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那亦是武林中人?”
羅宛道:“是個書生。那……之後,昔日舊交皆避我如仇,只有他仍願意與我往來。”
應天長霎時閉嘴,更覺得酷熱難當,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什麽,我們能不能換個地方說話?你是怎樣過來的?”
羅宛道:“此處離我鄉間別居太遠,我在城內有一幢屋子,叫人收拾了兩間出來,這三日都住在那裏。散席太晚,我早已叫車先回去,走路約莫半個時辰。”
應天長并不動身,只笑道:“太遠了,我連日不睡,快馬加鞭才趕上最後一晚。困得站不住了。我看那邊就有個客棧還亮着燈,就去湊合一宿如何?”
羅宛道:“随你。”
他二人幾乎算死別重逢,有不少事一團亂麻,都要一一細說明白,可此時東一句西一句,總感覺擦着邊在打轉,觸不到那本該正确的一點,好像有什麽力量推着,總是偏離開去。羅宛本不擅言辭,幾乎又激出一股邪火,應天長反倒定下心,知道應要慢慢來,總有循序漸進機會。二人并肩向那客棧走去,居然能沉默無言,應天長突然想起,笑道:“聽說你收了周乘麟做徒弟。”
羅宛訝異他提起這事,又随即想到應天長雖行蹤一向鬼鬼祟祟,跟言風月私下聯系不斷,雖然這算早知道了,他也決不是吃醋,瞬間還是一陣惡向膽邊生,咬了一下牙才道:“沒有正式拜過師。”
應天長拊掌:“為什麽不給他拜,你還賺幾個磕頭。這多好!他現在只怕越發想千刀萬剮我,或許到那一日,還看你面上放我一馬,大恩大德,在此先謝過。”
羅宛知道他此時裝腔作勢,也是小心揀着話說的意思,多少平複了些,又想起周乘麟,臉上掠過一抹柔和之色:“我送他一把刀。”
那客棧雖然狹小,桌椅倒還整潔,櫃臺後還真有夥計在打瞌睡。應天長走上前,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兩下,笑道:“那多好!但願他能跟你學點真本事,別成天顯擺他那花拳繡腿!”随後若無其事道:“店家,一間房。”
羅宛突然道:“兩間。”轉身上樓。不大會應天長也趕上,在樓道裏站定了,苦笑道:“好友。”
羅宛道:“先動心的是我,先要求的也是我。你并不欠我什麽,不必這麽逞強。”
應天長欲言又止,最後道:“那就多謝好友了。不過你要真這麽磊落,同住一間也是可以的……”
羅宛怒不可遏:“應天長,你真當我不是男人?”
應天長吓得退了一步,連忙告饒:“我的錯,我的錯,羅大俠大人有大量。那你住這間,我在你對過。太晚了,我沒吩咐夥計燒水,先湊合到天亮再說。那明天見了?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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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開門,房間內傳出一股幽暗的線香味道。羅宛突然道:“應天長。”
應天長道:“嗯?”
羅宛道:“你明天,真還會在此?”
應天長回頭看着他,很認真的道:“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我都會在此。我這次有很多時間。”
☆、章三 賓主至
他困極累極,連鞋都不脫就一頭栽到床上,那床鋪着舊竹簟,還挺清涼。室內依稀可辨,應天長生怕再不睡要天明,趕緊合眼。一合眼就是紛至沓來的亂夢,看樣子都在他眼皮後面等得不耐煩。
這樣做了時間和空間跨度都很大的數十個夢後,應天長感慨萬千的醒來,滿身大汗,好像歷劫重生,其實窗外仍舊一片昏暗,可能只是過了數刻,意識到這點,向來令人安心不已。只是甚至在那之前,他也意識到了比較糟的事情。
有人在敲他房間的窗戶。
應天長恨不能将那想象成鬼,從而就能當做幻覺不予理會,但鬼顯然不會就此幹休,随後居然還說了話:“公子。”
應天長混沌不清的嘆了一聲:“我招誰惹誰了。”
那人輕巧的推窗而入,剎那間已站在床前三尺之處,躬身行了個禮。
“我家主人想請公子前去作客。”
應天長并不睜眼,像什麽玩意才會三更半夜去請人做客這樣的腹诽都懶得發動,只是道:“憑什麽。”
那人顯然也是胸有成竹,恭恭敬敬的說:“我家主人想請公子見一個人。”
應天長翻了個身道:“你一次說完是會死嗎?”
那人道:“是一位姓周的小公子。”
應天長仿佛沒聽到一般,繼續直直的挺屍。那人一點不着急,只是站在原地。突然間應天長吐了一口氣,悄無聲息的坐了起來,伸手草草挽了一下後頸被汗沾濕的頭發,道:“走。”
那人微微一笑,原路返回,又從窗子跳了出去,動作之輕盈,真是嘆為觀止。應天長随後跟上,落到地面時只覺得腦仁奇疼。
外面卻比屋內涼爽,輕薄的曙色帶着一點清冷的灰白,大抵不到五更時分。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停着一輛馬車,應天長看了那人一眼,就要上車,那人卻道:“公子請蒙上這個。”
應天長看着他手裏的黑布,無語了一陣,伸手接過,冷笑道:“還挺老套。”
那人道:“老不老套,有效就好。”
應天長把黑布蒙在雙眼上,在腦後打了個結,扶着車轼又準備往上爬,那人道:“公子還請喝下這個。”
應天長道:“嗯?哪個?”
那人剛要說話,應天長突然手臂一長,五指掐住了他脖子,将他向上提起。那人喉嚨裏咯咯作響,兩只手去掰應天長的手。應天長将他拽近,輕聲道:“老子困的跟狗一樣,不定馬上就會睡死過去,用不着你這麽勤謹。作客有作客的規矩,不作客有不作客的規矩,既然說是要作客,自然給你三分薄面,凡事切忌過頭,別讓我在見到你家主人之前就改了主意,對你家主人也不是好事。”
那人渾身哆嗦,面色青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應天長将他放開,自顧自摸索着上車,靠在車壁上,昏昏沉沉,卻再不能睡着,意識始終在半夢半醒間漂浮,其苦楚無以言表。
車足足走了半日有餘,終于咯噔一聲停下。有人将他扶下車,小心翼翼走了幾步。應天長只感清風拂面,鼻端聞見清苦氣息,耳畔似有水聲,心下有數。直到那人扶他坐下,這才揭去了眼上布條。
這一揭不打緊,一張大臉近在咫尺,幾乎将他吓背過去。
這實在勾起了他一些很不好的回憶。
但這張臉并不醜。不如說很美。這是一張鮮花一樣的臉。
雖然這樣來形容一個少年,似乎略顯奇怪,這少年卻的确很美。他多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唇紅齒白,清眉秀目,言風月是扮成女子足以以假亂真,但這少年本身就如同少女一般美麗。
那不是一種恬靜的美,五官有一種妖嬈的邪性。如果真是少女,想必會讓大多數男人都感到頭痛。
應天長不由苦笑道:“這位少俠離我這麽近做什麽?是否我臉上有什麽不雅之物?”
那少年往後退開一點,應天長這才看清周圍環境,是間不大的屋子,宣瓶挂劍,頗為雅致。少年冷笑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公子昭瑤。本來我以為你是怎樣驚為天人,結果也不過如此,蓬頭垢面就算了,還這麽老。”
應天長整個人都茫然了:“哈?”
那少年一言不發,起身走了出去。應天長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自尊心受到的傷害,已經有幾個下人扛着木桶、木凳等物走了進來,躬身道:“請公子沐浴更衣。”
應天長喃喃道:“或許貴主人并不急于見我,又或者你們這裏有外表準入制度。”
他得到的回答是:“非也,曲直君久盼與公子一晤,歡喜不盡,只是累公子奔波,理當為公子接風洗塵。”
他本着入鄉随俗的原則,相當配合的接受了這位曲直君提供的全套服務,包括一頓清淡精美的飯食和一套嶄新的衣服;這一切結束後,已是傍晚時分。應天長在提着燈籠的仆人指引下,走過寂靜的回廊,眯着眼望着不遠處顯得格外陰森的黛色的山影。仆人将他領到目的地之後,就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這是一間書房。房中有三個人。
兩張相對擺放的書案,兩人跪坐于書案之前,正在臨帖。其中一個是周乘麟,另外一個就是方才見到的豔如桃李的少年。
周乘麟身後站着一名男子,正微微向他彎下腰,好像在檢查他寫的是否認真。
這情景慈祥和諧到應天長一瞬間甚至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
所幸這場景雖然和諧,還不至于自成一體到渾然不覺有人來訪的地步。三個人同時擡頭看向他。其中周乘麟的目光讓應天長可以立刻斷定這孩子的意識是清醒的,那種悲憤實在讓人有種他鄉遇故知般的親切。
應天長只看了他一眼就視若無睹,順便把旁邊那少年不屑的表情也忽略了,徑直向那男子道:“曲直君?”
那男子微微一笑,直起身來:“我該稱呼閣下應天長,還是定風波?”
這個男人既不美,也不醜,也不很年輕。雖然這個問句應該歸類于一種委婉的威脅,但他看起來并不急于表達任何東西。
應天長道:“你願意怎麽叫都可以。”
曲直君嘆道:“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刻等了多久。”
他用幾乎是脈脈的目光注視着應天長。“從你踏入這個江湖以來,你扮的每個人,做的每件事,每個對手,每個朋友,每次生死交關,每次翻雲覆雨,我都了若指掌;我甚至可能比你本身更清楚其中的脈絡。我看你的故事,勝過最有趣的說書人的故事。但我并不急于見到你,而是要享受這個等待的過程;請勿誤會,這并不是說我為今天的見面感到遺憾。”
應天長清晰的感到背上的雞皮疙瘩随着冷汗一起冒了出來。
世上真會有一個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
這個人如果是朋友的話還好(其實就算這樣也很可疑),如果是敵人呢?
無論他是朋友還是敵人,如此坦然的把這件事情說出來,又是有着怎樣的打算?
幾乎同時,他厭倦了自己這種多疑的性格,并本能的意識到無論自己做出怎樣的反應,對方都将從中得到樂趣。
應天長嘆了一口氣,道:“謝謝,我很感動。感動歸感動,我們能不能別把孩子牽扯進來?”
曲直君溫言道:“你誤會了。我并沒有任何加害周小公子的意圖。相反的,我很喜歡他。我一向很喜歡聰明的孩子。”
周乘麟的手抖了一下,毛筆在紙上重重的一頓,湮出一片墨跡。但他始終低着頭,只能看見腦後的發飾。
應天長道:“好的,事情可能真不是很嚴重,你不打算加害他,你只是打算跟我做交易。若你的願望不能滿足,他便不能離開這裏。其他的事情,比如他為何會出現在此處,我可以一概不過問。”
曲直君道:“對。你也可能不會答應我,因為你不一定會救他。所以我最好不要拿他來要挾你,我可能會賠了夫人又折兵,反而遭到你的報複。”
應天長道:“哦?這是我做過的事情嗎?”
曲直君道:“是從你做過的事情之中得到的推論。”
應天長道:“你真的很了解我,我感到很害怕。但還是請你告訴我想要什麽,說不定這事很容易辦到。”
曲直君向他走了兩步,兩人相隔不過咫尺。那少年在一旁發出相當的噪音;應天長發現仍舊無法從這張淡薄的臉上确定任何東西。
曲直君道:“黃粱。”
他臉上露出一種克制的渴望表情。“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我很需要做一個夢,哪怕是一個噩夢。”
應天長緩緩吐出一口氣,決定開誠布公。“你必然知道我現在是為溫回宮效勞。”
曲直君道:“而且是作為宮主的得力心腹。”
應天長道:“黃粱是宮主要的東西。我為了這壇酒,才從關外來到洛陽。如果現在給了你,我将無法向宮主交代。”
曲直君道:“這跟我有什麽關系嗎?”
應天長道:“你不關心我可能遭到的下場嗎?”
曲直君道:“正相反,我關心極了。我想要知道故事的下文,那是故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這就叫做:完全不能溝通。應天長在江湖上滾爬摸打這麽些年,談交易也百八十次,遇到過各種好說話的,不好說話的,讨價還價的,翻臉不認人的,像這樣通情達理并且完全不能溝通的确實前所未見。他只能尴尬的表示:“看來閣下是存心想看我倒黴。”
曲直君道:“非也,你之表現,往往可圈可點,但其中最令人贊嘆的,還是那絕處逢生的姿态。”
應天長用盡畢生涵養莞爾一笑,突然伸手抓住了那少年的肩膀。
不知不覺之間,他竟已站得離那少年很近。
少年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立刻想要躲開,如果有餘裕他還想要還手,但他細嫩的脖頸只是碰到應天長抵在那裏的扇子,就多出一道血痕。應天長抓着頸肩之處的力道使他半個身子都又酸又麻,幾乎要癱坐下去。
驚懼之下他的眼淚都流了下來,喊道:“曲直君救我!”
他也許不該喊出這句話。但他別無選擇,因為他已經看見了曲直君的目光。
曲直君看着他的目光并無憤怒或者失望,只有一種靜靜的憂傷意味。
那意味,就好像他已經失去了一件心愛的東西一樣!
曲直君安撫的向他點了點頭。“朱瑾莫慌,我知道了。”
被稱作朱瑾的少年更慌。
他是知道了什麽?是否他已經被決定放棄?
他一向非常受寵,毫無理由懷疑曲直君對他的喜愛,他的直覺甚至隐隐約約的告訴他這種喜愛是不會被取代的,因為曲直君喜歡一切美的事物。所以就連吃醋其實也沒有必要。
但此時,曲直君會做出放棄到手的籌碼而救他這種選擇,他甚至連想象都不敢!
應天長也一直在觀察着曲直君的表情,終于嘆道:“我可能做了一件蠢事。”
曲直君道:“你也是別無選擇。”
應天長道:“這位小公子好像很喜歡你,你若是辜負了他會很心痛。”
曲直君道:“但你又不能不覺得,我仿佛是個狼心狗肺之徒。”
應天長道:“那個暫且不論,我覺得閣下應該是憐香惜玉之人。”
他臉上浮現笑容,手指輕輕移到朱瑾尖俏動人的下巴。“這位小公子真的很美,我也為之心動,恰好我剛把人皮面具丢了,或許可以趁此機會做一張新的,宛如回到少年時光。”
朱瑾慘叫道:“曲直君救我!!”
曲直君看着他,臉上是一種夾雜着欣喜和失落的神色。應天長簡直覺得自己在面對年幼私塾裏給自己評卷子的老師。他眼也不眨的等着這煎熬過去。
曲直君道:“可以。”
這一下很出應天長意料,雖說他方才一直祈求就是這個結果,不由确認一下:“可以?”
曲直君道:“如你所說,朱瑾很美,我很喜愛,掂量一下,我不願意失去他。不若應君所求,周公子給你,朱瑾還我。”
周乘麟一直癡癡的注視這場面,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此時聽到自己的名字,如夢初醒,卻仍是不去看應天長。
曲直君又道:“如此一來,不知你對我的評價是否可以高一點。”
應天長苦笑道:“已經高到有些不合适了。”雖然這樣說,他并沒有放松朱瑾半點,扇子凜冽的寒光仍舊咬在朱瑾喉頭。
曲直君道:“乘麟,你可以到公子昭瑤那裏去。”
他突然改了稱呼,那語氣真像是周乘麟的長輩;周乘麟遲疑一下,站了起來,卻不動,身子既不面對應天長的方向,也不面對曲直君的方向。
曲直君又道:“你過去罷,他是來救你的。”
看着還要被綁架犯勸解才肯回來的人質,應天長真是心酸難抑。他突然怕周乘麟真的不肯跟他走,那這次可說丢人到一定境界。
幸好周乘麟又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挪向了他的方向,雖然自始至終不曾直視他的眼睛,也在離他還有兩尺遠的地方就停下了。
應天長将朱瑾輕輕往前一推,朱瑾大叫着倒向曲直君懷裏。曲直君伸手扶住他,憐惜的輕輕撫摸他的頭發。應天長咳了兩聲,徒勞地試圖擋住周乘麟的視線,道:“承蒙款待,收獲良多,我們是否可以告辭了?”
曲直君道:“良宵難逢,歡會苦短,但世上之事總是要有缺憾才美。”
應天長努力适應他的風格,笑道:“但願我還能有命跟閣下相見。”
這顯然意有所指。曲直君道:“不用擔心太多,你們可以安全地走出這間屋子。”
應天長一時間難以決定是先表示這待遇已經超乎所想,感激不盡為好,還是幹脆臉皮再厚一點,讨個更長的安全距離為好。曲直君看着他,極其貼心地将剛才的一句話重複了一遍。
“你之表現,往往可圈可點,但其中最令人贊嘆的,還是那絕處逢生的姿态。”
☆、章四 曲闌珊
羅宛很生氣。
他非常生氣。
這種向外散發的情緒如此容易感知,以至于他走下樓梯的時候大堂裏一半正在用早餐的客人都落荒而逃。
等到他自己也決定坐下來吃點什麽的時候,另外一半人也禁不住撤退了。他自己倒是完全沒注意正在櫃臺後面愁眉苦臉看着他的掌櫃和夥計們,專心對付面前那碗粥,雖然也不太明白吃進嘴裏的到底是什麽。
他昨晚睡得很好。任何人在經歷了三天漫長而痛苦的等待(尤其還是在這種天氣之下),心神終于落定的時候,都會睡得很好的。
他實不想再多要求什麽;當然,他對人類的貪欲很有了解,所謂知足都是短暫之事,但那至少也是明天的事情。
一整夜的夢倒是還沒反應過來一樣持續昨日的場景,漫無止境的飲宴,有人說話,他不得不每個字都聽,又聽而不聞,一心想看奇跡發生。那不算奇跡,只是個概率,他來之前就有準備,奈何那宴會長的怕人,他縱然習慣于繁文缛節,腿腳也近乎麻木;又短的怕人,每一分秒過去,反複有小火在煎熬他的心血,一點點的沸騰。落雁刀在身側,那熨帖的冰冷,不像是開解,更像是嘲笑。因此醒來并逐漸想起這一切已經結束,尤其是應天長就在對面的屋子裏這個事實,他不能不感到一種慶幸,跟任何人做了噩夢之後醒來感嘆還好不是真的那種慶幸感是一樣的。
這是個并不太晴朗的早上。不安竄動的氣流使得本來沉悶的炎熱裏多了一些縫隙。或許會下雨了。
羅宛這樣想着,叩響了應天長的房門。
片刻之後,他将門推開。淩亂的床鋪上空無一人。他本能的看向屋角和門後,好像一個大活人會藏在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
他突然懷疑自己的判斷了,有些想嘲笑自己之前篤定的慶幸感。
是夢還沒有結束嗎?還是那根本就不是夢,只是他實在無法忍受才一廂情願的給它加了個臆測的結尾?
他幾乎無法站立,按住了房間中央的桌面。手指突然感覺到什麽。
那是四個刻的很潦草的字,但還足以令人分辨。
“即歸勿念”
羅宛愣住了。
這并非臆測,都是現實,包括應天長來而複去這個最新進展。腦子裏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後悔起昨天的問話,仿佛如果不是那句不吉利的疑問,今天應天長就必然還在此似的。
然後他非常生氣。
這許多種負面感受雖說各有名目,程度深淺也不同,但以生氣兩字一言概之,應該是沒有什麽誤會的。
門外的雨噼裏啪啦下了起來。開始時頗急,雜亂無章,像是憋久了,過了約莫一刻鐘,也逐漸有規律起來。
在用完早飯之前,羅宛已經決定了他的去處。他近乎死心的付了這一夜的房錢,掌櫃很好心的借給他一把舊傘。說是借,并沒有真的指望還的意思。羅宛撐着傘踏出了這家暫借一宿的客棧,幾乎毫無遲疑的向前走去。
洛陽城他畢竟是熟悉的。雖然許久未居住,兒時記憶還在,這三日來往街市,足夠将其喚醒。雨勢不大,從傘緣淋漓而下的雨水仍舊将衣衫下擺沾濕。轉過幾條街巷後,他停在一幢宅第前。有人出來應門,看見是他,不由一愣,忙忙的進去通報。
羅宛走進書房時,曲別玉正在等他。
他們兩人是年少時候就相識的;曲別玉性格溫和,又是簪纓之族出身,雖然到這一代已無人做官了,就不說才高八鬥,也是博古通今。他最喜書法,兩人由此投契,更成為莫逆之交,把臂同游的日子,想來竟很不少;然而他已經很久沒有到曲別玉家中來了。
羅宛突然感到後悔。
他将自己與過去的日子自動自發的一刀兩斷。因此偶爾遇見昔日的朋友,他們卻裝作不認識他時,他并不因此感到人情冷暖的憤慨,反而有一種未蔔先知的得意。
收到曲別玉的信,他很驚訝,可能還有點尴尬。他沒想到曲別玉還願意一如往日,像古書中那些兩肋插刀的人物。他往日讀的時候覺得很沸騰,現在那沸騰至少要冷一半,好像人自己有了病痛,如盔甲般将其牢牢圍住,即使是與之完全不相幹的事再想碰觸,都要打個折扣了。甚至可能惡意揣測到更壞的地方:曲別玉只不過說些噓寒問暖的空話,其實心裏暗暗期待他不要理會(這決定他早已做出),又想高風亮節,又想潔身自好。但他覺得這樣揣測的自己也十分無聊,就寫了一封措辭冷淡的複信,謝絕了曲別玉的來訪。
現在想來,這事與曲別玉何幹呢?是他自己潛意識覺得自己已經不配再與人結交,然而那些故交一如所願的離他而去時,他又不能不有一種隐隐的唾棄之感。曲別玉只不過盡他所能的表達善意,他可以說也完全感受到了,卻把它束之高閣。彼時的他可能是覺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東西了!
書房格局與當年并無變化;曲別玉站起來。羅宛必須先入為主的認定這是曲別玉,才能用一種求證的心态憑着一些蛛絲馬跡将當年的那個他與眼前的人勉強聯系起來。前夜裏戴着面具,羅宛靠聲音就可認出故人;但此刻光天化日之下,他反而感到猶疑。曲別玉瘦了很多,臉型因此大變,一雙血絲密布的眼睛直瞪着他,瞳仁最內裏燃燒着一點細小的火。
就如同遇到渾身都是破綻的對手反而不知道怎麽下手一般,羅宛一時間簡直不知從何問起,頓了一頓,才想起還有世上還有套話這一百搭法寶,立刻道:“令堂和尊夫人可還安康?”
曲別玉死死盯着他,道:“她們不在了。”
羅宛大吃一驚,曲別玉的老母上個月過六十大壽,他還曾派人送上賀禮,哪能這麽猝不及防,心念一轉,脫口而出:“因此你才去千品宴?想找人為你報仇?令堂和尊夫人是如何出事的?”
曲別玉道:“不……她們沒有……”頹然坐下,又說:“昨天晚上你也在?她們還沒有……”
羅宛把手放在他肩上,往下壓了一壓,道:“慢慢說。”
曲別玉轉頭看着羅宛,似乎想避開,卻又沒有力氣;他二人數年不見,原本以為那場面會很生疏,豈料事出突然,連生疏都不及擺上臺面,迎頭就是一個箭在弦上不能不發。
曲別玉眼眶通紅,斷斷續續把事情交代了個大致。原來中元節當日,他母親和妻子突然失蹤,家中仆人渾然不覺,只留下一封信箋,索要天價贖金,三日後于指定地點交付,否則二人無命。曲家雖然自給有餘,遠非巨富,倉促之間如何弄到那許多錢,正六神無主處,豈料第二日,對方就砍了曲夫人一只手臂送來。曲別玉不敢報官,又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了,經人指點才到千品宴去,以家傳寶劍為籌碼,指望能遇到一個武林高手,助他将老母和妻子救出。
“其實我自己知道無望。……信中說,只許我一人只身前去,若看到別人,定然……但就算人救不出,我至少想報仇,我素來不懂這些事,為何偏偏是我……”
曲別玉伸手捂住臉頰,呻吟了一聲,那聲音似哭又似笑。事到如今,他是哭也哭不出來了。
羅宛默然聽他說完,過了一會道:“若你信得過我……”
曲別玉目光落在他腰間落雁刀上,搖了搖頭。“不必了,昨夜散席之後,我已經遇到一個……你們說的,俠客,我把劍給了他……”
羅宛道:“他威脅你?”
曲別玉澀聲道:“也不是……他答應替我解決……不是報仇,他說可以救、救人……但是他不要我去,他好像會那個什麽易、易容,裝扮成我的樣子……”
這說法竟然出乎意料的十分靠譜,羅宛心下斟酌一番,又問:“你們約在何時見面?”
曲別玉道:“申時,在飛觞樓。”
羅宛道:“我與你一同去。”
曲別玉道:“還有不到兩個時辰。”
他突然起身,踉踉跄跄的向外走去,不多時提了三個酒壇子回來,放在地上,道:“我記得你是海量。”
羅宛道:“你記錯了。”
曲別玉笑道:“我記錯?我确實不知道你酒量深淺,因為每次先醉過去的都是我。我不知道酒有什麽好。詩文裏說成玉液瓊漿,我只當跟我喝的是兩回事!我現在才知道好了。我現在知道酒有多好了!”
他幾乎三日未眠的臉上不但沒有死人一樣的慘白,反倒更顯出一種接近于瘋狂的精神的活力,眼神如刀鋒一般尖刻,掃視之處仿佛都留下劃痕。羅宛霍然而起,按住他道:“你不能這樣濫飲。”
曲別玉瞪着他,道:“不然你要我如何撐到申時?”
雨早已停下,天氣更加炎熱,仿佛是炎熱的厚幕被撕開微小裂口,随即又以變本加厲的氣勢被修補起來。日光在半濕的地面蒸騰起白氣,看起來宛如酷刑。
羅宛站在書房門口,看着石子路間蓬松的青草。曲別玉趴在書桌上,已經昏昏睡去。
他也飲了一壇酒;但曲別玉并沒有記錯,這些酒對他來說并不算什麽。如果酒真能忘憂的話,這法子他自己毫無疑問也會用的。
或許他應該趁這時悄無聲息的離去。正如他拒絕了曲別玉的好意,曲別玉的生活裏也早已沒有他的位置,這件事情也本來輪不到他插手,不過是誤打誤撞,他的出現顯得突兀而不協調,就如同走過的仆人看着他的恐懼而悲哀的眼神一樣。
但此時此刻,他的心裏純然只有感激而已。
身後傳來動靜,羅宛轉身,看見曲別玉正吃力的擡起頭,表情充滿疑惑,搞不清楚為何他會出現在此,突然反應過來,又笑起來。
“你還在?”
“申時将近,我們走吧。”羅宛說。
飛觞樓。
他已許久沒有來過這個地方。記憶的碎片顯得格外淡薄,激不起任何波動。
午後的陽光透過木格窗斜斜撒在地板上,那樣子使人看了難免有些困。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櫃臺裏碼着整整齊齊的酒壇,中午客人散去後的桌椅還沒有都靠牆放好,但卻不見店家和夥計的身影。
或許他們都去午睡了。
羅宛和曲別玉走進飛觞樓。樓裏唯一的一名客人正等着他們。
這是一個秀美的少年,穿着昂貴的綢緞衣服,正在撫弄那把名為刑戮的短劍。
從他含着笑意的嘴角來看,曲別玉拜托他的事情決沒有失敗的可能。
曲別玉的表情卻沒有變化,更有種出乎意料的鎮定之感,仿佛在這生死關頭的一刻反而歸于平靜。他問道:“她們都好嗎?”
那少年道:“很好。”
曲別玉喃喃道:“很好!”
他說完這兩個字,緊接着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翻手猛然刺向自己的心口。
他的動作對于一個不會武功的人而言,可說非常快,因為中間完全沒有停頓。
但匕首只刺破了他的肌膚。他的手腕已被羅宛穩穩的攥住。
羅宛并不看他,只是看着那名少年。自從走進樓裏來,他就沒有再看曲別玉一眼。
他問道:“是這個人嗎?”
曲別玉沒有回答。
羅宛又道:“你覺得我會死在這裏嗎?”
曲別玉嘴唇劇烈的顫抖着,卻仍舊沒有回答。
倒是那少年笑道:“他一定覺得你會死在這裏,這連我都看得出,不然他為何要自盡呢?”
羅宛放開曲別玉,落雁刀從鞘中無聲地滑出,像脫離了水底的魚龍。流暢的刀身平平舉起,刀尖指向前方。這把刀如此順從而璀璨,非是他的同伴,或者他的仆人;而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的血和骨。
“我的朋友已經非常少了。”他說。
他曾以為自己已不再需要任何東西。
這當然不是真的。人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