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下
人生似一截點燃的蠟燭,年年歲歲過去,風月柔情如燭身随之減半
何仲平坐在後排的長椅上,靜靜看着梁柳半蹲下擁抱一個金棕色頭發的小女孩,來回摩挲她的腦袋,似乎耐心地安慰着她。
“真好聽。”
梁柳微楞說:“我也沒想到能在這裏聽見,這是中世紀的聖詠,那個穿藍裙子女孩的父親是這裏的牧師,他教孩子們唱的。”
“看起來你和這些小孩子關系很好。”
“她們都是美文學校的學生,剛才的孩子叫安娜,她母親去年這個辰光得虎疫去世了,她今天非常難過……”梁柳說“非常”時加重了語氣。
“你總是這麽有愛心。”
她自嘲地笑笑,“感同身受罷了,我的母親也很早離開我。可能擁抱讓人覺得我很善良,那只是個會讓對方好受一些的動作,和吃藥打針一樣正常,人是需要擁抱的動物。”
“你好像很抗拒別人誇你善良,對嗎?”
“因為我确實不是宅心仁厚,我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誰都幫不了誰。真正善良的是傳教士們,還有修女,他們不遠萬裏來到中國,來到葛山,一籃一籃地運砂石蓋樓,辦校教書。在西南地區,那些虎疫肆虐的地方,他們開救濟院,無償照顧病患,最後甚至染病身死。”
“你信過教,你能告訴我他們是為什麽這麽做嗎?”
“很簡單,信仰,他們願意為信仰付出生命。我缺乏信仰,但或許你有。”
這是兩個離何仲平至近至遠的字,他不可能沒有信仰,他相信三民主義,是三民主義一路指引他走出湖北老家,走進北伐的隊伍。可走到今天,他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在混官場,應付工作,保一份養家糊口的差事,他厭煩透了上頭的多疑獨裁,他對沒完沒了的政治鬥争感到疲倦,他鄙視那些拿武力解決問題的官奴,每天唯一能令他喘口氣的事是睡前讀一會兒明史。
他的信仰沒有錯,是他的選擇錯了,他合該做一個本分的教書匠,站在三尺講臺上,每天讀讀經史,教教學生,一輩子平淡如水度過。
這和行船道理類似,已經漂過汪洋大海、激流險灘,回去比繼續前行更難,所有的所有不過是無奈之舉。
“謝謝你看得起我。”
雨滴在彩花玻璃上劃出一道道水痕,兩人寂靜無言,潇潇的風雨聲又好似代他們說盡一切,女孩子們再一次哼唱起聖詠,空靈的歌聲回蕩在這座哥特式的建築內,不遠外的月湖濃霧在水面上升騰,大地是無數交錯疊放的十字架,地上如螞蟻般渺小的人們都是生活的耶稣,受無窮難,嚴刑拷打,不得掙脫。
室外雨歇,何仲平擔心別人看見他們一起從小路回來生疑,主動提議請梁柳先回去,碧瑩托他捎點火柴回來,梁柳沉默不言,方才賭氣也是這般,兩人僵持在小教堂門外。
她心知肚明,今日一別,兩人再相見也許是猴年馬月,于是努力說服自己其他的不快不必放在心上。臨走前,她很珍重地說:“何長官,多保重。”
何仲平來不及說些賠罪的話,瞧她邁着步子已走出三米遠,他低頭看他沾滿泥點的皮鞋,腳邊的水坑因她走過的風顯現一層水紋,空氣中有濕潤的植物的氣味,遠方飄來令人心醉的薩克斯樂,那是今晚美國人俱樂部舞會的預熱,男男女女将在五角形的小廣場跳交際舞,但梁柳和何仲平并不屬于這支縱情開懷的隊伍。他們曾經也像這樣消遣過青春時光,但那是另一回事,人生似一截點燃的蠟燭,年年歲歲過去,風月柔情如燭身随之減半,憂懼不安似燭淚愈積愈多,哪天一場大風刮過,蠟燭不定受不住,自己就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