,夏知薔面上微微發紅,胸口也開始愈發激烈地鼓動着。

頂多算得上清麗的長相,卻回回都在盛怒時綻放出異樣的秾麗。她在某種澆灌之下完全長開,少女式的敦厚褪去,只留下彎彎折折的女人特征,身體上該收緊的收緊,該豐潤的豐潤,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起伏,都讓季臨淵挪不開眼睛。

“我跟他不是這樣的,我們……”夏知薔糾結着措辭,“馮殊對我很好,跟他在一起我覺得舒服,我覺得高興。這就夠了。”

季臨淵嗤笑了一聲:“誰對你好你就跟誰,你是狗嗎?”

每當他說這種侮辱性的重話,夏知薔都會氣得紅了眼,然後反駁說不是,不對。

他不無惡趣味地,想故意激怒她。

可現下,夏知薔欲言又止了幾次,竟是直接沉默了,似是真的已毫不在意。

這種沉默,讓季臨淵莫名有些心慌。

他最後一次重複:“除了婚姻,你要的我都能給,我們可以生兒育女,也可以去國外生活,你要怎樣都可以。”

還是無人接話。

夏知薔不說話,并不是在懷疑自己婚後過得幸福與否,或是馮殊對自己好不好。

她只是在努力地,思索着這兩件事之間的關聯。

馮殊對她好不好?答案是肯定的,哪怕他偶爾會冷臉來,可細枝末節傳遞出的溫度騙不了人。

那僅僅是因為對方對自己好,她就覺得婚姻幸福嗎?

應該是有關系的,但似乎又不止,夏知薔現在腦子很亂,沒辦法整合出一個完整的答案來。

至于季臨淵那些匪夷所思的提議,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也不想回答。

夏知薔全程微低着頭,面頰輪廓流暢秀麗,眉頭糾結而隐忍,像極了那幾年安靜跟在季臨淵身後的樣子。

但她就是不開口,連那句聽到人厭煩的“對不起”都不屑于跟他講。

在最焦灼的時候,季臨淵擡頭,從扶手間隙中,捕捉到上一層樓梯間裏閃動着的一點橙色光芒。

有人點着煙,不知在上面聽了多久。那煙頭幾乎要燃盡,季臨淵能想象出指尖被緩慢燒灼着的強烈痛楚……

他很輕易地,就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心裏痛快不少,季臨淵稍作冷靜,開口還是那句:“這個月以內,把婚離了吧。”

夏知薔莫名其妙:“憑什麽我就要按你說的意思做?”

“憑你一直都是這樣,我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我不要你,你還要倒貼上來,跟在後面甩不掉,更別說,你在我婚禮上做的那些事。”

“不是這樣的,明明不是這樣的,我沒有——”

“不是怎樣?難道你沒做過這些?”季臨淵自己接話,“誰都否認不了自己真實的曾經。”

他繼續:“我知道你在怨我,才報複性地找了個人随便結婚,這些我都懂。你看,你們的開始本身就是個錯誤,一個你不愛的人,對你再好又有什麽意義?你們長不了的。不如現放他早點開始新生活,再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知知,你離婚吧。”

樓道空曠安靜,季臨淵聲音并不大,這幾句話卻像是帶着回音,飄來蕩去一直不散。

馮殊送完客人本打算去找夏知薔,他想再讓她做一碗豬油拌飯,油脂、鹽分和碳水帶來的幸福感是那麽踏實又飽滿,光想想,他就感覺身體充盈着飄飄然的快樂。

直到聽見這兩人的聲音。

在上面那層的轉角站了許久,馮殊本該追下來,直接将夏知薔帶走的。

他竟沒能挪動半步。

夏知薔一個不要沒說出口,季臨淵已經走到人面前,附在耳畔,用只有他和她能聽到的聲音說:“別着急拒絕。你先想想清楚,是因為誰,才讓你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甩人臉色。欠我的那些,欠薇薇的那些,想好怎麽還了嗎?”

瞳孔失焦一樣地定住,她臉上半分顏色都不剩了。

而樓上的馮殊,終究沒能等到一句實實在在的、預期中的答案。

如果默認不算答案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已補齊。

今天元旦,40個小紅包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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