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青岚記

作者:薜荔藤蘿

文案:

長天已逐歸鴻盡,楚水崤山是處同。剩雪他年如有意,殷勤為我問春風。

羅宛應天長系列第三部。本系列完結

內容标簽:強強 江湖恩怨 恩怨情仇 情有獨鐘

搜索關鍵字:主角:羅宛,應天長 ┃ 配角:言風月,周乘麟,薄傳彩,溫簡簡 ┃ 其它:

☆、章一 夜襲

屋子裏很靜。

不是那種絕對的安靜,是蟬噪林逾靜式的。這裏絕非渺無人煙的深山或仙境,與之相反,是處在最繁華的鬧市,最繁華的角落之中。垂着流蘇的床帳引人遐思,腳下的地毯厚重而柔軟,牆上也挂着華麗的織物;最大程度的将聲音吸收,擾亂,如同一滴墨落在水面上,要将之暈染,不留痕跡,使得明明咫尺之遙的歌舞絲竹之音,微弱缥缈到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在這種近乎夢幻的恬靜之中,有人幽幽的嘆了一口氣。

這是個穿紅衣的青年公子。無論男女,很少有人能将紅衣穿得好看。

但這個青年卻只讓人覺得紅衣說不定就是為他發明的。甚至于原本桃花春水一樣的眉目,被這火一樣純正的朱紅色一襯,并不因此更加妩媚,反而有了一種淩厲的英俊之感。

他對面的女子把線頭咬斷,放下手中半完工的香囊,那上面繡的是牡丹的紋樣。瞟了他一眼道:“有話就說,不要扭捏。”

言風月道:“我在想,這只香囊用什麽東西可以換。”

薄傳彩道:“這樣的香囊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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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風月道:“我就要這個。”

薄傳彩道:“那你就該知道,這世上不是什麽東西都可以買得換得的。”

言風月道:“我知道,我完全知道。自從我開始做生意并遇到你以來,實在已經太知道了。”

薄傳彩笑了一笑。她已經不是很年輕,本人也完全無意掩飾這點。

對于一個青樓女子而言,如果說相貌是她最強的武器,那年齡就是掣肘這武器的致命因素。好花不過百日。盛開時有多鮮嫩,凋零時就有多凄涼。有些人乃至夜不能寐,要坐着聽這千金的光陰一點一滴流逝。但年齡對于薄傳彩,近乎沒有意義。

他們已經認識了十年。她的目光可能不如十年前那樣明潔,卻多了一種從容的笑意。她的肌膚可能不如十年前通透,但越發深邃的眼角卻多了幾絲纏綿的紋路。

與這些時隐時現的增增減減不同,言風月的想法可說從十年前就沒有任何變化,連程度上的冷淡或濃烈都沒有。就倆字,娶她。

風月琳琅閣的閣主什麽時候能把傳彩坊的老板娘娶進門,是長安城裏經久不衰樂此不疲的一個話題。

這件事在常人眼中看來本來不該有很大難度,言風月是個非常優秀的男人。

抛開那即使江湖上也少有人知的特殊身份,他的風月琳琅閣其實是家在業內評價極高的古董店。無論相貌還是財富都無可挑剔,更重要的是他還很有內涵。

當然,他也不是十全十美之人,比如很多人對他的脾氣就頗有微辭。但如果這些人聽過他跟薄傳彩說話,就不由得要感到一種大仇得報的暢快。

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好似都沒有理由拒絕這樣一個男人的。然而薄傳彩在世人眼中實在很難稱作一個正常的女人。

傳彩坊的姑娘,無一不是舉世罕見的美人,傳說就連端茶遞水的丫鬟,都有讓人一眼蕩魂的素質。真正意義上坐擁三千佳麗的她,很陶醉,很滿意,似乎已經別無所求。

衆人紛紛表示既然老板娘生就如此怪癖,那也只好對言閣主寄予溫暖的同情,并勸他不要吊死在一棵樹上。

這些人往往沒有念及的一點是,即使薄傳彩跟其他的女人一樣喜歡男人,并打定主意要嫁一個男人,她也未必會嫁給言風月。

然而言風月自己是比誰都明白的。

言風月轉着手上的玉扳指,又擡頭看看薄傳彩,清清嗓子道:“雖然我差不多也知道今年的答案是個怎麽樣子,但為防萬一,就還是問一下——三娘,你願意嫁給我嗎?”

薄傳彩搖頭笑道:“不。”

言風月道:“果然。”他已經相當習慣,完全看不出失望之色,甚至好像完成了一個例行公事的尴尬任務一樣放松,二郎腿瞬間就跷了起來。

薄傳彩道:“按理說,你今天晚上可不該在這裏。”

言風月道:“不在這裏可該在哪裏?雖然是盛會,我也只在九年前去過一次,後來就都是別人代勞了。”

薄傳彩道:“今年去的也還是你那伶俐的小掌櫃?”

言風月道:“他遭逢丁憂,我放他幾月假回家奔喪。”

薄傳彩道:“哦?那今年去的是誰?”

言風月道:“這個你就萬萬猜不到的。我請了外援。”

薄傳彩道:“你會把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一個外人,倒是很少見的事。”

言風月道:“此人不同。雖然那誰簡直一無是處,但看人的眼光還是可以的,正好跟此人相反。”

他這話說的亂七八糟,薄傳彩安詳的聽着,手中針線不停,道:“是怎樣的不同?”

“這個人沒有想要的東西。”

薄傳彩笑道:“真沒有嗎?”

“也許有的。”言風月被看穿,虛心退一步。“但那非人力可及。”

薄傳彩道:“這就難辦了。這樣的人往往只剩一個理由能拴住。”

言風月道:“他許我三件事,這是第二件。”

博山爐中沉香缭繞。帳上交頸鴛鴦花紋,似乎在隐隐游動。二更聲響沉沉傳來,言風月的眼睛已經半阖,那單手支頤的慵懶姿态,豈是一個風情萬種可以形容。

“三娘。”他低低的喚了一聲。“難道我生的不如她們美?你可以每天愛把我打扮成什麽樣子就把我打扮成什麽樣子。”

薄傳彩道:“何止是美,你傾國傾城。”

言風月道:“傾不到你,都是白搭。”

薄傳彩頭也不擡,顯然對眼前絕色已經具有相當免疫,問道:“乘麟呢?”

言風月道:“大抵在被你的姑娘們揉圓搓扁中。”

薄傳彩道:“你從他幼時起就老帶着他來我這串門,他父親要是知道,能氣活過來。”

言風月嗤之以鼻。“我又不是他爹。既然跟了我,只有學做生意,那做生意就是見人,見各種人,沒有早晚一說。這小兔崽子一天到晚老氣橫秋,我就喜歡看他被揉圓搓扁的樣子。”

薄傳彩道:“好多道理!把他叫來罷。”

言風月打開門向丫鬟吩咐了幾句,不多時周乘麟進了門,被插了滿頭花不說,臉上還多幾個鮮紅的唇印,整個人窘的發燙,走了兩步就不肯再進,低頭行個禮。他正在長個,跟被拽着頭腳一樣生生拽開,長胳膊長腿瘦的叫人發毛。薄傳彩招手叫他到身邊,上下一打量,瞪了言風月一眼道:“你不給孩子吃飯。”

言風月冤的要蹦起來:“我不給他吃飯!你問問他一天吃幾頓。哪天風月琳琅閣倒閉了你都不知道為什麽。”

薄傳彩道:“胡說。”她在紉針,手裏線撚了幾次穿不進針眼,對周乘麟說:“你眼睛好,來幫三娘穿針罷。”

言風月忙舉手道:“我自小張目見日,明察秋毫。怎的不叫我?”

當然是被人無視。周乘麟一把成功,薄傳彩笑得眼睛眯起來,在周乘麟臉頰上親了一下。言風月看起來立刻就要昏厥。薄傳彩摸過一個鑲金嵌玉的針盒子,裏面長長短短排了幾十只針,塞進周乘麟手裏道:“乘麟拿着玩。”

周乘麟也不論男孩子拿着針要怎麽玩,反射性先去看言風月,言風月悲憤交加的瞪着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三娘給的,你就拿着。”

片刻後兩人出了傳彩坊,朝風月琳琅閣的方向走去。言風月明明滴酒未沾,整個人看起來卻有七分醉,走路都潑潑灑灑,東倒西歪,讓周乘麟很想立刻離他而去。言風月高唱道“我欲乘風歸去,将心向明月——”周乘麟在他身後遠遠跟着,小心的不去碰到他影子。

言風月唱了半句,突然一回頭,道:“咦,今天好像是十五。”

周乘麟道:“七月十五。”

言風月道:“那我們應該去放荷燈。”

周乘麟忍不住道:“你連這都能忘?晌午時你還上過供。”他自己也悄悄的給父母的牌位上了一炷香。

言風月道:“真的,已經忘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這麽不孝順,上供有什麽用。難怪都這時候了,街上還這麽熱鬧。你,去買個糖葫蘆來。”

周乘麟道:“我不吃糖葫蘆。”

言風月道:“你不吃我吃。”他攬着周乘麟的肩,突然悄悄在他耳邊道:“這麽熱鬧,可未必都是人。”

周乘麟只覺得一股寒意突然從腳底升起,推開他道:“閣主別發神經了,快回去洗洗睡。”

此言一出,令人但感兩人年齡差實有二十歲不止,而且是反過來。言風月笑道:“好好好,但願你那好師尊此刻一切順利。”

兩人轉過街角,整條街店家多半打烊,只剩下風月琳琅閣中仍隐隐透出光亮來。夜到此時已不再悶熱,和着那月光,微微的顯出一些疏朗的風色。兩人本打算繞到後門進去,這時候便走到店門前。

言風月道:“我告訴過老李不要等了。”一邊推開虛掩的店門,本來有些懶散的表情霎時收起,眉頭微微的皺了一皺。店裏除了掌櫃,竟還有兩位很面善的客人。

那兩位客人見到他,不知就裏的笑了一笑。李掌櫃擡頭道:“公子。”

言風月右手做了個手勢,阻住周乘麟往裏再進,極不客氣的道:“本店打烊,老李,送客。”

客人的笑頓時都僵在臉上。其中較年長的一位彬彬有禮的問道:“公子這是何意?”

言風月道:“你聽不懂人話是怎的?關門了,不做生意了,各回各家。還要我再說一遍嗎?”

那人涵養不壞,竟不動怒,只是嘆道:“公子,你這樣做生意法,是自斷財路。”

言風月勾起嘴角一笑,活脫脫一個蛇竭美人。“就憑你們,還斷不了我的財路。”

話音未落,一直在櫃臺後默不作聲的李掌櫃突然躍起,一掌劈向那年長者的後心!

他這掌來得毫無征兆,既輕且穩,看起來平淡無奇,其中蘊含的內家勁力卻已爐火純青,要是中了這麽不起眼的一掌,能在床上躺一輩子,都算是那人的福氣。

那年長者并沒有回頭。他已經來不及回頭。

但這一掌還未打到他的背後,就已經被另一位年少的同伴攔下。

那少年形容黧黑,看起來老實木讷,李掌櫃被他一掌截住,竟感覺力逾千鈞,兩人只過了數招,那少年雙手神奇般地一合一絞,只聽咔擦一聲,李掌櫃的右手竟然被他擰斷!

這幾下變生肘腋,周乘麟甚至來不及反應發生了什麽,言風月秀眉倒豎,罵了一句“畜牲!”衣袖一振,數點寒光迅捷無倫的朝那少年的方向飛去。那少年放開李掌櫃,掌風将寒光掃落,餘勁直逼言風月面門。與此同時,那年長者也出了手。他的兵器竟是一對黝黑的鐵筷。

這便是周乘麟在他長大的風月琳琅閣,看到的最後一個場面。陷于前後包圍之中的言風月回頭瞪着他,吼了一句:“還不快滾!”

去找三娘!

周乘麟一刻不敢耽擱,反身沖出店鋪,拼命的奔跑起來,前方是人是路,一概不知,腦海中既似空白,呼呼的一片風聲,又似缤紛雜亂的聲光電色,交織成一片毫無意義的圖案。他竟不能細想身後,他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裏,是否有李掌櫃的身影。

薄傳彩,傳彩坊!

他近似瘋子的奔跑着,已無暇顧及臉上不知何時蜿蜒而下的淚水。

突然,他停下了步子。他還不能很好的控制沖勁,因此踉跄了幾下,但總算沒有摔倒在地。

他低着頭,看見地上慢慢逼近,将他侵蝕的黑影。

☆、章二 華筵開

按理說七月流火,已經立秋,暑熱卻盛的反常,一直到夜幕降臨,一股粘滞不堪的熱浪仍徘徊不去。有錢的簾卷水晶,沒錢的扇搖清風,不論有錢的沒錢的,根本屋裏坐不住,都去外面納涼,一邊說着閑話,葡萄架下數星月,慢慢等那熱氣褪盡,就連知府也恨不得跳到水缸裏去。

整座洛陽城中,或許唯有此處,絲毫也感不到這苛酷的熱度。

廳中各處以銀盤盛放雕刻成獸形的冰塊,正絲絲的冒着白氣。身後侍女素手執扇,那送風的力度和間隔,都恰到好處,使人肌膚松爽,又渾然不覺。燈火并不很明亮,在層層掩映之下有一種柔和的昏暗之意,影影綽綽身處其中的客人看起來有一種神秘感,仿佛并不屬于這世界一般。

這已經是羅宛在此度過的第三個晚上。

廳中的來客或許已幾經變動,盤中精致的菜色也已經看厭。他只是靜悄悄的坐在那裏,還不曾開過口。他不認識這裏的任何一個人,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認識他。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因為每一個人都戴着面具。

這面具遮掩下的一張張面孔,使得本來就很幽暗的現場更加神秘莫測,猛一看好像是一個密謀什麽邪惡大事的集會。

身後的侍女走上來為他斟酒,她的聲音很輕,就像拂過心頭的羽毛。

“已經是第三晚了。客人還沒有找到想要之物嗎?”

羅宛沒有回答她。

“客人定能等到的。”她的語氣有一種未蔔先知的篤定感,還有點自豪。“在這千品宴上,人人都可以等到想要的東西。”

人人都能等到想要的東西嗎?

這話很微妙。即使等到了,是否就真能得到?

羅宛仍舊沒有回答。廳中粼粼波浪般的一波竊竊私語剛平息下去,有人正以堪堪能聽清的低沉聲音在交談。

“……嘉容縣主已逝去三年有餘,縱有遺書,不知真僞,閣下的要價是否太高了……”

“笑話,玉筆朱印,清清楚楚,由得你嘴皮子一碰……你若不想要就退開!反耽誤了正經誠心人。又想要,又窮酸,千品宴豈是你讨價還價的所在……”

“閣下說話忒也難聽。也罷,再加一支。十二支金翎逐日箭,我是傾家蕩産了。你若還貪心不足,我也只好……”

“這位客人雖然言辭動聽,說的話卻似乎欠缺道理。”

這是一個加入争執的新的聲音;廳中霎時安靜下來。說話的人坐在左首第三位,他身姿挺拔,聲線也秀美到楚楚動人的地步,想見應該還很年輕。但那語氣多少有些過度的自信,就仿佛他自己并不跟其他人一樣是客人,而是這宴會的主人。

而衆人如此奇怪沉默的原因,是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人說話!

羅宛在這裏等了三晚。這位客人也和他一般,已經出現了三次。和羅宛近乎化身柱子的毫無存在感不同,他每一晚都給在場的衆人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這人卻好似對衆人含義複雜的沉默渾然不覺,笑道:“衆所周知,嘉容郡主是永安王的掌上明珠。三年前下嫁探花宋駿,妝奁豐厚,那風光一時無兩。然而好景不長,新婚才三月,郡主便暴病而亡,驸馬也不日再娶。這樣一封不見天日的遺書,卻只值十二支金翎逐日箭,閣下的生意,做得也忒厚道了。”

他一番話娓娓道來,廳中越發鴉雀無聲。商品價值被肯定,物主雖然算是受到褒揚,卻不能不更加緊張,顫聲道:“那你開什麽價?”

只聽那少年人笑了一笑,湊到物主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那物主身子一顫,即使帶着面具,也能推測神色大變,伸手去拿酒杯想喝一口,手卻抖得灑了半杯出來。

少年人又笑了笑,道:“那就好說了。”他剛準備起身坐回原位,突然有人高聲道:“千品宴規矩,以物易物,買賣一向正大光明,只要有意,人人皆可出言求購,但看物主滿意與否。你現今私底下就欲将此事談妥,是否太不将此地主人放在眼裏了!”

那少年不慌不忙道:“這位朋友誤會了。我提出的價錢,物主已是滿意之極,且非此不可,斷斷不會再想要別的。我不說明那是何物,非是有意破壞此地規矩,只是顧及物主可能有些不便。如有冒犯,萬望千品宴主人海涵。”

他這番話意味深長,似乎不但已明白物主的身份,更掌握了對方的喜好與弱點。大廳立刻又陷入尴尬的沉默,只剩下搖曳的燈影。

所幸這回沒有持續多久,就聽得一個女子嬌聲道:“貴客說笑了。”

這女子從後面款款而出,立在堂上屏風之側,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妝容雍雅,又十分美豔。一衆侍女都向她躬身行禮,顯見身份不凡。她環視了廳堂一周,道:“子時将至,今年也多謝諸位光臨,千品樓蓬荜生輝。然長夜将盡,聚散有期,賤妾琴十三代主人致意,若有招待不周之處,也請諸位包涵。”

便聽見有人朗聲道:“這一套免了!貴主人今年也還是不露面麽?”

琴十三娘抿嘴笑道:“敝主人說了,他乏善可陳,露不露面無甚緊要,緊要只是諸位貴客能如願以償。那麽,賤妾再問一句,諸位是否已無願意割愛之物了?若沒有,那現在就——“

“且慢。我還有件東西想出手。”

廳堂西南角突然騰的站起一個人來,倉促說道。他從頭到尾都坐在那裏毫無動靜,此刻語氣卻很惶急,仿佛被什麽東西追趕着一般。

與此同時,羅宛轉過頭去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琴十三娘雖感意外,立刻說:“這位貴客不知帶來的是什麽珍玩,還請明示。”

那人起身離席,走到廳堂中央,步伐有些搖晃,咬牙道:“就是這把劍。”

他手中是柄通身血紅的短劍,劍柄上鑲了一塊暗紅的寶石。即使相隔甚遠,也能感到其上缭繞的不詳氣息。

那人顫聲道:“這是前代征西将軍的佩劍,名喚刑戮,随他出生入死,殺人無算,光憑劍上的戾氣,就能使方圓丈許寸草不生。我今天拿這把劍,不是想換得什麽寶物,只是想找一位能配上這劍的英雄,替我做一件事。”

廳堂中數十道目光都集中在那劍上,便有人問:“什麽事?”

那人道:“自然是殺人!”

他話音未落,座中站起一個巨漢來,簡直是拔地而起一座鐵塔,面具雖已是特大號,還不能把臉完全遮住,邊沿都露出一指多寬,獰笑道:“小哥要殺什麽人?我替你去就是!”

殺人原應是極可怖的事,然而在這巨漢說來仿佛稀松平常一般。又或者這把不祥的短劍,在他眼中完全抵得上人命的價值。雖然這樣,他又補上一句道:“太離譜的卻不成!”

只聽一聲冷笑道:“他怕了。他配不上這劍。小哥把劍給我,再離譜的人,我也替你去殺。”

物主還沒接話,那巨漢怒道:“奶奶的,你在那陰陽怪氣放了是什麽屁?有種大家出來劃道,看是誰配得上這把劍!”

那人也不懼,尖聲道:“來就來。”袍袖一展,也跳到廳堂中央,身形高瘦卻伛偻,像個黑色的鶴。巨漢怒喝一聲,拳頭挾開山裂碑之力,向那瘦子打去。那瘦子輕閃避過,五指成鷹爪形,襲向巨漢前胸。兩人在方寸之地戰得有來有往,靠近中央坐着的人但感勁風撲面,身後侍女走上來收拾杯盞。

衆人皆看得目不轉睛,心中喝彩,雖然這種場面三日來其實每晚都有發生,調劑一下氣氛總勝過枯坐幹等。倒是那物主呆站着,手中仍捧着那把劍,看起來茫然不知所措,還是旁人拉他一下,方才往後退了一步。

兩人拆過數十招,只聽一人笑道:“這兩位分明都不會用劍,卻來争這把劍,不是笑話麽!”嗖嗖兩道銀光飛出。那兩人雖在酣戰,聽聲辯位,都知躲避,那人身形矯如流雲,直沖物主所在方向而去,一把将劍奪過。巨漢和瘦子同聲怒吼,拳掌齊出,都來攔截,那人抽劍出鞘,一點一劃,硬是從空隙中閃身而過,二人還欲追擊,突然同時停住,原來那瘦子袍袖已被斬去一截,輕飄飄的落在地上,巨漢耳際卻多了一道鮮血涔涔的口子。

琴十三娘笑容一斂,正色道:“千品宴非是好勇鬥狠之地,縱然相争,都是點到即止,貴客這般,未免逾越了。”

這貴客自然又是方才那出盡風頭的少年,此刻笑道:“抱歉,是我功夫粗疏,下手沒個輕重。刑戮果然好劍,在下佩服。”将劍雙手奉還,就要歸座,那物主整個人懵的不行,遲疑道:“你已贏了……這劍、難道……不應是你的?”

少年道:“抱歉,在下不殺人。”

那物主失魂落魄,也不再問,慢慢走回西南角席位。那巨漢和瘦子也讪讪歸座。這少年又出風頭,又折辱他人,又自诩高潔,裝腔作勢實已達到驚人的地步,不少人已不由自主産生一種只要他出門一步,就會被人拖到牆角圍毆一頓的預感。而觊觎那短劍的人實數不少,只是一來物主說得含糊,二來千品宴已到尾聲,大部分人都已彈盡糧絕,此時多半想的是散會後再行接洽。

琴十三娘待場面再度平靜,又問了一遍是否還有待價而沽的稀世奇珍,這次沒人應話,想見大家都比較困,投過來全是期待散會的目光,便拍了兩下手,有人送上一個銀盤來,盤中黃綢上托着一個極小的瓷壇。

有人笑道:“這是什麽?酒?貴主人壓軸的藏品,竟是一壇酒?”

琴十三娘道:“黃粱。”

又有人道:“黃粱酒啊,我老家就産,不是空口說白話,我一次能喝七八斤。”

琴十三娘抿嘴笑道:“貴客海量。此黃粱非彼黃粱。世上酒只是一醉解千愁,這黃粱,可讓飲下的人,做一個從未做過的好夢。”

“這要如何證明?”

琴十三娘道:“無從證明。縱然做一個好夢,也不過一個好夢。”

又有人道:“那貴主人想用什麽來換?我出十斛金珠如何?”

“黃粱是虛無缥缈之說,自然要用虛無缥缈之物來換。”

說這話的人,剛剛踏入大廳。他的臉上也跟所有人一樣戴着面具,右手拿着一柄折扇。

他徑直走到琴十三娘面前,輕笑道:“看來我來得還不算太遲。”

琴十三娘道:“不早不遲。看來這就是貴客所需之物了。”

那人道:“這麽好的夢,貴主人不留給自己享用嗎?”

琴十三娘似乎很高興,笑容越發明媚,道:“敝主人已經不再需要一個前所未有的好夢。敝主人想要一件東西,可将人從噩夢之中喚醒。”

來人突然僵住。

面具掩去了他的表情。他的身體甚至輕微顫抖起來。

“這位娘子說的,可是九回鈴?”

衆人都不用轉脖子去看,就知道這聲音又是出自那占盡風頭的少年之口,一部分群衆已然不客氣的發出各種陰陽怪氣的噪音。琴十三娘道:“正是。這東西貴客也有嗎?”

那少年坦然自若道:“可惜,我沒有。然這黃粱美夢,我亦心動不已,不知貴主人可否考慮其他物事?我有一壇瑤琨碧,飲者三旬酣睡不醒,且能延年益壽,百歲不死。”

琴十三娘笑道:“三旬不醒,然終将複醒。”

少年道:“三旬不必知人間事,也算難得了。”

琴十三娘道:“這倒也是。”她環視廳堂一周,道:“那這壇黃粱就歸這位公子,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衆人皆報以與面具如出一轍的冷漠臉。那後來的人突然舉手,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且……慢……”

琴十三娘轉頭看着他,柔聲道:“貴客有九回鈴嗎?”

那人道:“不,我……”

他吞吞吐吐,就有人不耐煩起來,高聲道:“你這人婆婆媽媽,有東西就拿出來,沒有東西就趕快散了,大夥好回去睡覺。”

那少年定定看着他手中緊握的折扇,笑道:“你若無物可換,那就——”

那人咬牙道:“九回鈴,我是有的。只是——不在我手上。不知貴主人能否等我數日?半月之後,我必将面見貴主,親手奉上。”

琴十三娘道:“這……或許待我請示一下主人……”

羅宛突然道:“我欲與貴主交換九回鈴。”

他從未開過口,此時乍然說話,滿廳目光皆向他投去。琴十三娘搖頭道:“然而九回鈴現下并不在這位公子手上。”

羅宛道:“那是我與他的事。你只需問貴主是否想要我帶來的東西。”

琴十三娘道:“不知客人帶來何物?”

羅宛并不做聲,伸手一彈。琴十三娘接住紙條展開,臉色遽變。将廳中瞳瞳燈影吹得忽閃不定的風,突然帶入一絲不屬于夏夜的涼意來。

子時将盡,門前車馬漸稀,一道黑影在夜色掩映下悄然離去,正是千品宴上最後到場之人。他悄無聲息的拐過幾條街道,腳步忽快忽慢,終于在一條巷子前停下,嘆道:“朋友,這大半夜的你怎麽就不去睡呢?”

羅宛在他身後淡淡道:“你欠我的東西,我自然不能放過你。”

那人道:“洛陽城算是你的地頭,我會跑到哪裏去不成?”

羅宛懶得跟他廢話,落雁刀連鞘一舉,直點他面門。那人持扇一格,身形往旁滑去,羅宛将刀一橫,斷去他退路,左手攥住他拿扇子的那只手腕,往牆上一按,低頭道:“面具脫了,還是面具,你一日以真面目示人,是會死不會?”手指毫不留情的順着鬓角往下摸索,使力一撕。那人哎呀了一聲,下意識伸手去擋,羅宛豈會給他這個機會,捏住他下颔,狠狠壓了下去。

應天長再處變不驚,那裏見過這樣場面,黑衣刀客的氣息兇狠而陌生的撲面而來,何止撲面而來,更從唇舌入侵,仿佛身體被打開缺口。應天長魂飛魄散,膝蓋一軟,身體就往下滑,羅宛緊緊攬着他的腰,膝蓋抵在他腿間,卻也不趕盡殺絕,最初滅頂一般的觸感過後,又淺淺分開,離得極近,言語都在彼此吐息之間。

應天長極力往後退縮,恨不能在牆上貼成一張薄紙,羅宛不放過他,低聲道:“長進了是不是?還會跟我來這手了嗯?楚岫青?結拜兄弟?你腦子裏都裝些什麽?叫一聲大哥來聽聽?”

這着實出人意料,應天長驚得整個人一抖。“你都想起來了?”

“你不想我想起來是不是?”羅宛氣急反笑,松開攬着他的手,指尖在他唇上用力摩挲。“好一直給我蒙在鼓裏?”他從未顯出這一面,極危險而狂喜,像終于把獵物握在手心的獵人。應天長心知今天不能善了,念及此反倒放松,垂下眼睛笑道:“好好好,這位兄臺,悉聽尊便——”被他扣在牆上的那只手動了動,小指讨好的掙紮去碰羅宛的腕脈。羅宛任他動作,應天長托着他的手細細診了一診,脈象平穩,血氣充旺,一顆懸吊多時的心終于落定,道:“見你無恙,我總算就放心了。”

他這話說的真誠,倒不全然為轉移話題。羅宛是軟硬都不吃,當即道:“是,非常之好,現在就能把你辦了。”

應天長有點遭不住,舉手掩面道:“羅大俠,矜持,矜持。”羅宛道:“怎麽矜持?這樣?”

他又一次低下頭來,極溫柔的碰觸應天長的面頰。從額頭直到鼻梁。他的唇薄而幹燥,不帶顏色也不帶氣味,只是一種顫抖的溫熱。應天長心中突然湧出一種難以自主的悲傷感覺來,掙紮着略略仰頭,想把這波自眼睛深處升起的潮熱壓抑下去。

羅宛卻放開他,後退了幾步。那近似失控的焦躁剎那消失的無影無蹤,這時刻竟過去了,應天長心想他大抵是覺得失望,可是不能夠說什麽,只是理了理亂七八糟的頭發,這才開始覺得還是太熱,渾身粘膩難受,方才緊張到連汗忘了出。就問:“你為何會來?”

羅宛道:“你為何會來?”

應天長道:“自然是聽我們宮主的吩咐。可你雖然久居洛陽,我猜這千品宴,你從未與會。”

羅宛道:“是你摯友請托。”

應天長故意啧聲道:“言閣主還不能做你朋友?羅大俠擇友甚謹哪。他讓你來此,是想讓你換得什麽寶物?我猜那東西并未在千品宴上出現。你非但沒有換到,還丢了原有的籌碼。他要知道了,可能會氣得長皺紋。”

羅宛道:“我不會讓他吃虧。”

應天長搖手:“不幹你事,該說是我不敢讓他吃虧。那厮小心眼,很記仇。然你在這裏苦坐三晚,可還有別的收獲?”

羅宛頓了一下,語氣有些遲疑:“在你來之前,會上有個人,我有些在意。”

應天長道:“是你認識的人?這也不多稀奇。東都富麗如此,千品宴上自然有很多洛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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