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會
許紹華只差翻白眼昏死過去,抖如篩糠,恨天妒英才。
“吳媽,把院子裏的艾草收回來吧,我看一會兒要下雨。”
天邊濃雲密布,方才的烈日歸隐于烏雲中,這兩天悶熱得厲害,中伏眼看着要過去,沒幾天就是立秋了。無所事事的日子越過越快,昨天某某太太請她搓幾圈麻将,明天教教鈞安功課,一眨眼,又是一年的夏天在葛山上荒廢。
“你說日子真是不經過,等下了葛山,沒幾天我就是二十九歲的人。”碧瑩說話間捆好一束曬幹的艾草,灰綠色的葉片蔫蔫地垂頭,像是被暑氣折磨的衆生,無精打采的。
鄭達遠修着鈞安的小木馬,漫不經心地回道:“我怎麽記得你三十了。”
“我說的是公歷。”碧瑩揪一片艾葉,洩憤似地扔向鄭達遠
“趁着離下山時間長,你好好收拾東西吧,現在不比往年,說不準以後我們就不來葛山了。”
“他連防空洞都修好了,還怕什麽?”碧瑩自是不屑那位在與外戰場上的作風。
“敏感時期,切莫在背後議論領袖。這幾天正查着呢,情報上出了大纰漏,你信不信早上密函的內容,晚上那邊能一清二楚。馮雁回倒是會躲,專挑這個時候留在南京。”
正說着,鈞安從窗戶外翻進來,背簍裏塞的艾草快比他自己還高,壓得他走路踉踉跄跄,碧瑩趕快撣他身上的土“有門不走,偏要爬窗戶,真是外甥像舅,跟仲平小時候一模一樣。”
“兒子不像城裏孩子,像一個山裏的小藥童。”,鄭達遠接過鈞安肩上沉甸甸的小背簍。
“小藥童怎麽了?我家以前還是農村地主,看不起啊?”
“看得起,看得起,是我土老財。”
碧瑩轉身去廚房拿了兩網兜的桃子,擱在背簍裏,囑咐鈞安:“幫媽媽一個忙好不好?送點桃子給梁柳阿姨,還記得阿姨家在哪兒吧?”
鄭達遠拿着背簍狐疑:“梁柳上回幫家裏多大忙,你就送幾顆桃子……”
“這不是仲平在身邊,我磨不開嘛,好不容易趁他開小會,抓緊時間讓鈞安送去,等以後下山,有的是時間謝她。”
小家夥一聽去梁阿姨家,恨不得立即搶過背簍,梁阿姨家的巧克力可多了,吃不了還能兜着走,這可是個美差,“記得,記得。”
“慢點跑,早點回來,別麻煩你梁阿姨。”
這可由不得碧瑩,鈞安出了何家別館的大門,一通撒丫子快跑,只恨少長兩條腿,不停打着如意算盤,拿五條三角巧克力好了,太妃糖抓三捧,軟心巧克力不知道今年阿姨帶沒帶,如果有就拿一盒,拿太多也不合适
“鈞安,鄭鈞安!”,何仲平一拐彎就瞧見外甥在前面跑得跟個瘋兔子似的,送雞毛信都沒他急。
鈞安哪裏顧得上和他多說,頭不帶回地接着跑,“舅,不說了,我媽讓我快點。”
這小子跑傻了,再快能有汽車快?
“上車,我帶你去。”說着将車開到鈞安面前,他只得無可奈何爬上副駕。
“先跟我去一趟你梁阿姨家。”
鄭鈞安磨叽半晌,說:“我也是去梁阿姨家。”
自那天在家中碧瑩一語中的,何仲平往返別館便不再繞路經過北德樓。如實說,想到小樓,想到樓裏的人,他的心好似火燒火燎般難受,糾結不出一個結果,出此下策,只能躲一躲。如今遠看二樓露臺,曾經翹首以盼的身影出現,卻不知如何面對。
沒等車停穩,鈞安扛着背簍就跳下了車,梁柳早早為舅甥二人打開了屋門。
“阿姨,屋子裏為什麽有一股糊味?”
“阿姨燒飯燒糊了。”,梁柳幫鈞安卸下背簍,下意識地抓抓頭發。
“燒稀飯也能燒糊?”何仲平看着茶幾上一碗摻着幾片青菜葉子的白粥直皺眉頭。
“舅舅你說得不對,阿姨燒的是菜飯,阿姨最喜歡吃菜飯。”
“你也該請個保姆。”往常聽吳媽和碧瑩談論她的廚藝,以為是女人嘴碎,今日一見,哪知她堂堂杏林聖手卻不能料理蔬菜禽肉。
她似乎不大有耐心聽取他的建議,“只不過焖飯時睡着了,謝謝何長官建議。”
何仲平看看手表,三點十分,她這吃的是哪頓的飯。從前教訓碧瑩,天下找不出比她過日子更胡鬧的女子,如今看真是他孤陋寡聞。
“差點忘了正事,老許的兒子要馬蜂咬了,請你過去看看,我送你過去,趕緊走。”何仲平拿起五鬥櫃上的藥箱就走,梁柳像沒聽到似的,依然專心致志地和鈞安一起蹲在玻璃櫃前挑巧克力。
“鈞安別纏着你梁阿姨。”
“不去。何長官若是怕中間人難做,我打個電話回許家就是了。”
何仲平對她這幅做派束手無策,想着走的時候許紹華哭爹喊娘地叫疼,急得一把拽起她,“至少是條人命。”
她背過身不響。
他拉拉梁柳的胳膊,湊近了,壓低聲音,快是哄着地說:“氣性怎麽這麽大?跟一個小孩還計較,完事我讓老許給你賠禮道歉。”
什麽辰光見他伏低做小過?
她只覺得心軟得像一灘水,他說話間的吐氣噴在她耳後,癢癢的,嘴裏再也說不出強硬的拒絕。裝作勉強似的,點點頭。
“舅,我能自己回去了不?”鈞安扯扯何仲平的褲腿,懷裏的巧克力一不留神掉下一兩根。
“被蟄有多長時間?”梁柳夾完胳膊上的毒刺,開始幫着許紹華擠毒液。
“有半小時……哎喲,哎喲,疼疼疼……”
兔崽子嚎了一下午,吵得何仲平腦仁疼。
陳鳳英心疼起寶貝兒子,語氣顧不上緩和,“你輕着點,會不會擠!”
“你給我閉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看看兒子被你教的什麽德行!”老許着急上火,滿頭大汗,平時比算盤珠子還會轉的一雙眼睛,現在氣得兩眼發直。
梁柳看他嚎叫的力氣這麽足,受傷已經過半個小時,不過傷處中心起了風團,大約清楚是小赤佬嬌生慣養,小題大做罷了。欲看另一處傷勢時,許紹華一只手悄悄撚起拔下的毒刺,一舉紮入梁柳的手腕,所幸何仲平手快,反手別着他的胳膊,小赤佬的奸計這才沒得逞。
何仲平劈頭給他一個脖拐,“不知好歹的東西!”
“這是毒刺,被紮的人兩個小時內臉會腫成豬頭,嘴腫得像兩根德國香腸,五個小時內喉頭水腫以致窒息,令郎病入膏肓,許太太另請高明罷。”想不到許紹華真是條毒蛇,雖吓了一跳,梁柳仍面不改色地向陳鳳英宣告她兒子死期不遠,随後慢條斯理地收拾起藥箱。
“娘,你可得救救華兒,嗚嗚嗚嗚……”許紹華只差翻白眼昏死過去,抖如篩糠,恨天妒英才,燒蜂巢取蜜,哪知燒了馬蜂窩,自尋死路。
陳鳳英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她往日不曾短缺過供奉的香火錢,《金剛經》抄滿百卷,早晚功課不敢懈怠,定時齋戒,兒子的長命鎖也是找名僧開光,怎會落得今天的地步?一定是去歲私吞慈濟會善款的業力太重,佛祖慈悲啊,她那時是財迷心竅上了李太太的賊船,要知道虎疫能死幾百人,她哪裏敢造這麽大的孽。阿彌陀佛喲,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一切禍事都是因我陳鳳英,與我兒子無關,我也只貪了一條金項鏈的錢,那李家夫婦才是官民通吃,李局長克扣上頭的控疫的公款,手下人層層剝削,要報應合該從李家開始。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好在許宗祥是個明白人,連忙追出房間,問:“梁醫生你看犬子這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