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
馮叔叔要是活到今天,我得管他叫馮叔,畢竟連我也不再年輕了。
榮字第15972號
茲有淞滬警備司令部參謀長馮雁回于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日上海抗戰陣亡,忠貞為國,殊堪矜式,特頒此狀,永志哀榮。
國民政府蔣中正
先夫馮雁回于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日上海陣亡,年三十二歲。茲定于八月二十一日午十二時留春幄舉行追悼儀式。
謹此訃告。
哀妻梁柳 泣告
二十六年八月十五日
馮叔叔要是活到今天,我得管他叫馮叔,畢竟連我也不再年輕了。那份榮哀狀下發是抗戰勝利後的事,可惜梁阿姨最終沒有收到,榮哀狀轉手多人才由我父母保管。這張象征着馮叔叔最高榮譽的紙連着信封一直躺在我爸的保險箱裏,規規矩矩地躺了近半個世紀,信封上紅色空心篆書的“榮哀狀”三字已經斑駁褪色。
我小時候學英文,學到gentleman-紳士,不懂什麽意思,老師解釋說就是稱呼舉止優雅的男士。我使勁想什麽樣的人稱得上“紳士”,我爸不算,他打呼嚕震天響,吃完韭菜餃子不刷牙,襪子特別臭;我舅也不算,沒事就喜歡端着,經常耍弄我媽,辦事固執己見。想來想去,馮叔叔的模樣最後出現我腦海裏。
說馮叔叔是紳士,這可不是我瞎說,這是公認的。
馮叔叔梳三七分頭,每天都抹發油,滑得蒼蠅都站不住腳,他軍裝的風紀扣一定是系着的,不穿軍裝的時候,他往往身着定制西裝,皮鞋擦得锃光瓦亮。現在回憶起來,馮叔叔身材比例很好,肩寬腰窄,他得有180公分。在身高方面,我舅确實不如他。我記得只要看見馮叔叔跟女人走在一起,他一定會替女人開車門、拉椅子,無論已婚未婚,官太太還是普通人。那時候不像現在尊重女性,其他男的跟他一比對女人簡直是頤指氣使。
某一年我們在葛山消夏,我和傳教士的孩子們在美文學校玩。一個長得像洋娃娃的挪威女孩拿着一只提線木偶,我手舞足蹈地表達我想和她交換一會玩具,她不停地搖頭,緊緊護住懷裏的木偶。我其實也是看她漂亮,想招惹她,摸了一下木偶,她一把推我好遠。我剛要還手,路過的馮叔叔把我抓起來用蹩腳的國語說:“不能打女孩,就算用一朵花也不行。”他身上科隆香水的味道我一直記到今天。
我說:“我不是要打她。”
“推她也不行,你沒有經過同意就碰別人的東西,不管是男孩女孩,都不好。”
那個時候,光沖着馮叔叔潇灑優雅,就有多少的搔首弄姿的寂寞女人往他身上撲啊。當着梁阿姨面的,背着梁阿姨面的,總之數不勝數。馮叔叔坐懷不亂,梁阿姨也視若無睹。
後來我才知道不是馮叔叔定力高,也不是梁阿姨信任他,是他不喜歡女的。
這又要說回到馮叔叔的犧牲上了,沒有人有十足的把握保證這些事是真的,我所了解的僅僅是成年後從父母那裏打聽來的。至于梁阿姨,我懂事後少有機會見她。
民國二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937年,那時距我們搬來重慶有兩年的時間。舅舅因為華清池事件護駕不周被蔣疑心參與在內,加上之前他主張合作抗日和他人構陷,蔣很快架空了舅舅的權力,命他身居閑職。此外,舅舅和他的女朋友,一位南渝中學的數學老師,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我媽雖然不喜歡她,但是經常對我說,我們很快就能吃到舅舅的喜酒。梁阿姨呢,醫術精湛,起初計劃随軍工作,很早被安排到了歌樂山的中央醫院就職。
大概是早上,我們一家人吃着早飯,副官一如往常送電報給我爸,父親在沙場上見慣殺戮血腥,很少能震驚到打翻手邊的牛奶。我媽來不及詢問,副官已經受令立刻帶我出門去學校。我現在當然知道了,那是上海方面通知馮叔叔死訊的電報,我爸怕小孩子知道後多嘴。
說來全是許宗祥搗的鬼,梁阿姨去重慶後,他安排馮叔回上海當他的參謀長。八月九日虹橋機場沖突,本是日本憲兵擅闖機場被擊斃,他造假是憲兵主動開槍殺人才被擊斃,結果破綻百出,弄巧成拙。七七事變後兩軍緊張氣氛本就一觸即發,此番日軍愈加懷疑中國挑釁在先。十日雙方談判,許宗祥眼看覆水難收,自己要丢了烏紗帽,日方艦隊的橋原司令卻始終不肯斡旋。許宗祥早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時就聽聞過這個橋原成治喜好不同,他特意勸說馮叔叔随他談判後與橋原成治小酌,希望自己送的禮物能令橋原轉意。
對于馮叔叔的死,我媽反複感嘆:海枯終見底,人死不知心。
我卻不這麽想,馮雁回馮叔叔是一等一聰明的人,他怎麽會不知道他枕邊人的心思。失望透頂,心甘情願而已。
酒過三巡,許宗祥借口酒醉,讓馮叔叔送橋原成治回房間。橋原成治百般折辱他,馮叔叔假意順從。等橋原屏退門外的警衛,他悄悄拿起床頭櫃上橋原脫下的腰帶別的槍。第一發子彈打歪在橋原的胸口,第二發子彈因為兩人的激烈争奪,打在了馮叔的脖子上,馮叔當場斃命。
而堂堂的淞滬警備部司令,他的好情郎,還在安睡枕畔,期許橋原明日态度改變。
三天後,馮叔叔草草下葬,他們找到他的屍體就花了兩天時間。時值淞滬會戰千鈞一發,另天氣炎熱屍體必須盡快入土。馮叔叔的葬禮簡單極了,許宗祥倒是找了一塊風水好的地方,學他女人請靜安寺的方丈為馮叔叔誦經超度。有人說他将馮叔叔的墓修得別具一格,也有人說他那是怕惡靈纏身,想封印住魂魄。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即使上海到重慶有兩千公裏,沒過幾天,梁阿姨還是因為大嘴婆們嚼舌聽到了風聲。除了我家,她再不熟識其他有軍中關系的人,很快她就來家裏确認消息是否屬實。我放學回家時,她和母親面對面坐在餐廳,我悄聲進門,躲在玄關的鞋櫃後偷聽。
“你就告訴我罷,馮雁回是不是陣亡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梁柳……節哀順變。小鄭……小鄭只看到一張電報,具體情況我們都不清楚……”
接着她們兩個人沉默了許久,我看見梁阿姨的肩拱起,抱着頭,帶着哭聲說:“怎麽……怎麽會這樣?好好的一個人……許宗祥也在……怎麽會?”我的目光朝下走,桌子下她穿着棕色瑪麗珍皮鞋的腳在不停顫抖。
母親疾步走到她身後,按着梁阿姨的肩安慰她,遞了一張手絹供她擦拭眼淚。梁阿姨并沒有持續地哭泣,她擦幹眼淚後無力地靠在椅背上,一聲不響。哀莫大于心死,我和母親不約而同地為這番情景擔憂。若是一個人的心死了,那麽這個世界對于她也是可有可無,不僅是悲哀,一切的歡樂她都無法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