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散席後, 夏勝利和葉青留在酒店陪親戚打通宵麻将, 讓小兩口先回去休息。
車由夏知薔來開。
明明比昨天喝得要少,馮殊卻像醉得厲害, 合眼靠在副駕上,他緊抿薄唇, 肩膀無力地塌下, 眼窩處陰影深重。
車窗外, 天色未晚, 商業街人潮洶湧,霓虹閃爍, 熱鬧的光線被速度拉成了細長的絲,網在男人山巒起伏的輪廓上,只剩無邊蕭索。
在季臨淵那兒脫身後, 夏知薔再尋到馮殊時, 他便是這個樣子。
時不時瞄向右側,夏知薔的唇張開再合上, 目光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麽重要的話想同人講,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
“有話就直說吧。”馮殊仍閉着眼, 也不知是如何察覺到的。
她忙說沒有。
夏知薔開不慣新車,這段心事重重的回家路, 比平時多花了一倍時間才抵達。
到家,她問他想不想吃拌飯:“我現在就去蒸米?豬油渣找到了,配新鮮米飯, 肯定比昨天的好吃。”
馮殊已經踏上了去二樓的臺階。
回過頭,男人居高臨下地睨着她,眼裏陰郁冰冷,下了一萬年的雪。
“不用。”
夏知薔在後頭追了兩步,馮殊停下來,她便也停住,踟蹰不前。
他第二次問她有什麽話要說。
支吾幾秒,夏知薔剛要開口,馮殊又像是不想聽了,立即轉身上樓。
她再上去,他已經進了浴室。
夏知薔候在門外,踱來,踱去,指甲啃完又去撕嘴皮,一些話在心裏翻來覆去演練了幾十上百遍,硬逼着自己往外吐。
裏面水聲淅瀝,外頭腳步細碎,一門之隔,是同樣焦灼的人心。
門豁然打開。
馮殊仍穿着回家時的那身衣服,襯衫微皺,通身幹燥,只在臉頰四周挂着未幹透的水滴;他面龐青白,唇上也是淺的,唯一一點血色盡數聚集在眼底,化作紅絲,向着漆黑的瞳孔蔓延。
夏知薔不安極了,伸手就想拉男人的指尖。馮殊避開,頹唐地閉了閉眼,嗓音像生了場重感冒:
“那些話,你現在可以說了。”
等人開口的間隙,馮殊斜倚在門框上,掏出煙盒抖了抖,沒控制住力度,掉了兩根在地上。他視若無睹,重新抽出一支兀自點上,深吸,又吐出,任由缭繞輕霧将快要失控的面容模糊。
煙草味襲來,夏知薔逃避一樣地将話題轉到當下:“不是商量好了,要戒掉的麽?”
“戒不了。”
“那還怎麽要寶寶……”
馮殊嘲弄地笑了一聲,唇角弧度冷靜克制,眉間是抹不平的溝壑。
“夏知薔,”他很少連名帶姓地叫她,“我真的是看不懂你。”
看不懂,所以實實在在地盯了她好幾秒鐘,這穿透力驚人的銳利眼神,激得夏知薔頭皮發麻。
“到現在還在提什麽生孩子,是嫌錯得不夠遠嗎?”
夏知薔愕然:“什麽錯了,哪裏錯了?”
“所有的一切都錯了,”馮殊耐心盡失,“我們的婚姻,本身就是個錯誤。”
她被這句話吓到了,眼眶微微發熱,燙得差點掉眼淚:“好好的,怎麽說這些?我們怎麽會是錯誤?”
馮殊夾着煙的指頭越擠越緊,直絞得香煙都變了形。他食指尖有一小塊泛紅,是剛才在樓梯間裏煙頭灼傷的痕跡。
他自己,就是個錯誤的結晶。
他的母親不愛他的父親,哪怕強行結合,哪怕生下了他,哪怕互相折磨十幾年、彼此熟悉到吵架都找不到新的詞彙,最後也只落得分道揚镳的慘烈下場。
成年人可以選擇花上一輩子,為自己的執拗和不甘心買單,但沒有權利讓孩子替自己背上錯誤帶來的枷鎖。
夏知薔靠過來。她本想觸碰馮殊的指尖,又不敢,只好拉他袖子:“你是不是聽見了什麽傳言,表姨和你說什麽了?還是誰?”
馮殊擡手,手掌罩住她頰側,指腹在細膩光潔,還有點毛絨質感的皮膚上摩挲流連:“知知,你嫁給我,到底是為了什麽?”
夏知薔答不上來。
她心裏早有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卻被困在千頭萬緒裏怎麽都出不來。
馮殊兀自接話:“我猜猜。是因為我當時要出國,工作也忙,不會叨擾到你,以及,我剛好符合你父親理想中的擇婿條件?對嗎?”
“不是——”夏知薔想反駁,等嘴一張,又發現沒辦法解釋。
最初,她還真是這麽想的。
她不無辜。
“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夏知薔沒有哪一刻,像今天這般渴望掏空自己的內心,“就算是當時,也不止是因為你猜的這些,不然我——”
馮殊的手指滑到她翕動中的唇,摁住:“還有個可能,你匆匆忙忙和我結婚,只是為了逃避另一個人帶來的傷害。”
這話一出,他明顯感覺,夏知薔的唇失了溫度。
“這才是最重要的那個理由,對不對?”
季家家大業大,女方亦然,哪怕這場婚事過于短命,盛大的婚禮在圈子裏仍舊有跡可循。馮殊忍不住去查了——好巧不巧,婚禮日期就在夏知薔去醫院找他提結婚的前兩天。
他厭煩這樣斤斤計較尋根問底的自己,沒有尊嚴,沒有底線,怨氣滿身,失了分寸。
夏知薔拼命搖頭,能講的唯有一句蒼白的“不是這樣”。
那又是怎樣呢?
所有的事實都在印證着一個結論——她匆忙結婚就是為了逃避,逃避愛而不得的苦楚,逃避被當衆舍棄的難堪,逃避一場失敗透頂的明戀。
而馮殊就是那個在恰當時間出現,條件合适的冤大頭。
她罪證滿身,她百口莫辯。
笨拙狼狽的眼淚奔湧而出,幾小時前才被沖刷過的臉頰皮膚再一次被浸潤,皴裂的刺痛感,紮得夏知薔渾身都疼。
馮殊的手在停留在她臉上,淚水順着指縫流下,蜿蜒如小河。
她開始嗚咽,還焦急地跺着腳,語句支離破碎:“馮殊,你不要信那些人說的話,你信我好不好?我是追着他跑了幾年,但不是你想的那種原因,也沒有那樣的關系。我知道自己笨,有時候做錯了事情都沒察覺,你不高興了可以直接告訴我啊,我會改的,我全都改……”
“錯的是我,”馮殊不再隐瞞,“在你的好哥哥出現在我家時,我就不該陪你演戲,在他一而再再而三挑釁、在你們倆私下有來有往時,我也不該忍着縱着,而最不該的,是我不該在剛才經過那個樓梯間,聽到不該聽的話。”
最近發生的一切串在一起,夏知薔恍然地睜大眼睛:“你早知道了?你聽到了?”
說完這兩句,她像是受到沖擊,愣愣的,只知道流淚。
馮殊的唇突然貼上她濕/漉/漉的眼。
羽毛一樣輕盈的吻,密集地落下,他舔舐着夏知薔的淚水,将它盡數吸吮,品嘗着她也許跟自己有一點關系的痛楚。
某年開始,他開始對苦痛上瘾。
咖啡酸澀,酒辛辣,煙的味道也并沒有特別好,但這些輕微的不适感最能刺激神經,讓馮殊生出活着的實感。
他才剛剛适應在生活裏摻上一點,叫夏知薔的甜。
“別哭,沒人在怪你,別哭。”馮殊說話時,唇瓣似有若無地掃在女人撲簌撲簌的睫毛上,他呼出的熱氣灼得對方淚流不止。
他曾無數次在深夜聽到母親壓抑的哭泣,也見過父親獨坐着抽一整晚悶煙。
不愛這種事情,怪不了誰。
夏知薔無措地搖着頭:“結婚以後我真的沒有對不起你過。以前的那些已經發生,沒辦法改變,怪我蠢,那時候被人牽着鼻子走,可是人人都有過去的。你、你不也有嗎?為什麽就我不可以?”
馮殊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過去:“我沒有什麽過去。”
“好,沒有,你沒有,就算有我也不在乎了,我可以不在乎的……”
“知知,”他打斷他,“跟我在一起,你真的快樂嗎?”
抽噎着的夏知薔,話都說不完整:“快樂,快樂!跟你在一起,高興,舒服,輕松,我就想天天見到你,你不回家,我就想去醫院找你,見到了才開心。”
他像聽笑話,糾正她:“光最近,我們已經冷戰過好幾次了,并沒有見面就開心。”
“你不是真的想對我生氣,我知道的,你這麽溫柔,對我這麽好,一直很好。除了爸爸媽媽,還沒有人對我這麽好過……”
她早看穿了他的縱容,她有恃無恐依仗着的,是他看似沒來由的喜歡,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對她好”。
只剩最後一絲期望,馮殊的指尖沿着脖子線條往下一劃,挑開了夏知薔的衣領——女人的鎖骨上空空蕩蕩,不知何時,那枚被白金鏈子串着的婚戒已不見了蹤影。
夏知薔似乎才發現戒指丢了,手在脖子上胡亂摸索,臉瞬間變白。
馮殊一顆心全然冷了下來。
他早警告過她,再弄丢,可就找不回來了,她一犯再犯,狀似無心,也的确是無心。
“決心早晚都要下,你說不出來的那些,我來替你說,”男人面沉如水,再沒有猶豫,“知知,我們離婚吧。”
嗡的一聲,什麽東西驟然在夏知薔的腦中炸裂開來。
有那麽幾秒,她甚至聽不到任何聲音,眼前也是模糊的,她抱住馮殊的腰,竟感覺不到他的體溫。
五感盡失,天崩地裂。
夏知薔已經口不擇言了:“我保證把戒指找回來,一定能找回來的,”她踮腳,毫無章法地親着馮殊的下巴,喉結,鎖骨,手攀在人肩上,逼得他彎腰,“馮殊,我們不離婚好不好?哪怕你沒那麽喜歡我,哪怕你會讨厭我,我都可以接受,只要不離婚!”
一直沒舍得離開的手,滑下,裹住了她纖細的脖頸。皮肉下,甲狀軟骨附近的動脈正在有規律地搏動着。
馮殊默數脈搏,想借此讓自己冷靜。
冷靜不了。
“你不願意離婚,就因為我對你好,是嗎?”馮殊的手上用了點力,夏知薔開始覺得呼吸不暢,嘴長大,吸取着稀薄的空氣,“那如果我像這樣對你,喜歡嗎?樂意嗎?”
五指再次收緊,馮殊的眼神,罕見地閃過一絲陰鸷。
直到極限快到了,他箍在她脖子上的手這才抵着鎖骨向下,移到了柔軟所在,于尖端處重重地,磋磨了幾圈,帶來的麻癢和痛感,暧/昧又充滿惡意。
“這樣呢?還喜歡嗎?”
夏知薔忍不住顫了顫,音色帶喘:“你——”
冷眼旁觀着她被操控的敏感和情/動,馮殊面色沉沉,将作惡的指尖挪開,精确地,在她心髒所在的位置上狠狠一戳:
“夏知薔,你到底有沒有心?”
樓下的關門聲響起又落下,望不到頭的寂靜在屋內席卷蔓延,裹得夏知薔無法動彈。
她以為他會摔門的。
馮殊就是這樣,就連怒氣都是克制內斂的,修養和溫柔刻在骨子裏。或者只因為,真正的告別根本不需要大張旗鼓。
思考力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剝奪,夏知薔楞楞跌坐在樓梯臺階上,頭靠着欄杆,眼睛是空的。
猛地想到這人會不會醉着酒把車開走了,她連蹦幾級臺階往樓下跑,匆忙在客廳裏找了一圈,果然沒見車鑰匙。
她又從窗戶往樓下看。
謝天謝地,那輛車還在。
其實不止車還在,若是細瞧,會發現黑暗中有人将手從主駕伸出來,指尖點燃的煙在明明滅滅地閃着紅色的光。
夏知薔頹然地坐回臺階上。
電話顯然是打不通的。
她回家時欲言又止半天,只是打算和馮殊談談舊事,關于自己的,關于薇薇的,還有,不得不提的季臨淵——在流言先傳過來之前。
如果馮殊聽完可以接受,那他們就繼續,如果不行……
就是因為這個假設,夏知薔才那麽猶豫。
現在假設成真,她不知道再說還有什麽意義,可仍是抖着手指打了一大段消息過去,通篇前言不搭後語,邏輯也是亂的,馮殊那麽聰明,應該能看得懂。
看得懂,和能接受是兩碼事。哪怕講明白了前因後果,夏知薔後來被推着拉着做的很多事,放任何人身上,都是污點。
污點就污點吧,下次,不一定有這個勇氣。
夏知薔抖抖索索地點了發送。
那邊秒回:【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像個沒頭蒼蠅一樣給人打了幾十個電話,持續發送着徒勞無功的文字,她沒有地方使力,開始六神無主地找戒指。
樓上,樓下,廁所,廚房,每一個想到想不到的地方都翻遍了,沒有。
一夜折騰。
等夏知薔再睜眼,外面天色漸白,她躺在床上,被子蓋得好好的。
昨天,自己不是靠在樓梯欄杆上睡着的麽?
渾渾噩噩地笑了笑,她想,八成是記憶錯亂,或是夢游了。
胡亂收拾了下,夏知薔往酒店趕——萬一戒指丢在那兒了呢?雖然知道這種想法很逃避,可她篤定,只要找到戒指,就還有救。
到酒店時已是清晨。
弄明白賓客丢的是婚戒,客房部的值班經理立即找喊了人幫着一起找。等樓梯間上上下下都尋遍,沒有任何發現。
經理很為難:“餐飲部同事還沒上班,宴會廳我們這邊也進不去,要不,您再等等?十點多應該就可以了。”
不敢去樓上找父親和葉青,怕被看出端倪,夏知薔在空曠的大廳獨自等待。
有人精神抖擻地從電梯裏出了來。
只掃了一眼陷在角落沙發中的女人,季臨淵就明白發生了什麽。
想要的效果完美達成,他的血液本該興奮得沸騰,卻在看清夏知薔的狀況後,凝固心頭,酸脹至極。
夏知薔情緒太差了,臉色白得像紙,惶惑,茫然,整個人如風中之葉,顫巍巍地,仿佛一吹就能飛走。
她愣怔着,都沒發現他走了過來。
季臨淵在人面前站了會兒,自上而下地看她,旋即蹲下身來。
“跟我走?”他去抓她的手。
夏知薔沒有反抗。
季臨淵心裏一喜,當即就要把人拉起來,在一瞬間連要帶她去哪兒都想好了。誰知,夏知薔突然起身,發了瘋一樣地打他,踹他;她失控的手甩在男人脖子旁邊,接近臉的地方,啪得一聲響,不是耳光,勝似耳光。
季臨淵來不及發怒,只想抱住她讓她冷靜,夏知薔嫌惡地将人一把推開:
“你他媽的別碰我!你滾!”
她從來是個不會說重話的乖乖女,對誰都溫言細語,尤其面對季臨淵,可以說是逆來順受,沒半句不是。
這種字眼,怎麽會出現在她的口中?
她還打他。
季臨淵見過夏知薔委屈,傷心,見過她忍氣吞聲,有話不敢言,但她沒見過她這樣,對着自己如此理直氣壯地發火,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底氣,和硬氣。
為什麽?就為了那個馮殊嗎?
他氣得要瘋了,直想把她先帶回去再說。是這個女人腦子不清醒,他可沒時間在這裏浪費。
清晨大廳裏來往賓客很少,兩人在角落裏拉扯動靜并不誇張,值班經理仍是盡責地過來問詢。
季臨淵還沒開口,倒是夏知薔說“沒事,不用管”,讓人走了。
季臨淵以為她這是發洩完,想通了,心裏一松。
夏知薔只是就着他的手,讓人掐上了自己的脖子,力氣大得驚人,手指像小鉗子一樣,季臨淵想掙開都難。
她用對方的手扼住自己脆弱得輕易能折斷的脖頸:“殺了我吧,季臨淵,你幹脆殺了我吧。”
“你發什麽瘋!”
“不是發瘋,我現在很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夏知薔看着這張時常出現在噩夢中的臉,“你不是問我欠的要怎麽還嗎,命還你,要不要?就當沒錯救過我,就當你拉上來的是薇薇,一命抵一命,夠了嗎?”
“反正我什麽都做不好,讀書不好,腦子不好,性格也不好,想留的從來都留不住。我生來就是個湊數的,世界上少我一個不可惜。”
說這些的時候,夏知薔一點都不激動,也沒哭,從眼神到語氣,都平靜得讓人害怕。
季臨淵深吸口氣:“你不用這麽說自己的。”
“這都是你的原話,你忘了嗎?”她繼續,“薇薇那麽聰明、那麽好,朋友多,本事也大,葉阿姨愛她,你也寵她,大家都喜歡她,活下來的,本來就不應該是我。”
“別提她。”
“是你一直提。我好一點,你就會用它把我拉回去。我過得好,你難受,只有折磨我才能讓你高興。逼着我離婚不也是為了這樣嗎?”
這些把戲,夏知薔早看穿了,只是在精神高壓之下無從反抗。如今,她不想如他願了。她是活該,可身邊的人做錯什麽了?
馮殊做錯了什麽?
“你今天要是不動手,以後就再也別來煩我,”臉憋得通紅,夏知薔死死掐着季臨淵的手腕,指甲在他皮膚上劃出了一道道血痕,“把我重新扔進水裏也好,掐死我也罷,給我一刀也行……殺了我,或者放了我,你選吧。”
季臨淵咬得牙齒作響:“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夏知薔一字一句,“離婚可以,除非我死。”
作者有話要說: 上卷差不多了,下卷寫《沒頭腦追夫記》,rua~
今天也是40個小紅包,評論區愛我一點,明天就有加更掉落哈(我有一天多沒敢刷評論區了,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