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

趙美珍屬于那種天分一般、勤勉一般,但是運氣上佳的女子

趙美珍屬于那種天分一般、勤勉一般,但是運氣上佳的女子,這一點她不僅承認,而且頗引以為豪。人生的關鍵大事上,她可能開頭不順,卻總能在半途收獲絕好的機遇,比方說她的工作和婚姻。美珍家在重慶,念的師範大學在成都,可憐她是家裏的獨生女,要長年忍受與雙親分離之苦。雖說成都是天府之國,可是缺少了至親父母、閨中密友的陪伴撐腰,美珍總是倍感不安。大學四年每次返校的途中,她都暗暗發誓畢業後一定要回重慶工作,無論如何不能繼續留在這個說話都沒底氣的鬼地方。

師範大學畢業後,按說她該回重慶教書,但她當時在成都談了一個做銀行小開的男朋友,一時半會兒離不開。美珍第一次戀愛,對方家裏更是高她幾等的銀行世家,所以她對待這份感情小心翼翼、呵護備至,生怕讓她的好夫婿不滿意。她和這位銀行小開前前後後談了兩年的戀愛,最後一道防線都沖破了,美珍眼瞧自己要革命勝利,已經向家裏郵了五封信彙報好事将近,連她重慶鄉下的親戚都曉得美珍快結婚了,男人家裏還是開銀行的。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趙美珍滿意銀行小開,小開卻不滿意她。正當她對結婚十拿九穩的時候,小開告訴她,他要去美國留學,系統地學習銀行知識,學成回國好繼承家業。

“美珍,咱倆的事……就算了吧,你一個女孩子家耗不起。”

“我等得起,只要你肯回我這裏,我都願意等。”

“美珍,好多事不是這麽說的。我回來開銀行,你如何幫我?”

“我可以不去工作,幫你料理家事、侍奉父母,還…還幫你生兒育女,幫……”,美珍嘴張得圓圓的,剩餘的字節消失于空氣中,驀得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看,美珍,你幫不成我,我們分手罷。”

煮熟的鴨子飛了,到手的金龜婿跑了。

她埋怨起她那個開商店的家庭,也埋怨她自己早早把身體給了對方,美珍将他們的分手原因一部分歸咎于過早的上床使男人産生了厭倦。

可是她能怎麽辦呢?在她的意識裏,她已然是一個沒人要的賠錢貨,哪天她未來的丈夫發現這樁事說不準會棄她而去。成都她再也待不下去了,擡頭低頭全是知道她快結婚的老同學,她必須回重慶。

在民辦中學教了兩年書,美珍安分不少,她既沒有戀愛,也沒有相親,原本前兩年着急解決的個人問題,眼下倒順其自然。日子轉瞬即逝,待她發覺時,她已經是二十六周歲的辰光。都說女人過了二十五開始走下坡路,賠錢貨的下坡路只能更賠錢,最後變成爛貨。

美珍有心改變現狀,尋找符合她要求的男子,首要做的是提升自身條件。她教書的民辦中學,近一學期生源愈發匮乏,不僅如此,來得都是些逞兇鬥狠的小混混,抽煙打架,攪得她不能正常上課。除去這些,最令她惱火的是近來薪水稀薄至一單身女子糊口都困難,她幹脆在學年結束的暑假上交了辭呈。

時值民國二十六年,張伯苓來渝為南開中學建立新校,計劃暑期後招生開學。七月南渝中學招聘教師的通告在報上刊登後,美珍立即前去應聘,幸虧她教書四年經驗豐富,該有的知識一點沒落下,教務主任連聲稱贊她:“小趙老師年紀輕,說話做事有條有理,講課不像我們這些老家夥死板,代數這麽枯燥的課都講得生動易懂,真是不錯。”

時來運轉,美珍順利地當上南渝中學初中部代數老師,她心底徐徐升起兩分硬氣,餘下頭等要緊的事就是找一位如意郎君。家裏人統共為她安排了三場相親,對象人選莫外乎藥房的郎中、茶館的少東家、隔街布莊老板的三兒子,美珍自是看不起以上人等,不服氣地告訴她母親她堅決不會同這些人相親,與此同時心中不由得燃起一股無名火,旁人眼裏她趙美珍就和這些人為伍?

前頭吃盡了父母是賣貨郎的虧,她定不能重蹈覆轍,要找必須是社會地位高的人,不僅如此,他還要有殷實的收入、良好的文化修養、健康的體魄。美珍列出她所能想到的全部職業,在紙上勾勾畫畫,最終發現只有軍官能滿足她這四點要求。軍官好啊,當軍官太太多威風,看有誰還敢笑她!她設想她未來的丈夫穿一身飒爽的軍裝,身姿挺拔,當着所有親朋好友的面,大步流星地将她從擁擠狹窄的貨櫃後接上小轎車。

多美好呵,做一位軍官太太。

天遂人願,西安嘩變後仲平退居教育局閑職,十一月份他受上級委托來南渝中學發表思想政治主題講話,順便視察新校的教育情況,跟着教務主任聽幾節公開課,這其中便有美珍的代數課。聽仲平演講時,因美珍高度近視,她看不清臺上人的長相,隐約覺得個子不矮,然後他說的國語很标準,聲線低沉、渾厚,語氣卻十分慷慨澎湃。聽旁邊的同事傳話,臺上那位先前是好大的一個官,還在軍校當過老師,可惜這兩年仕途不順,說不定以後只能蹲在閑職上。

太高的官階也不好,天天見不到人,現在的位置都能來她們學校視察,肯定不差,美珍心想。

前排的國文老師回頭低聲說:“趙老師,聽說這位何長官還沒有結婚,我看你倒是年齡合适,要不然……”

“說什麽呢?”,美珍忙推她轉過頭,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望向臺上的人,嘴角蓋不住的笑意。

出乎美珍意料,她的公開課被安排在最後,教導主任說,是請她壓軸。不過美珍一時手忙腳亂,巴不得準備時間能長一些,她一會兒嫌棄厚鏡片擋住她靈動的大眼睛,一會兒猶豫塗唇膏會不會顯得她輕浮。慌慌張張拿着粉筆盒和書本來到教室,感謝她的近視眼鏡,她一眼瞅見坐在教室後排的仲平。他是軍人出身,哪怕坐着側身和他人聊天,也是挺着腰背,一絲不茍。美珍不時擡頭,裝作看牆上的鐘,好方便端詳他的長相。他留的是利落的黃埔頭,鼻梁蠻高,也許從前行軍打仗的緣故,皮膚有些黝黑,人的身形也偏瘦,他的眉毛一直保持着微皺,表情嚴肅,幾乎不露笑臉。仲平的長相不差,就是總給人一種老成的感覺,還好他人至中年,這份老成不再能左右別人對他的觀感。美珍猜他至少大她七歲,她又想丈夫年長妻子一些歲數總歸是好的,能包容她許多,也能免得鬧出年輕貌美第三者。

上課的電鈴響之前,美珍已經為仲平的相貌打了分,唯一的不足是他坐着,她不曉得他的身高。但這并不妨礙美珍滿意他的長相,她甚至覺得身高也沒這麽重要了,人不能事事完美。雖然美珍滿意仲平,但是她知道現在是她一廂情願,人家說不定都沒看見她,唯恐再出現初戀分手的糗事。因而這節四十五分鐘的代數課上得她如履薄冰,生怕破壞仲平對她的第一印象,忙中出錯,解二元方程組的最後加減她算錯兩次,學生在下面喊答案她才得以勉強寫在黑板上。下課鈴敲響時,美珍的心還在砰砰亂跳,耳廓直發紅,她隐約能看到教導主任抱怨地撇嘴,而一旁的仲平悶頭記錄課堂情況。

她警鈴大作,該不會連工作都保不成罷。美珍待學生們盡數離開教室去飯堂後,戰戰兢兢地移步後排,按慣例,她須聽取仲平和各位領導的意見。

“何長官,小趙老師是我們大力培養的青年骨幹教師,年輕人缺乏教課經驗,見到您又緊張,望您多包涵!”

站在教務主任身邊的美珍羞愧地低下頭,摘了眼鏡,鬓邊幾縷碎發柔順地垂下,像是依附枝條的乖巧柳葉,在穿堂風中輕輕搖擺,看得叫人不忍心發作。

“嗯……沒關系,小趙老師的課講得還是不錯,課堂氣氛很活躍。”

美珍心中的希望重新被點燃似的,緩緩擡起頭,對上仲平肯定的目光。這次她站得足夠近,近到能看清他下巴青色的胡茬,她發覺這個男子并不像遠看時的不近人情,他眼底始終蘊藏着柔和的光,但只有走近的人才能明了。

“下次再放松一些就好,年輕人成長時間多。剛才有個地方我沒記清楚,趙老師的教案能借我看看嗎?”,仲平接着說道。

“好……好的。”她光顧着驚喜仲平的評價,心不在焉地舉起手裏的備課本,不巧撞倒手邊的茶杯,裏面是主任剛續上的熱茶,滿杯的茶水向仲平的腿潑去。

“嘶——”,熱水燙得仲平倒抽氣,他迅速抓起滲入熱水的濕褲管。

好一陣人仰馬翻,教務主任身先士卒架着仲平,一路顫顫巍巍地送他到了醫務室。幸虧冬天穿的衣服厚,燙得不厲害,沒有起水泡,只是表層皮膚火燒火燎地難過,需要長時間冷敷。美珍亡羊補牢,主動提出照看仲平,方便各位領導老師先去吃午飯。連仲平自己都說,他區區小傷不足挂齒,老師們因此誤了下午的課程反會惹得上頭怪罪。

末了,醫務室的保健醫生餓得肚子咕嚕嚕叫,也跑去食堂打飯,白布簾包圍的四方世界就這麽餘下美珍和仲平二人。她坐在離病床一米遠的靠椅上,瞧仲平用毛巾冷敷小腿的動作困難,默不作聲地走過去蹲下,搶過仲平捏的毛巾,換了個面,說:“我來吧。”

此時的仲平已經許久沒有和一位女子這般親近,美珍的貿然闖入使他猝不及防,平滑如鏡的心湖蕩漾起一絲波紋。他不能自已地低頭端詳美珍,她的頭發烏黑光澤,密匝匝的,看不見發縫。不同于直鼻,美珍的小翹鼻鼻尖處微微上揚,如她給他人的印象般嬌小可愛。她的上半身向仲平的腿前傾,胸脯的二兩肉幫她作出一個英文字母“S”型的姿态,美珍恰如其分地感受出仲平的眼光,水汪汪的大眼睛擡起頭怯生生地看他一眼,雙頰适時的飛紅平添兩分媚态。

“小趙老師是重慶人?”仲平問道。

“是,我有口音,好長時間都沒改掉,影響教學了吧?”

“沒有。”,仲平沉默一會兒,又道:“家裏是做什麽的?”

“開小鋪子賣貨。”,說及此,美珍起身走到水盆邊,浸冷被仲平暖熱的毛巾。

“有男朋友了嗎?”

盥洗毛巾的水聲戛然而止,美珍的心髒幾乎漏了一拍,“我……我還沒有男朋友。”

多年的歲月沖刷後,美珍依然能清晰地複述出有關那個中午的細節。她記得那天中午飯堂做的是炖豆腐和大頭菜炒粉,食堂的胖師傅誇她今天運氣好,碰巧新來的掌勺多做了,來得晚也能有飯吃。她記得何仲平叫她快些去吃午飯,她記得他微笑地說,禮拜天中午他開車載她去內城下館子。她看着仲平上一輛雪佛蘭的黑轎車,心想千萬記下來,千萬到時候不能上錯車。她記得冷掉的炖豆腐令她的肚子一下午不停地叫喚,她魂不守舍地批了六本作業,為即将到來的大好前途患得患失。

一回生,二回熟。南渝中學的校址在重慶城外,仲平偏居郊區,兩人相見十分便利,不出一個月,他和美珍建立起每周約會一次的穩定關系。約會的地點也由城內的咖啡館、電影院慢慢改到了仲平的家中。剛開始,美珍在這段難得可貴的關系中低到塵埃裏,逐漸的,她也産生了自信,這全然是由于一次偶然事件。

臨近年關時,仲平宅內唯一的傭人告假,說要去鄉下照看她坐月子的女兒。禮拜六美珍過來,仲平卻來電話說忙着走不開,她看快到飯點廚房還是清鍋冷竈的,白花花的豬油凝固在髒盤子上,沙發靠背搭着兩三件襯衣褲子,兩盆蝴蝶蘭幾近幹死,茶幾上散落着不同日期的報紙……她輕車熟路地先去菜市場買了一只肥雞、一斤豬肉和一籃蔬菜,煲雞湯的同時收拾屋子,估量仲平該往家裏來了,備好的菜一應下鍋。

美珍曉得,仲平那天回來是特別欣喜的,他在窗明幾淨的客廳轉了一圈,放下公文包又走到餐廳,看見一桌的飯菜,眼睛亮晶晶地問她:“這些都是你做的?”

“嗯。四菜一湯,竈上還炖着雞,你先吃。”

“一起吃吧。”,仲平拉開椅子坐下,美珍不好讓他多等,盛了兩碗白米飯過來。

兩人一時無話,美珍想他當兵,食不言寝不語慣了,也擔心他或許不愛吃自己的手藝,川菜的辣委實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打主意年後學學湖北菜。她用餘光瞟仲平的神色,小口咀嚼嘴裏的米粒,忽然仲平遞來吃幹淨的飯碗,她霎時明白了他的心意,咬着唇笑着拿碗添飯。

原來他不止喜歡她的手藝,還把她當作一家人,她只在家裏見過父親喊母親添飯,這下美珍喜不自勝,後頭仲平的話叫她整個春節過得心神不定。

“年初二方便就來家裏,碧瑩一家子回來,你們見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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