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九回鈴
掌上珠,無價寶,又如何可以輕易相讓。是我唐突了。”
千盛意失笑道:“我不是離不了她的人,我是離不了她的琴。但這好像也沒什麽差別了。你又不是愛琴之人,要她何用,難道只是單純為了給我添堵?”
“非也,是想為小成侯分憂。”
千盛意徹底愣住了,圓形的手爐掉在褥子上,半天才嘆道:“閣下的好心,我感激不盡,希望不要是因為閣下覺得我很美。”
曲直君微笑道:“小成侯确實也很美。”
千盛意元氣大傷的躺了回去。“你不曾為物所役,就不能體會為物所役的樂趣。”
“但是人和物終究不同。”
“我們完全不能互相理解。但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千盛意看着他,愉快的說。“換個話題吧。你說人和物不同,那麽你覺得是刀重要,還是用刀之人重要?”
交流突然中斷,他們才意識到院內的打鐵聲不知何時竟已停了下來。
之前就像檐下的水滴,越滴越慢,終于失去了集聚的力氣,但還懸一線命,苦苦等,可能偏不斷,但到底在被忘卻時悄悄停了。兩個人都屏住呼吸。
這是進去的時機嗎?誰先進去呢?他們在對方眼中讀出這樣的念頭。曲直君的嘴唇動了動。
“在下覺得——”
當——
打鐵聲恍若從夢中驚醒,又猛然響起,且為補償之前突兀的空白一般,顯得急躁又猛烈。他們同時松了一口氣。
“——那要看是什麽刀。”
曲直君好容易補全這句廢話,自己也覺得有點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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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站在晉無焰的院門前,晉無焰正在為羅宛鑄造一把刀。
在這個環境下提起的刀和用刀之人,難道還能有別的所指?
“這世上用刀的人很多。”千盛意一筆宕出一個潛力無限的長篇大論開頭。“用的好的人也很多。但完全相襯的人,我只見過——很少,真的很少。要麽刀不配人,要麽人不配刀。當然世上并沒有必須相配這種理論……絕大部分都是在湊合……過日子誰不是湊合呢?“
“小成侯并非一個湊合的人。”曲直君平淡的說道。
“是嗎,你覺得我是那種,花要最美,酒要最好,如果不能到達享受的極致,寧願棄之不顧的挑剔之人嗎?”千盛意又在笑,不過他看了看自己身周,好像也不大方便反駁。“這點就暫時擱置吧。但我現在眼前是什麽:我以後再不會遇到的人和以後再不會遇到的刀。如果錯過了,恐怕我很難對自己解釋。"
“很有道理。”曲直君肅然起敬的也說。“那我也請問小成侯,如果只能選一樣的話,你是要人,還是要刀?”
“……我不能兩樣都要嗎?”
“多勞多得。”
“閣下是罵我不勞而獲呢。”千盛意手指揪着下颔,輕快的說。“那我選刀。不過即使只要一樣,想必也不是白來的?”
“跟白來也差不許多。”曲直君道。“只要小成侯不插手。”
千盛意沉吟了一下。“我将來不插手,換你今日不插手?”
“正是如此。”
千盛意鼓掌。“太好了!本來我也沒打算插手。”
“其實我今日也沒打算插手。”曲直君柔和的說。“小成侯能成人之美,在下雖然粗陋,也不敢大煞風景。這樣好刀,如何能夠胎死腹中?我可能比小成侯,比任何人都急于看到它的誕生……一件完美的物事,要在最完美的時候毀去才最為動人。”
千盛意瞅着他,滿臉都是難以言表。“我們萬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然後他一分鐘之內就連人帶椅子消失的幹幹淨淨。
羅宛走進小巷的時候,錘打聲已經停止。
取而代之的是初冬濃重的霧氣。腳步在這種灰白的霧氣之中,總像踩不實。樹的枯瘦的身姿,在塗抹下變得出乎意料的婆娑。
小院的門是半掩着的,一個誘惑的邀請的姿态。但是他不可能說拒絕。這樣是不是說明他其實還是有一點想拒絕,想轉身離去,想與這幾乎懸崖峭壁上血汗淋漓挪過來的一切,一個終點,卻臨到頭突然覺得無謂,再不要有瓜葛?須知這種事從來也不少見。
但他只是眩暈了這一剎那,還是慢慢的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畢竟完全不習慣于臨陣脫逃。他把這叫做臨陣脫逃。他畢竟已經不會再有想做之事,只剩下應做之事。一次離經叛道的代價已經太大了。
爐火早已熄滅,只剩下寒灰和冷卻的砧石。打上來的井水寒徹心扉,水面上漂着淩亂的黃葉。院中間站着一個人,正看着手中的刀。但他不過是裝裝樣子;畢竟直愣愣的等人實在很傻,起碼要有個幌子。
當然這不是說那把刀只有幌子這樣的價值。
羅宛自打一看到它起,眼裏就仿佛不再有其他的物事。
包括面前站着的人。這人理論上來說應該已經死了,并且是死在他的刀下,并且還是毀掉他的刀的罪魁禍首;但他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他只是看着刀。
這把刀也是落雁刀。他縱然有一千把刀,永遠都是落雁刀。
他和刀,他們曾彼此依賴,彼此憎恨。也試着彼此遠離。正因為不可或缺,他潛意識裏把這當做報應,刀不應承擔他無度的索求和推诿;但如今一見,他明白自己自作多情了。它不認識他,也不在乎他。
良久,羅宛擡起頭,目光從對方臉上無意識的滑過,帶着一種探尋的意味。
美麗到如同朝露一樣的少年文質彬彬的笑了,自認為自己剛才已經表現出足夠的耐心。
“你在找晉無焰是嗎?”他說。
“他跟我約定在今日。”
“那很可惜,他不能赴約了。”少年仍然笑着。“但是他已經完成了約定的內容。怎麽,不要這樣看着我!他可不是我殺的。我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你若不信,屍體還在屋內,是我把他搬進去的。至于他究竟是怎麽死的——我也不知道。也許是為了給你鑄造這把刀,耗盡心血,因為這是他答應你的事情……你是他在這世上與之交談的最後一個人……你不覺得你比我更像兇手嗎,羅大俠?”
他豔麗如花瓣一樣的嘴唇,連續的吐出這些帶毒的語句來。
在生死邊緣走過的一遭,不知為何使他變得比之前更加高傲和急躁。他已經不管面對手無寸鐵的對手是不是有失格調。他這個年紀其實比任何時候都更容易認為格調都是胡扯,結果才是一切。
羅宛沉默着,只問了一句:“你會使刀嗎?”
少年笑道:“放心吧,它在我手中,會比在你手中更不辱沒。”
他絲毫也沒有誇張的成分。可能世上很少有他不會的兵器。即使刑戮那樣殺伐性重、凝聚了無數鮮血怨靈的古劍,也曾驚鴻一瞥之下就對他俯首聽命。更不要說這把空白、嶄新而順從的刀。
刀身在他手中微微的顫動,仿佛與他的骨骼發出共鳴。
羅宛驀地感到一陣熟稔的,令人欲嘔的,幾乎是撕裂般的痛苦。
他幾乎已不能思考。他試着靜悄悄的擡動手腕,他知道對面的少年将這一切都盡收眼底。“你為什麽想殺我呢?”
“因為我想要自由。”他的瞳仁已經被□□燒灼成燦爛的紅色。“殺了你,我就能自由。”
自由的曙光近在咫尺。只需要一刀!
這樣鋒利的刀,殺任何人都不需要費第二次力氣。
羅宛的手抓住了刀刃。鮮血順着刀刃在刀尖集聚,跌落在塵土中。第一次品嘗血液的刀,幾乎剎那就鮮活了起來,像一顆勃勃跳動的心髒。少年愕然的看着它在手中劇烈的掙動,刀柄燙得他無法握住。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手松開了;非是出自自己的意志。他的腕骨已經折斷。胸前感到一陣溫熱。意識向暖洋洋的黑暗和甜美的境界中漂浮而去。他被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所包圍。
“你自由了。”
☆、章十二 玲珑心
“你信嗎?我殺過人,打過劫,易過容,跳過崖。但是我還真是從來沒有賣過東西。”
應天長坐在櫃臺後面眯着眼笑着。玲珑齋店堂裏滿坑滿谷都是或真或假的古玩,不久前才擦拭過,帶着土腥氣和半幹的水痕,營造出一種錯亂的年代感,紅木的桌腳附近,可看見束束光線裏飛舞的塵粒。空氣裏積澱着一種苦澀的香味。
曲直君以一種不加掩飾的贊嘆心情看着他。“我是你的第一個顧客嗎?”
“應該也是唯一一個了。”應天長站起來。“店子不是我的。如若老板知道我在此越俎代庖,大概不會很高興。但無所謂了,我就喜歡看他不高興。”
曲直君搖了搖頭,走近櫃臺,從袖中取出一雙玉玦。時日久遠,晶瑩剔透的白玉已經泛着淡淡的黃色,內裏蔓延着細微的裂紋。應天長也好奇的看着這雙玉玦,仿佛從來沒見過這玩意似的。
“她不會把這個給你的。”
“連環可碎不可離,如何物在人自移。”應天長慢慢的念出這兩句,是一種絲毫不帶譏諷之意的真誠的惆悵。“你大概也猜到可能會是我,但你同時也無法否認可能不是我。”
曲直君微笑着看着他。“你其實不必如此大費周折,只要說出你想見我,我自然會前來。”
“我可不敢。”應天長老實的說。“但請你不要誤會,我只是無法相信別人的好意,我有位朋友曾經教育過我,那是因為我打根底覺得自己是個賤人,——當然我也的确是個賤人,——因此不配得到任何的好意的緣故。不好意思,扯遠了,不過可能也不是太遠,畢竟這多多少少要拜你所賜。這雙玉玦,是你二十多年前送給宮主的。”
曲直君道:“你知道的很多了。”雖然如此,他也并不驚訝。一個人要想完全瞞住自己的過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早就知道這點,他也并沒有在這方向上做什麽像樣的努力。
“彼此彼此吧。”應天長無精打采的說。“我想那時候,你們兩個應該都很高興才是。她聰明,美貌,有地位,足以藐視天下間絕大多數的男人。但她那時候還有一樣東西把這一切毀了;她懷着一個孩子。彼時一無所有的你,卻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你知道的太多了。”曲直君說。但是仍然沒有生氣的表現。
“我想她很感激你。”應天長說。“這只是人之常情的揣測。至于別的,我既沒有證據,又沒有經驗,就閉嘴吧。反正你現在是左擁右抱樂不思蜀,不過這也可能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甚或從最初就是這樣。她自然不能改變你什麽。至于你們的孩子——至少名義上是你們的孩子,那可想而知了,大概可以輕易得到想要的一切,但卻從來也不能滿足。如果能活到今天,他的年齡應該和我差不多大;比我小些吧。機緣巧合之下,他成了我殺的第一個人。”
“也是最後一個人嗎?”
“天那,這時候你就別操心這了吧!”應天長一聲長嘆。“我把他毀了。于是你輕而易舉的把我毀了。但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你為何要采用這麽麻煩的方式。難道你覺得殺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太過簡單,因而缺乏趣味嗎?你重傷我師父,讓他在床上躺了十年,而我為一線缈不可知的希望,過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看着那過程,你覺得很有趣吧?很滿足吧?尤其你已經預先知道了下場。你給我制造些無傷大雅的麻煩,逼着我向溫回宮靠攏,給我提供用一樣東西交換另一樣東西的機會,只為了看我面對抉擇的尴尬樣子,甚至好心到用黃粱暗示我所有殚精極慮,到頭來都只是一場虛空大夢。你這樣舉世難尋的好人難道是菩薩托生嗎?”
他語速越來越快,已經控制不住憤怒,然而好似又覺得對着曲直君發洩毫無道理,是以最後化成唇邊一抹自嘲的笑意,內髒又感受到那種浪潮往回腐蝕的酸澀。曲直君吃驚的、惋惜的看着他。
“我并不因那件事恨你。”他最後相當真摯的說。
“當然。”應天長說。“那少年是死是活,說到底跟你有什麽關系呢?他母親也不能指責你;她也未必比你好到哪裏去!”
“這你就錯了。”曲直君說。“雖然她也恨他。你可能只覺得他是驕奢淫逸的纨绔,但他相當可憐。他跟我還更親近些。我有時候帶他出去散心。說不定正是因為我們并無關系的緣故。”
“但願這親近沒有什麽特別的含義。”應天長說。
曲直君為他突然爆發的惡毒大為感動。“總之,做母親的,無論如何不會善罷甘休。但我向她解釋之後,她也就同意這件事情交給我處理。”
“解釋我至少也會比死還慘。”
“你真以為世上會有比死還慘的事情嗎?”曲直君道,語氣中帶有一種淡淡的嘲弄。“剛開始的時候,我也确實沒指望你做出什麽,即使晏又青不會怪你,你也很可能死于愧疚;這種事我也見過一些。但過不久,江湖上就傳出了應天長的名聲。那時候我真是大喜過望,就好像吃桃扔了個核,幾日不見,竟然長成,還開了花。”
“那實在是托你的福。”應天長說,想要為這不倫不類的比喻笑笑,但他實在沒有法子。他自己像一張繃得過緊的弓,随時都有斷裂的可能,心知若是這樣下去将毫無勝算,但他難以扭轉,就如同順着極度傾斜的陡坡在往下滑落。
“你也不要什麽都往我身上推。”曲直君皺眉說到。“甚至也不要往烏绮南身上推。十年來你做事看似蕪雜,然而始終清晰有計劃。我也是在你取得照魅草和含朱丹,——兩樣幾乎就花了你五年的工夫,——之後才确定你的目标。也不算目标吧,因為你想救烏绮南的心昭然,算是确定了你想用的那個方法。但比這更有趣的是你做的事情本身……”
他的手指輕輕敲着櫃臺紅木的桌面。“比方說,你真覺得,你以一己之力傾覆了敗雪閣,只是為了得到含朱丹嗎?”
應天長看着他,幾乎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他竭力放松自己,耳內俱是重重疊疊的鳴響。甚至連眼前的視野也不再清晰;曲直君模糊的影子在搖晃。他攥緊了扇骨。
“關——你——屁——事。”他從牙縫裏迸出這幾個字來。
曲直君安撫性的拍了拍他手臂。應天長心神激蕩,竟然忘了躲。這一波過去的一個短暫的間隙,他又開始說話。
“所以你确實知道那法子是不管用的了。”
“因為我自己也試過。”曲直君在嘆息。誰還沒有過去呢……“但我也不敢說就百分百會失敗,也許我運氣不好呢,所以送你出發的時候,我還是滿懷——”
他話沒說完,眼前突然綻開一片銀光。
應天長已經沖了出來。扇子的尖端如同一點閃爍的寒芒,直逼曲直君的喉頭。
曲直君的身形飄然後退。應天長縱使再快,也始終與他差着一點距離。
應天長扇勢一變,始終不離曲直君喉嚨方寸之地。曲直君微微側頭,只削落半縷碎發,一掌拍向他前胸。應天長擰腰避過,扇刃又切向曲直君手腕,走勢奸巧到了極點。
曲直君的眼睛也不由亮起喜悅的光芒來。
畢竟這世上大多數的事情,都是只會讓人疲累和厭倦的!
應天長這一刀還沒有切下去,突然感到脅下一涼。在疼痛襲來之前,他手腕一翻,扇子猛然展開,以一個幾乎折斷的姿勢向後仰去。
銀霜這一剎那已經千瘡百孔,如同初春軟弱的冰面。但他還必須擋下随之而來的一擊!
應天長靠在櫃臺上。手中的扇子已經只剩下半截。
精鋼制的扇骨,斷面光滑到已經照出了他慘白的面容。
他脅下和肩上這時候才開始往外冒血,一身青衣很快被染得通紅。
曲直君手裏握着一把血紅的短劍,那種近乎烏黑的紅色不知為何讓他想起深井之下的地底,滴落的帶着腐臭氣息的水聲。這劍必然很有來頭,但此時此刻簡直沒有比追究它的來歷更沒用的事了。
“你縱使殺了我,又能得到什麽呢?”過了一會,他慢慢的說。這話就很老套,但他已經拿不出更唬人的辦法來。“殺我畢竟是最容易的事情,你卻已經經營了十年。”
“你怎麽知道我想要什麽呢?連我自己還不大清楚。”曲直君看着劍尖,皺眉說道,似乎這劍過于鋒利,連他也不由有一點忌憚。“你可能認定我是以折磨人為樂的神經病,專喜歡看你一事無成後的崩潰模樣,發現你竟未崩潰,就氣急敗壞。但我其實并不想妄自揣測你的反應。知道結尾的故事,你會去讀嗎?”
“你還是猜到了。”應天長說,覺得很冷。日影開始慢慢的偏斜,原已散去的霧又開始慢慢的積聚,玲珑齋內一片黯淡。
“對。”曲直君點點頭。“我至少确定了一點。這世上對你而言,确實沒有比死更慘的事情了。”
他于這剎那,似乎已失去了全部的興趣。
應天長一只手按着脅下的傷口,目光有些渙散。血紅的短劍如同尖利的獠牙,無聲無息的襲向他的脖頸。
“當”的一聲,曲直君退了一步。
應天長左手橫握着一把劍。還未出鞘的劍。劍未斷,劍鞘卻已被砍破,露出一痕雪白的劍身。
應天長似乎也很愕然,卻突然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起來,用袖子拭去了唇邊的血沫。
曲直君又退了一步,看着從店堂內側走出來的人。
這無疑是一個廣義的美人,縱然人的審美可能各有不同,縱然可能有相當一部分群衆頑固的認為男人長成這種樣子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但他們卻都無法否認此人确實美貌到了仗勢淩人的地步。
應天長咳嗽了半天,終于能夠行動的時候,一把揪住了美人巋然不動的衣襟。言風月深情凝視他,問道:“你還好嗎?”
應天長道:“你他媽的哪只眼睛看出來我是好的?!”
言風月柳眉一豎:“你還跟我橫,還不是為了你這破劍?”他一把将劍奪過來,褪去劍鞘丢在地上,那劍通體燦然,不可逼視,劍靶上花紋镂出“定風波”三字。應天長道:“你連名字都給我起好了。”
言風月道:“我就該給你起個沉魚,你就滿意了。”他把劍塞給應天長,一拍手對曲直君道:“你很行啊,前面一條街都是你養的狗,還好我知道怎麽進來。現在人齊了,劍換了,再來過?”
應天長道:“來過屁,今天再動手我跟你姓。當初搶了你洛陽玲珑齋的是他,燒了你風月琳琅閣的也是他,何等血海深仇,閣主快點大展神威,我就拭目以待了。”
言風月挑了挑嘴角。“是他?不是你宮主?”
應天長道:“宮主只是借了幾個人給他,他倆早貌合神離、恩斷義絕、勞燕分飛、覆水難收了,不然今天她若插手,誰都有顧忌。你到底動不動手了!你還要等他叫一幫小美人進來把你這個老美人大卸八塊嗎!”
言風月嗤笑道:“你既然不動手,操些什麽瞎心?”雖然這麽說,他卻摘下了手上的玉扳指。
那扳指形狀奇怪,似乎是一對套在食指上,幾乎遮住了半個骨節。言風月此時摘下一只來,兩個扳指之間竟拉出一條透明的絲線,越拽越長,突然一松手,那只扳指又落回到他手上,兩相擊撞,發出令人心顫的清脆聲響。曲直君滿懷好奇的看着他的手。言風月瞪着他,突然問道:“沒見過是吧?”
曲直君道:“在下孤陋寡聞。”
言風月道:“好,叫你開個眼。”他雙手一拍,輕輕用無名指彈了一下繃緊的絲弦。
一道音波仿佛一支無形的箭劃破了渾濁的空氣。
那是令人戰栗的、斷腸的琴音!
言風月的雙手忽開忽合,忽而成掌,忽而成爪,穿梭在劍網中的忽隐忽現的絲弦,像是一片血紅劍光中深藍的月色。
這種江湖上從來就沒人看見使過的兵器,連是不是兵器都待考,在他手中好像是從一出生就操縱自如的。
應天長靠在櫃臺上,包紮過的傷口血流已經止住,一面慢慢調勻呼吸,眼睛裏顯出一抹笑意來。
他從沒見過言風月使用兵器。他也決不認為這就是風月琳琅閣閣主深藏不露多年的殺手锏。
他只是覺得非常有趣。
連他一個旁觀者都覺得如此有趣,身在局中人的心情更是可想而知。
曲直君的劍勢無論再綿密,再細膩,再風雨不透,又如何能防住言風月手中比水滴更纖微,比水滴更柔軟的絲弦?
從血紅的劍網裂口中偶一閃爍出來的光芒,倒好像是另一張步步為營的網,慢慢收緊,等待将獵物四分五裂的一刻。
曲直君的劍路已經不如剛開始那樣明晰,開始顯出一些拖泥帶水的沉滞。絲弦在纏繞,在阻擋劍的方向,而當他想快刀斬亂麻的時候,又突然消失無蹤。而言風月的身法甚至比他手上的絲弦還要來的莫名和奇詭。
言風月不想和他比試掌法,劍術,或者萬物之源的內力。或許他自己也清楚,無論哪一方面都不可能占到上風。他要的只是這樣一個奇字。
奇之又奇。
他想要這一切在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前就結束!
曲直君擡劍想擋,手臂突然感覺到了輕微的阻力。
他低頭去看時,一瞬間甚至看不出什麽。然而這阻力迅速增大,衣袖突然繃緊下陷,如同猛然潰堤的潮水,随之而來的是極其尖銳的痛楚。
他的小臂不知何時已經被絞死。馬上他的這條手臂也要如同外層的衣帛一樣被勒斷,那方式要比被最鋒利的刀劍斬截還要來的幹脆爽快。他目光一擡,正對上言風月仿佛撫慰他一般堪稱嬌豔的笑意。
無論是誰,死前要是能看到如此美麗的面容,也就不算特別吃虧。
曲直君在心裏默默的收下了這個補償,随後他的手臂奇異的一縮。
他的整條手臂仿佛突然變細了,毫無縫隙的絲弦的絞殺中,驀地出現了松弛的餘地。在言風月将絲弦拉的更緊一點之前,已經以無法比喻的靈活脫出了圈套,劍鋒一勾,将已繃到極致的絲弦一斬而斷!
半截衣袖齊齊整整的飄落在地上,□□的手臂上還餘有一圈淡紅的血痕。
曲直君擡頭看着言風月,目光裏俱是不可言說的震驚。他已經退的很遠,幾乎退到門邊,甚至有一瞬看起來是想要離開,但是理智又使他站定了步子。
言風月站在原地,手心握着那一對已經分開的扳指,轉過臉看了一眼應天長。
此時唯有他們彼此才能明了心中幾乎讓人窒息的懊悔和失望:最好的殺死對方的時機,已經錯過了。
許久,曲直君道:“我可否再請教一下閣主,你手中之物的名字?”
言風月道:“請教?這玩意就是為殺你造出來的,要什麽名字?少跟我故弄玄虛,你不就是想知道真假,我現在就告訴你,無所謂真假。天下能破你那件刀槍不入的百綻衣的東西,本來就沒有,至少現在還沒有。你所聽到的消息,什麽千盛意那裏有一件空前絕後的寶物,恰恰是百綻衣的克星,就是為了唬你編出來的。”
曲直君的嘴角微微抽搐,道:“既然這樣,那閣主想要這件東西的傳聞,必然也是假的了。”
言風月道:“假的呀,你傻呀。我大張旗鼓讓落雁刀去千品宴,你自以為買通了千盛意身邊的心腹琴女,讓她把假的東西通過羅宛交給我,認定我已有恃無恐,這才放心前來,看似中我圈套,其實是要借此機會将我誘出。說這有什麽用,你這老不——”
他上火到形象全無,應天長拽了拽他,提醒道“注意氣質!”言風月嗤了一聲,當真住了嘴。
曲直君卻渾如不覺,又道:“既然是假的,那閣主又是如何——”
言風月冷笑道:“千盛意又不是我親戚,我給他那麽貴的妙音絲竹,難道真一無所求嗎?”
他走上前,用腳尖撥拉了一下塵土中的殘破的衣袖。
“我換到的東西,就是你今天這身百綻衣,只是一匹破布罷了。”
曲直君道:“你是說朱瑾?”
他的語調突然變得極其平穩,還有了一種之前不曾感到的冷冽。
言風月道:“我知道豬瑾牛瑾?你敢于去挖千盛意的牆角,他就不能在你那些小美人身上下點功夫?”
他似乎也感到這一段非常好笑,語氣甚至溫柔了一點。“人家年輕美貌,憑什麽為你這個老不死的海枯石爛呢?”
曲直君嘆道:“你說的對。他确實沒有任何對我忠誠的理由。我待他也還不夠好;也許夠好了,但我顯然不知道他想要什麽。也許也知道;但我卻沒有放在心上。”
他居然就地反省起自己來。
言風月的表情就好像剛剛吃了一千只蒼蠅。
曲直君突然将外衣一脫,緊接着将中衣和內衣也一脫;言風月和應天長兩人還來不及受到傷害,他已經極快地将外衣又披上,動作如同舞姿一般飄逸優美。
他看見兩人都直勾勾的瞪着他,微微一笑,問道:“二位是否覺得,我若沒了百綻衣,就不值一提,任人宰割了?”
兩人立刻異口同聲:“沒有。”
應天長還補充:“你以前還不用這把劍呢。”
曲直君道:“所以,也許還算得公平。”
應天長對言風月道:“我們做事原來講究公平的嗎?”
言風月道:“你這話說的,你不要臉我還要的。”
應天長在他耳邊小聲道:“那沒辦法了,看來今天只有美人計了。”
言風月居然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向曲直君道:“聽說你很喜歡美麗的東西?”
曲直君道:“閣主不是已經見識過我為之付出的代價了嗎?”
言風月道:“那我問你,我這麽美,你為什麽不愛我?”
曲直君竟然愣了,似乎是認真的思索了一下,然後才答道:“也許閣主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言風月道:“放屁,這就可以斷定你是葉公好龍。”他把扳指随手一扔,嘆道:“千盛意給我的時候說這玩意叫斷腸,現在我腸子真的悔斷了。馊主意你出一半,你說怎麽辦吧。”
應天長喃喃道:“想到居然是和你同生共死,目都不能瞑。”
言風月道:“你還嫌棄我。你嫌棄我怎麽不把落雁刀叫來?”
應天長猶豫道:“這不好吧。他可是這世上剩下最後一個君子。”
他食指劃過定風波光滑的劍脊,笑道:“這種事情,我們來就夠了。”
言風月難得的居然沒有反駁,嘆了口氣,左手握住了右手冰冷的指尖。
他們沒能抓住出奇制勝的機會。這一戰的勝負又重新回到起點。
歸根結底,他們之前做的一切,也只能破除曲直君無懈可擊的神話。
但曲直君真的有足以被他們發現的弱點嗎?
他們都已經做了足夠的試探,卻都沒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把握。
曲直君憐憫的看着他們,臉上是那種令二人都極度惡心的,看到美麗的東西即将毀滅時惋惜又狂喜的表情。
就好像看着煙花在深黑的夜空中炸開一樣。
日色或者已經西斜,或者已經相讓于冰冷的霧霭,廳堂內是與時辰不相稱的昏沉。
即使是這樣,似乎還是昏沉的有些過頭了。
曲直君突然發現他已經看不清楚陰影裏兩人的面容,只有應天長手中□□的劍散發着柔和而清亮的光芒。
他還發覺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外面的動靜。
他猛地回過頭,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
羅宛并沒有看他,只是盯着他手上血紅的短劍。
曲直君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然而羅宛的目光已經漠然的移開。毫無疑問是将他繞過,但是落點是否在應天長身上,那也很難判斷。應天長模糊的輪廓仿佛一個不确定的洞穴,将身周的一切微微的扭曲起來。他看的是應天長的劍。應天長則看着他的刀。
他開了口,這句話是對言風月說的。
他說:“今天的事情,會有人知道嗎?”
言風月嘆道:“世上剩下最後一個君子,說沒就沒了。”
應天長還是看着他的刀。
他用了很長時間去熟悉帶刀的羅宛,又用了一段時間去熟悉不帶刀的羅宛。
然而這個羅宛顯然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個羅宛。
他甚至感到鼻腔無端的酸澀起來,很久之前那種類似委屈的情緒不知為何翻湧而出。但他自己也知道這樣是太不合時宜了,所以心念一轉,開玩笑似的問道:“外面死了多少人?”
羅宛道:“沒有。”
應天長靜靜的看着他,道:“一個都沒有?”
羅宛道:“一個都沒有。”
曲直君仍舊笑着站在那裏。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他們交談的方式,就好像他已經是一個死人。
他笑道:“原來落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