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亮

他想,紙上的月亮丢了,可是一同看月亮的人卻留下來了,他不後悔。

擡起左手,落下,接着是右手,落下,無名指長按在黑白鍵上。是肖邦的《第二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微微蜷起,這是她彈琴的習慣。母親如果進屋看見,肯定會用教鞭抽她。不疼的,非常非常輕地抽一下,而且她手背的皮膚皮實,連抽幾下都不會泛紅。

左,中,右,左,中,右……鋼琴頂蓋上的節拍器來回擺動,她的黑眼珠随着跳針從左看向右,再從右看向左。蕾絲花邊窗簾将陽光切分成細碎光斑,一點點投射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她停下游走在琴鍵上的雙手,轉頭,目光追尋陽光的來處。明媚寬敞的花園裏,茵綠的朝鮮草坪,白色寬大的遮陽傘,母親并起雙腿端坐在躺椅上,細品一杯溫潤的斯裏蘭卡紅茶,翻閱純英文的小說。她猜依照母親的性子,小說的作者要麽是簡奧斯汀,要麽是勃朗特三姐妹。

“Louise,不要偷懶,還有一個半鐘頭。 ”

Louise,她幾乎快忘卻這個名字。舌尖頂起上颚,氣流從舌旁的空隙流出,再抵上牙齒,發出摩擦音,她不喜歡最後的音節濁化,輕輕地發一個“咝”聲就足夠了。

她看見母親從陽光中款款走來,陽光照耀下母親的頭發呈現咖啡色,她努力地睜大眼睛,想看清母親的面龐,可母親的臉像被毛玻璃罩着,始終十分模糊。終于,當她感受柔軟的裙擺輕碰她的臉頰,她知道母親到她的身邊來了。

一張長方形的紙片出現在她眼前,上面寫着“柳伊思”,筆畫轉折處墨水尤其濃,這是母親的筆跡,母親因為練過毛筆字,寫鋼筆字時也習慣頓筆,她最熟悉不過。

“寶貝,我們回上海就要上小學了,叫這個名字好不好?柳伊思,和你的英文名多像啊。”

許多回答已經忘記,人們只記得擾人的問題,這個回答也不例外,梁柳早已遺忘她的回話,事情最後的結果一目了然。父親堅決反對她随母姓,于是他們兩人在起她的中文大名這件事上來回踢皮球,直到交報名表的截止日期,大伯草草填了“梁柳”作為名字交上去。

柳字,和留同音,但是她沒能留下她的母親。母親提着行李箱走的那天,中秋節已經過了,上海落了好大的雨,她悶在枕頭上痛哭,壓抑不住的哭聲招來隔壁房間父親的遷怒,“哭哭哭,哭喪啊?哭死你好了!真晦氣!”

她摸床頭櫃裏的手帕拭淚,摸到節前聽說母親回來偷留的月餅,那是兩塊豆沙餡的廣式月餅,油亮棕黃的餅皮上凸起了“花好月圓”四個字。她覺得真是天大的笑話,花好月圓,她或許一輩子盼不來一個花好月圓的日子。

秋天的雨勢不大,卻特別寒涼,她穿着半袖的睡衣在街上奔跑,起了兩胳膊的雞皮疙瘩。忽然一陣大風刮過,梧桐葉片上殘餘的水齊刷刷地落下來,密密麻麻砸得她腦門疼。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依然望不到母親的身影,如此幾陣風吹過後,她因為呼吸急促吸入了滴下的雨,不得不停下來咳嗽。

雨水模糊她的視線,她發現街口處提着兩只箱子的背影,等她快跑到街口,那個背影消失不見,複又在馬路對面閃現。她沒力氣了,只能走過去,背影再次移動至前面的電線杆,這回她走也走不動,眼皮重得不可抵抗,她感覺身上的雨竟然有些溫暖,世界像開戲前的劇院一般黑暗,幸虧還能聽見聲音。

“哎,醒醒……”

“人沒事就起來吧,趕緊錄口供。折騰一晚上,以為逮條大魚,靠。”

之前抓梁柳的小喽啰不耐煩地朝地上啐口痰,眼下的房間燈火明亮,幹燥溫暖,只有一張桌子和一個看守,一件奶油黃的風衣披在她身上,梁柳舒口氣,總算脫離了那座人間煉獄。但是梁柳不敢掉以輕心,她害怕記憶中何仲平的出現也是夢境,來到這裏可能是方便他們用新花樣逼供。她警覺地看着小喽啰,啞着嗓子說:“我沒有投日,沒有口供可說。”

“現在是問你如何會簽字這些單據!白紙黑字,你的名字在上面寫着!我們查了你處方的簽名,這就是你的字,你別想不認!”他抽出文件夾裏的票據,疊成扇形的一打在手裏揮動。

“所以,我現在沒有投日的嫌疑了?”

“你得解釋清楚這些單據才行。”

“好,你舉近一點,我看不清寫的什麽。”

“真是命好哦,鬧成這樣,還有男人願意來救。”,他不耐煩地拿起紙張,嘴角一歪小聲嘀咕。

人過度緊張時會出現喉頭發緊、嘴唇幹澀的現象,這時他們會通過喝水、抽煙來緩解這種緊張,安撫內心的不安情緒。某種程度上,這和嬰兒吮吸母乳時感到安全、放松是一個道理。

關于這一點,徐峰谙熟于心,當他将關鍵性證據呈予犯人,那些長期徘徊雷池邊緣的高級特工雖然面不改色,但是很快會向他要一杯水或者一支煙。這時徐峰會慷慨地滿足要求,因為他知道,不消半個鐘頭,這些人看似堅不可摧的心靈防線将全面崩潰,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在片刻的放松後,繼續抵抗不從。

顯而易見,何仲平屬于前者,他是出名的愛茶好茶,現在卻對着杯子牛飲三杯,怕是連茶的滋味都嘗不出來了。

“老何,怎麽樣?這筆買賣你還做不做?”

何仲平不着急回複,彈一彈煙灰,說:“你能确保把她完完全全從案子裏洗出來嗎?”

“我保證不了,許宗祥交上來的藥品收據有她的大名,和中央醫院缺失的藥一件件都能對上號。洗幹淨?我今天沒送她到白公館就不錯了!何仲平,做人不能太貪心!”

“徐老板,您心裏比我清楚到底怎麽回事,查查重慶的公辦醫院,倒賣醫院藥品到黑市上換錢的大有人在,缺藥不代表賣藥給日本人。何況梁柳是吃喝不愁的軍官太太,她根本不需要這點錢。”

“行,我今天真是踩了老虎尾巴,那娘們兒病歪歪的,你女人不比她好看?”

他的半盒煙抽完了,又欠着身子去拿桌上徐峰的,對于梁柳的事,他仿佛打算永久保持沉默。徐峰卻沒耐心一直跟他玩審訊技巧,下定決心道:“我能讓梁柳洗脫投日的嫌疑,平安脫身,至于她不受一絲一毫的牽連,我辦不到。無論是她購買還是偷取,她都撇不幹淨醫院大批量藥物下落不明的事。”

“好,徐老板辦事我放心,有什麽條件盡管提。”

“我和你是老交情,不會為難你的。別的我都不缺,就我這辦公室缺副字,聽說令尊留給你的遺物中有趙孟頫寫的《靜夜思》……”

不愧是軍統徐老板,若幹年前聚餐聽何仲平說過一句有這麽一件寶貝,他能一直記到今天。何家三個孩子,疼愛男孩兒就疼伯平,疼愛女孩兒自然是疼碧瑩,雖然伯平走得早,但是這份疼愛并未因此轉移到仲平身上。趙孟頫的《靜夜思》父親當作傳家寶珍藏,他很小就知道,他也知道以後的一家之主是伯平,這幅字必然是歸伯平所有。丁是丁,卯是卯,有些東西天生不屬于他。

如何能想到有一天父親會叫他來病床跟前,強打精神說這輩子頂得意能得來趙孟頫的真跡,囑托他千萬保管好,這幅字可是傳給子孫後代的寶貝。

他不稀罕名家書法,他在乎的是那是父親為數不多留給他的東西,雖然也是撿伯平的。

打蛇打七寸,這何止是打他的七寸,這是殺人誅心。

“不瞞徐老板,這幅字對我意義重大。如果…如果您不嫌棄可否讓我來您手下做事?何某必定當牛做馬,鞠躬盡瘁。”

“哈哈哈,老何你這不是開玩笑嘛,我們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我只想要你那副傳家的書法。”

“行”,何仲平從牙縫裏擠出來這個字,他曉得徐峰不要到字是不會罷休,與其浪費時間,不如答應他,省得梁柳多受苦。

“我會安排專人送馮太太回家,希望能早點等來我的字。”

何仲平走出19號的大門時已是淩晨三點,他擡頭看天上的月亮,時值三月下半旬,月相漸虧,張弦月高懸夜空。皎白月光如練,映照在門口的石板路上,路上那些坑坑窪窪的水凹又盛下如洗的月色。他想,紙上的月亮丢了,可是一同看月亮的人卻留下來了,他不後悔。月宮裏的嫦娥寂寞,寫《靜夜思》的李白也寂寞,但是只要那個人還好好活在世上,他就永遠不會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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