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過去
兩幅身影在何仲平眼前重疊出一個人的模樣,那種脖子滾燙的感覺又回到他的身上
事情是從兩年前的夏天開始,碧瑩跟着鄭達遠回了一趟他陝西老家,處理他爺爺的喪事,鈞安冒水痘,碧瑩怕路上颠簸、天氣又熱再病出個好歹,便留下鈞安讓保姆好生照看。臨上葛山避暑那幾天,他們也快從陝西回來了,不過何仲平16號結束安徽巡查随委座上山,他們20號才能到,碧瑩知曉梁柳一貫怕熱,上山早,便托她提前帶鈞安去山上,等仲平到了再把孩子交給他。
“你這不是胡鬧嗎?我帶不好小孩子,你別亂囑咐。”
“不叫你帶,吳媽跟着梁柳在山上呢。再說,不是你勸我早點結婚?怎麽我生了孩子你連忙都不願意幫?”
“行行行,她家還是在北德樓?”
“是的,你記得好好謝謝人家。”
挂了電話,他欲小憩一會兒,再去接那個哭聲嚎天的小祖宗。卻聽房門鎖芯轉了兩下,吳媽抱着孩子走進來,後面跟着一個身量高挑的女人,戴一頂白色的圓頂水桶布帽,貼頭的一圈繞着一條白絲帶,穿的是水綠色的長旗袍,怪她又瘦又高,這麽穿像一根竹竿。他反應過來,原來是馮雁回的太太梁柳,她和碧瑩是中西女中的同學,很早就認識了,這幾年官場上和馮雁回交涉的多,倒是常常跟梁柳打照面。
“何長官好。”
“勞煩馮太太了,這麽大的小孩正是煩人的時候,辛苦你這幾天照顧。”
“鈞安很可愛,像個小大人。雁回托我從您這裏拿一份公文,說是需要他簽字的那份。”
何仲平接過鈞安掂量掂量說:“恕難從命,你還是讓他親自來取吧。”
“您不要拿我取笑了,他人還在杭州,淩晨才上山。他說這份文件很警急,要連夜送出去。”
“重要文件必須交由本人,這是規定,聽說馮雁回沒上過軍校,但是最起碼的紀律應該知道吧?”
梁柳臉色不為所動, “實在抱歉,他也是關心則亂,明天早上您方便嗎?我知會他來拿。”
何仲平看她姿态放得低,心裏有點過意不去,像是他看不慣馮雁回,故意刁難梁柳似的,“快到飯點了,馮太太留下來吃午飯吧。”
吳媽在旁邊附和道:“是啊,您一個人不燒飯,留下來吃多好。”她跟着梁柳幾天最清楚不過,這位馮太太是高材生,工作風光,哪個軍官太太像她到醫院裏做醫生的,不打麻将打得進醫院就不錯了。按說和小姐一樣讀的中西女中,家政應該學得好哇,提起燒飯就皺眉頭,她看要不是這幾天她在,馮太太打算饑一頓飽一頓。
“那麻煩何長官。”
梁柳坐在沙發上等吳媽燒好飯,手指輕拂臺燈罩的白色流蘇,餐廳那邊何仲平有一搭沒一搭地陪着鈞安玩,此時山上的住客不抵伏天的一半,何家別館偏居一隅,鈞安找不到同齡的孩子玩,百無聊賴地纏他這個黑臉舅舅。何仲平自覺無趣,主動開口道:“聽說馮太太之前是基督教青年會①的成員,參與舉行過衛生運動會,有孫夫人大愛無私的風範,怎麽不做個衛生委員?”
梁柳抿了一口茉莉香片,心想這是哪一樁陳年往事,加入青年會是她大學閑來無聊,摻和一年便沒了下文,“我可擔不起孫夫人的風範,先不說我已經不信上帝,想必您也清楚去年入夏黴雨連綿,致華界②瘟疫猖獗,趕上了四年一輪的虎疫③爆發,我如果真如您所說大愛無私,至少應該去時疫醫院幫幫忙。如您所見,我對此漠不關心,依舊優哉游哉上山避暑,愉快地度過一整個夏天,十分自私自利。”
“哦?為何不去時疫醫院做些事?”
“憑我一己之力,如何力挽狂瀾,恐怕沒有救治幾位病患,自己的命先搭進去。說到底,我是事不關己,冷血無情。至于衛生委員,聽着官大,負的責任也比我這個小醫生重,我自知沒有運籌帷幄的才幹,就不屍位素餐了。”
“馮太太的意思是說去歲華界虎疫流行是因為衛生局辦事不力?”
梁柳偏頭一笑,說:“何長官,誰又能脫得了幹系?”
今天的一番談話倒令何仲平對梁柳刮目相看,本以為她不過是一個享清福的官太太,同那些腦子空空的軍官夫人一樣,不知疾苦,更無遠見,未曾想過她是少有的智慧。滿打滿算認識這位馮太太有十來年,只是白頭如新,都是面上的寒暄,她和碧瑩過去交情一般,普通同學罷了,近兩年來山上避暑慢慢熟絡起來,且她的丈夫年紀輕輕平步青雲,所謂無功不受祿,其他同事當然憤懑不平。
也是,馮雁回是個人精,他找的女人腦子自然靈光,何仲平心想。
頭頂的吊扇吱呀吱呀地轉,他躺在沙發上午睡,側着耳朵聽屋外此起彼伏的蟬鳴。這黑肥的知了得有兩三寸大,兒時的夏天,他在老家拿佃戶的長竹竿糊面粘蟬,一下午能粘三四十個,還有蟬蛹,捉到以後讓奶娘裹雞蛋炸,香噴噴的。廣闊的江漢平原吶,稻香魚肥,他奔跑在窄窄的田壟上,兩邊幾十畝綠油油的水田全是他家的土地,手中的長竹竿是他的金箍棒。确實,在他的老家——鄉下農村,他是一個混不吝的齊天大聖,所有的佃戶以及他們的家人都親親熱熱叫他一聲“祺哥兒”,而不是像城裏宅子的人叫“二少爺”。二少爺,一個代號罷了,可甲可乙可丙,他們并不在乎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因為看着大少爺就足夠了,他才是這個家未來的繼承人。
他想起過去蓋着鬥笠在香樟樹下睡覺,睡渴了跑回家,求奶娘再剖一個西瓜給他。他等不及就親自撈沁在水井的西瓜,奶娘這時便急匆匆地跑着喊:“讓奶娘來撈,哎呀,我的祺哥兒,你一不留神兒掉進去怎麽辦?”橢圓的花皮西瓜,綠色深淺相間。奶娘知道他不愛吃沙瓤的,特意從地裏挑的甜脆西瓜,水分足,吃一瓣就能解渴,甜得像蜜一樣。
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何仲平索性找了兩根晾衣竿,拿繩子接在一起。別館裏沒有面粉,他取一點中午吃剩的白米飯,用手碾碎,糊了兩層在竹竿上。興沖沖地跑上二樓找鈞安去粘知了,一推門看見梁柳側卧在鈞安的小床,鈞安酣睡在她懷裏。房間背陽,晌午也不覺炎熱,兩人睡意正濃,他只好癟癟嘴,等鈞安午睡起床再帶他去粘知了。
關門前瞥一眼梁柳的背影,她的頭發垂到另一側,露出一只潔白小巧的耳朵,肩膀略窄,和她的身高不符。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上心頭,碧瑩過十五歲生日那次,請了五六個女同學來家裏作客。有一個女孩子喝米酒喝醉了,母親喊他過來背她上樓歇息。他記得那個女孩子很瘦,硌得他背疼,兩條胳膊嫩生生地垂下來,她不僅喝醉還有些上頭,臉又紅又熱,一路燙着自己的頸窩,短發的發尾紮得他脖子癢癢的。他最後關房門的時候也是看了一眼她側卧的背影,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肩很窄,呼吸平穩,安穩踏實地睡着。
兩幅身影在何仲平眼前重疊出一個人的模樣,那種脖子滾燙的感覺又回到他的身上,連着動脈裏汩汩熱血,最終流回心髒。
①基督教青年會:即中華基督教青年會,作為民間團體,曾多次舉行衛生運動會。
②華界:指租界以外的地區。
③虎疫:即虎烈拉,指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