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

她說感情就像兩個人打電話,一個人打來,另一個人接聽,這才能通上話

那天梁阿姨在我家待到九點鐘才回去,因為從未管過家的緣故,梁阿姨對如何安排喪事一無所知,她請教了我媽很長時間相關流程,而由于顧忌梁阿姨身心狀況不佳,我媽幾乎是代勞完成這些事。其實事情不多,人已經在上海下葬了,梁阿姨這邊只用擺一席喪宴和通知馮叔叔老家的親人消息。不過酒樓是梁阿姨親自選的,留春幄,在當時的渝市這可是做江蘇菜數一數二的館子,雖然不是富麗堂皇的飯店,但是梁阿姨說,馮叔叔是江蘇人,也最愛吃江蘇菜,就當給他餞別了。

有父親幫忙,撫恤委員會很快就把款子撥下來了,3000元,這是最高級別的撫恤金。梁阿姨從父親手中接過後沒有清點,随意地放在桌子上。的确,比起命這筆錢算不了什麽,她也無心挂記錢的事。

倒是通知馮家親人上梁阿姨遇到不小的困難,馮叔叔是馮家的小兒子,家人們的心尖肉,得知他陣亡該會是山崩地裂般的悲傷。梁阿姨先拍了電報,又寫了一封信詳細解釋。當然具體的過程梁阿姨不得而知,所以馮家人并不甘心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如何就出師未捷身先死了?他們急于借助各方力量尋求事件的真相,對于梁阿姨的去留,馮叔叔婚前沖破禮俗的行為早已令他們對這段婚姻抱着随意的态度,所以馮家人對僅有一面之緣的兒媳婦很是無所謂。可回去當守寡烈婦,馮家不差一張嘴,可就此一刀兩斷,不會再支持梁阿姨大伯的生意就是了。

顯而易見,人自由慣了,是不會願意重回牢籠的,她很明智地選擇後者。

我頭一次見母親和梁阿姨抽煙是在留春幄的包廂裏,梁阿姨在喪宴上沒說幾句便稱病退回裏間,她向來不擅長應付人情。母親陪着她吞雲吐霧,梁阿姨已經瘦得形銷骨立,她抽煙抽得很兇,一會兒能抽完一包女士香煙。母親看了不忍心,勸她到底休一周喪假,她吐着煙圈笑笑說,重慶天天轟炸,救人都來不及,沒有時間休假。

狹小房間內濃烈的煙味嗆得我流眼淚,梁阿姨叫吳媽帶我出去,說小孩子聞煙味不好。我在走廊上遇到舅舅,他退居郊區的別墅很長時間,我以為他不會來吃喪飯了。他問我:“你媽呢?”我指指門,做了個兩指夾煙吸的動作。他又問:“在抽煙?”,我點點頭。

舅舅很有興師問罪的派頭,他大約沒想到梁阿姨也在裏面。不知道是被煙熏得還是傷情,她的眼泡紅紅的。舅舅先是好言相勸,見她無動于衷,便奪過煙扔在地上踩滅。

“你也別抽了!她失了心智,你也跟着不懂事!”

一時間包廂內鴉雀無聲,舅舅和我媽也不知說些什麽好,梁阿姨平靜地看着窗外陝西街的繁華。舅舅長嘆一口氣,自暴自棄地掏出兜裏的香煙點上。

過了一根煙的時間,我聽見舅舅清清嗓子問:“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繼續生活,上班,下班,回家,我還能怎麽辦?”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偷運藥的事好自為之!以前有馮雁回撐腰,現在要是抓到你,誰都救不了!”

“藥是我花錢買來的,我有自由給誰。”

“你這話留着跟軍統說,看他們聽不聽你的!”

吵架聲愈響,母親不得不從中調和:“小點聲,祖宗,嫌大廳裏人不夠多是不是?”

“這事既然與何長官沒有關系,就不勞您費心了,免得有損您清譽。”梁阿姨語氣平淡地說。

“你……”,舅舅氣得奪門而出,正巧和站在門外的我四目相對,我看他腦門的青筋直跳,一口飯沒吃就下樓走了。我後來跟我媽說舅舅那日氣得如何如何,她說上次看見舅舅惱怒至此還是她想私奔的時候,将近十年前了。

包廂內忽然又剩下母親和梁阿姨兩個人,母親悄悄地問梁阿姨:“我知道今天提這件事太冒犯,但是……但是你也看到……你對我哥到底是怎樣的?你總得為自己打算……”

“這麽多年了,你們應該都清楚我的事。實話實說,我早想好了,我這輩子不想再嫁人,太累了。碧瑩,不是每個女人都有你的好運氣,可以遇見一個體貼你愛你的好丈夫。我和你哥,以前不可能,以後也不可能。”

這是一個在母親心中預演過無數遍的答案。盡管她總認為舅舅和梁阿姨之間有一絲可能,她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實,自我安慰幸好舅舅沒有苦等梁阿姨。關于感情,母親有自以為豪的電話理論,她說感情就像兩個人打電話,一個人打來,另一個人接聽,這才能通上話。如果另一個人遲遲不拿起聽筒,那邊自然也會挂斷,這段感情就無疾而終了。

而我看來,世間的事與事,人與人,多像是我小時候家門前的河灘。原本走兩步就能到對岸,可越是輕松,越是不在意。等到大雨臨頭,水漲得淹沒河堤,再想抵達對岸,也只能隔着波濤洶湧的大河幹望,做什麽都于事無補。從前聽神話故事,王母娘娘劃銀河阻隔牛郎織女,我覺得多此一舉。她老人家不知道凡間的有情人劃了多少條難渡的銀河給自己,馮叔叔的死是這樣,舅舅和梁阿姨的之間也是這樣。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