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敬老院。
安娜琢磨了一下,自從小學畢業後告別那個所謂的“雛鷹假日小隊”,她就好像離這些自發性的慈善活動越來越遠了。
這個世界竟然還有人自己來敬老院做義工?安娜除了在那種酸不溜秋的偶像劇裏看過,還真沒想過自己也有一天做起了白蓮般善良的女主角……
或者說,她看了看完全駕輕就熟的溫若何想,也許那個問題應該換為——“這個世界竟然還有好人?”
不過震驚歸震驚,現實歸現實,溫若何确實無比真實的站在她眼前,對着她歡快的招手,“安娜,快來幫忙!”
“哎喲……這是你的小對象啊……”一個溫若何正在幫他剪指甲的老人笑呵呵的看着走過來的安娜。
“嘿嘿,是的。”溫若何有點不好意思的紅着臉點頭。
老大爺看了看安娜,她穿着短裙,踩着高跟鞋,手裏挎着名包,在老人家眼裏,俨然一副“不會過日子的女人”的形象。他把嘴湊到溫若何耳邊,小聲說,“啧啧,你這個對象,可不好對付……”
“你說什麽?”老人家耳朵不靈光,自以為聲音不大,但是安娜聽了個清清楚楚,立刻挑起眉頭,有些兇巴巴的說道。
老人家一對上她的目光,立刻緊張得低頭。溫若何說,“安娜,不要這樣兇老人家嘛!”
“我兇了嗎?”安娜彎下腰,把臉湊到老人面前,有重複了一遍,“我有兇你嗎?我只是在問你說了什麽,我懷疑我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老大爺立刻點頭,“嗯嗯,我說你這個小姐長得真漂亮……”
“什麽小姐,多難聽啊……”安娜皺起了眉頭,“我說您老人家是不是十多年都沒出過門了,在要是在馬路上叫人家小姐,可是會被打的哦!”
被安娜一下,老人家下意識的往後縮了一下。
“安娜……”溫若何提高了語調,“我是叫你來幫忙給老人家擦背的。”
“叫我擦背?!”安娜眉毛要豎起來了,“我可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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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爺逮着機會了,小聲嘟囔,“所以我才說這樣可不能做老婆……”
“哎!”安娜把手叉在腰上,“那你說要什麽樣的?難道你娶到好老婆了?那怎麽還住敬老院……”
她的話讓老大爺愣了一下,繼而眨了一下渾濁的雙眼,嘆了一口氣,“我的老伴兒,可真是個好老伴兒,只可惜……兒女不争氣。”
“安娜……”溫若何湊到她旁邊說道,“這些敬老院的老人,幾乎都是兒女不願意去照顧的老人,花點錢,就把自己的父母送到這裏。以為給老人一口飯吃,一個地方住,就算是負責了,卻忘記了自己當初是如何被父母撫養長大的。”
“哎……”老大爺擺了擺手,“有什麽可說的呢。想當初,我母親走的早,我老是記得那句老話——子欲養而親不在,卻沒想到有一天,我還活着,我的子女就不願意養我了。”他說着渾濁的雙眼裏泛出一些水光,頓了一下自嘲道,“還不錯,把我送來敬老院,沒把我丢去大馬路咯!”
安娜看着老大爺的模樣,心裏也有些發酸,回望這間敬老院,且不說是否舒适安寧,單說要這些老人在垂暮之年離開家人,獨自在這裏生活,就不會有所謂的幸福感。有一席安身立命之地,有一片遮風擋雨的屋檐,有一口熱飯熱菜,就是家嗎?
她像這就覺得鼻尖也發酸了,再豪華的敬老院,沒有家人的陪伴,也沒有來自家人的關心,終究只是一個寄宿之地。
有人擔心你的地方,才是家啊。
她動了動嘴唇,眨巴了一下雙眼,“哎,這個水都冷了,你還不去接點熱水!”她說着撸起衣袖,把包放在一邊。
“嗯?”
“我來擦背啊!”安娜看着溫若何說道,然後扭頭看着老大爺,“吶,我給你擦背,可別說我不賢惠了啊!”
“這就叫賢惠啊……”老大爺笑了起來,“我老伴兒可比你厲害多了。”
安娜擰起水盆裏的毛巾說道,“那是你運氣好,但是我運氣也不差,所以我找到一個賢惠的男人。”
“哎呀,姑娘,你說這個話也不害臊啊!”老大爺詫異的說。
“我憑自己的本事賺錢,又不要男人養我。女人也未必一定要會做家務事才是賢惠的!”安娜自信滿滿的說道。
“那倒也是。”老大爺點了點頭,“不過一定要把孩子教育好,那才是最有用的。”
“嗯!”安娜扼腕,“棒頭出孝子嘛!打才是王道!”
“我就是沒把我孩子教育好啊。”老大爺嘆息了一聲,“不過姑娘你這麽厲害,肯定是你媽把你教育得好啊。”
“……”安娜一下沉默了。溫若何去換水了,老人家只能拉着她說話,“找到這麽好的女婿,你媽也一定很滿意吧。想我那個閨女,就是沒找到好男人,自己又沒本事,賺不到錢,她男人不許她照顧我,就把我送來了這裏。你看你,把他管得那麽好,你爸你媽可就跟着享福咯……”
溫若何端了熱水過來,安娜擰了一把毛巾,給老大爺擦着後頸,“那你會恨你的女兒嗎?”
“恨?”老大爺突然呵呵的笑了起來,“恨有什麽用啊……不冤不緣不成夫妻,不欠不少不成父子啊。孩子麽,有來還債的,就有來讨債的,遇上了誰也沒辦法,若是想不開,我這把老骨頭哪還能活到今天啊。”
“看不出來,你還真是樂觀。”安娜調侃的說道。
“那還能如何啊。”老大爺笑道,“你們啊,可要好好孝順父母啊……”他說着頓了一下,“不過連我這樣不認識的人都願意照顧,就更別說自己的父母了,哎呀……你們就是來還債的好孩子啊。”
安娜聽着,心裏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擦玩了後頸,她就把毛巾遞給了溫若何,“你繼續擦吧,我去倒杯水喝。”
晚上回到家,安娜進門,甩開高跟鞋就靠在沙發上,盯着天花板一言不發。
溫若何說道,“累了嗎?”
“還好。”安娜慵懶的開口說道。
“好久沒去敬老院了,真是有點找回以前的感覺了呢!”溫若何看起來心情大好,一副滿足的模樣。
“你這是在替我找感覺麽?”安娜撇嘴,“完全是你自己在找感覺吧!”
“吖?”溫若何詫異的說,“安娜,你沒有找到家庭的溫暖回憶麽?”
安娜眯眼看着他,“感覺到你找到溫暖的回憶了!”
“……”溫若何自知自己得到了享受,但是安娜貌似沒有,心虛的小聲說,“那怎麽會呢,你應該感覺到有父母在身邊要好好盡孝,不然父母好可憐的……”
安娜想,溫若何有這樣的想法也是對的,畢竟他母親過世了,他想去盡孝也沒有機會了。只是對于安娜來說,她只是覺得內心很煩躁,沒錯!無比煩躁!
不過她側目看了看旁邊那個冥思苦想試圖找出一個辦法來感化自己的笨蛋,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拉近,貼上去。
“唔……”某人面對投懷送吻,竟然還反抗了起來,“我……要做飯啊……”
安娜直直的看着他,“我大概是上輩子欠了她的,所以這輩子要受苦,這樣看來,你是上輩子欠了我的,這輩子……還都還不清……”
“嗯嗯?”
安娜翻身,一把把他壓倒在沙發上,她雙手支撐住上身,俯身看着他,長長的卷發垂下,落在溫若何的臉上,她說,“你這個傻瓜,還真是傻!那個女人,值得你為她做這麽多嗎?她給了你什麽?她不過是繼續做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罷了,只是作為繼子,你覺得這是一種幸福,說白了,這就是她的本性而已!”
“其實她……”溫若何像說,其實林南還是很在意安娜的,否則也不會提出要自己離開。只是對于現在的安娜來說,大概不會去聽這些。于是他改口,“其實,我做這些,是為了你啊……我希望你能不要那麽悲觀,樂觀一些……”
“我知道。”安娜揚起嘴角笑了起來,“否則也不會來這裏了。你這個白癡,我要是不來,你大概會每天都去送飯,外加半夜探班吧!”
“我……”沒等他開口,安娜壓下身子堵住他的嘴。溫若何的嘴唇溫暖而柔軟,相比之下,安娜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冰,堅硬又寒冷,無論溫若何怎麽去感化,在她的內心,永遠都有一道不可愈合的傷疤,随着年齡的增加,越來越深,痛入骨髓。
她順着溫若何的臉頰一路啄吻,最後來到他的耳邊,發絲在他的耳廓摩挲,她低聲呢喃,“我想要的家,只需要你,就夠了……”
安娜想,自己要是為了那個女人而放棄這麽好的男人,那也太虧了。總不能說自己這輩子都要因為那個女人而遭罪吧!
如果她和溫若何一起移民去國外怎麽樣呢?看起來好像不錯,但是她爸怎麽辦呢?如果自己自願放棄財産繼承,也許李秀梅和莉娜也會照顧好她爸吧。可是自己作為親身女兒不在身邊照顧,總是心裏不安的。況且溫若何的父親好像身體也不太好。那要如何既和這個好男人在一起,又避開那個女人呢……
安娜為此煩惱不已,一夜輾轉難眠。天蒙蒙亮了,才迷糊的進入睡眠狀态。可惜進入狀态沒多久,就被溫若何叫醒了。
迷糊中的安娜想結婚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裏所有鬧鐘一起丢進垃圾桶!
“今天又要幹嘛?!”安娜憤憤的起身,“不是要去孤兒院吧!”
床邊的溫若何一身休閑的裝束,笑得像個傻瓜一樣,“今天去春游!”
春游……在安娜的記憶力,又個小學畢業後就沒有怎麽參加過的集體活動了。“春什麽游啊……”她倒回到床上,“我要睡覺!”
“今天去公園春游,找到童年的感覺!”他說着轉過身,給安娜看見他背着的雙肩包,“裏面有好多零食哦……”
“零食這種東西,你騙小Loli還可以,我都是禦姐了,沒用的。”安娜斜眼不屑一顧。
“有聖鬥士奶糖!”
“那種東西……我還能記得是什麽味道呢!”安娜把臉蒙在被子裏,雖然對溫若何還能找到那麽歷史悠久的零食感到驚詫和好奇,但是她是禦姐啊!
“咪咪蝦條哦!”
“哎喲,那種都是味精做的,吃了致癌!”
“娃哈哈果奶也有啊!”
“噫……奶精加香精,有什麽好喝的!”
“還有……小浣熊幹脆面!”
“……”安娜猛地坐了起來,“有卡片嗎?”
“噗——!”溫若何笑了起來,“安娜你好可愛啊!”
“我只是想看看而已……”安娜嘴硬的說道。要知道,在她小的時候,這些零食簡直就是奢侈品一樣的存在。第一呢,是那個年代就沒有現在如此種類繁多的零食;其次是很小的時候,安娜家裏的條件并不好,即使她眼巴巴的看着小店裏的這些零食,家裏也沒有錢給她買。到了後來,條件好轉,李秀梅進了家門,到了春游去買零食的時候,每次都是莉娜先挑,安娜作為姐姐,只能吃一些“不那麽孩子氣并且耐飽算是主食的東西”。有一次,安娜自己攢了錢,去買了一包小浣熊幹脆面,卻被莉娜翻她的書包找到,然後撕開口吃了個精光。
到了公園,安娜卻沒有春游踏青的激動感,而是對零食很感興趣,“你從哪找來這些東西的?”
“怎麽樣?有童年的感覺了嗎?”
“那倒沒有。”安娜故意逗他,“我小時候,可沒一次吃過這麽多零食。”她說着抓過一袋幹脆面蹂躏起來。
一聽這話,溫若何着急了,趕緊搶過這一大包零食,“那不給你吃了!以後一個月只能吃一袋!”
安娜笑了起來,撕開幹脆面,“等到我長大了,自己工作了,卻沒想過要再去買這些東西,總覺得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她低頭聞了聞濃重的調料味,“人啊,真是奇怪,小時候覺得那麽重要的東西,總是去回憶,去懷念,就找尋那個感覺,其實現在想想,也沒有那麽值得去懷念。”
“怎麽突然這麽傷感了?”溫若何擰開一瓶飲料遞給她。
安娜接過飲料,卻沒有喝,只是嘆了口氣,“就是突然這麽覺得的。自以為很在意的東西,根本沒有你想的那麽重要。”
“那……僅限于零食,還是包括了人和事呢?”溫若何試探的問了一句。
“人和事?”安娜歪頭思考了一下,笑了起來,“也許是一樣啊,比如你,我原來覺得看到你就頭疼,現在發現啊……你根本就那麽值得我去頭疼啊!”
“吖?!”溫若何猛地站了起來,可憐巴巴的指着自己,“那……是什麽意思啊?”
“就是字面意思啊……”安娜憋着笑說道。
“那那那……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麽?”溫若何低頭喃喃道。
安娜湊過頭看他,“你理解的是什麽意思?”
“我……”他咽了下口水,看着安娜一副竊喜的模樣,回過神來,“安娜,你又在吓唬我了是嗎?”
“誰叫你那麽沒自信啊……”安娜喝了一口飲料,“今天天氣不錯,還真點小時候春游的感覺呢,什麽天氣晴朗,春風拂面啊!”
溫若何也坐了下來。因為今天并非周末,所以公園的人并不多,他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靠着椅背,享受着溫暖的陽光,微微的輕風,夾帶着花草的清香,着實惬意。
“現在找到美好的童年了嗎?”
安娜閉着雙眼,呼吸着新鮮的空氣,也許是太久沒有這樣放松過了。她笑着說,“勉強還算美好……”
“那麽……”溫若何側目看着緊閉雙眼的安娜,她看起來十分的自在放松。雖然不知道是否合适,但是他還是決定開口,“完整的家我可以給你,美好的童年也可以找回來,那麽是不是也可以有機會做一次善良的女孩?”
“嗯?”安娜聽得有些疑惑,睜開了雙眼,“敬老院也去了,春游也游了,還要做善良的女孩,難不成叫我去獻血啊?”
“不是。”溫若何搖了搖頭,“善良的方式很多種,可以是付出,也可以是一種寬容,比如,原諒一些……嗯……就像你說的,以前覺得好像無法接受,太過在意,現在仔細想想也沒有必要那麽執着的一些問題。”
似乎聽出了話裏其他的意味,安娜有些警覺的看着他,然後站了起來,挑起了細長的眉梢,“你說這個是什麽意思?”
被安娜這樣一看,溫若何立刻就慌了。他本來就不是一個能夠藏得住秘密的人,也更不是一個有本事撒謊騙人的人,所以此時就立刻眼神飄忽,言辭閃爍,“那個……我沒什麽意思啊,就、就是這麽說一下,覺、覺得也許安娜你會明白,其實吧,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何必要那麽糾結。也許,放開了,心情會更好呢……”
“你到底要說什麽?”安娜微昂着頭問道,語氣不容他再繼續含糊其辭。
“那個……”他低頭,有些糾結的模樣,繼續說道,“還有我們那天去敬老院啊,張大伯不是也說了麽,其實我們做子女的,還是應該孝順父母的……”
“溫若何!”安娜提高了語調,一把抓過長椅上的拎包,“你再這樣唧唧歪歪,我就走了。”
沒等溫若何開口,一邊的小樹林後,就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繼而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說,“安娜。”
安娜扭頭,就看見了林南。
下意識的,她側目瞪向溫若何,“哈!你現在倒真是厲害了,我和你說了我不想看見她,你還能瞞着我讓她來!”說罷,她大步就要往前走。
林南一把拽住她的手,“安娜,安娜,你聽媽媽說,這不怪若何,是我,是我太想你了……”
“媽媽?”安娜使勁想掙脫她的手,聲音尖銳的說道,“難道是我的耳朵出問題了嗎?我喬安娜活到現在,還真不記得我有媽媽呢!”
安娜的話像字字帶刺,紮着林南,但她還是死死拽着安娜不丢手,仿佛一松手,女兒就會從眼前消失一樣。“安娜,都是媽媽的錯,我知道你和若何在一起,這、這很好,你千萬不要因為媽媽而放棄你的幸福,所以我會離開的,我不會影響你的。”
安娜看着她,那天太過于匆忙,她轉身就離開,倒沒有仔細看過她。林南五官還是記憶中的模樣,但是細密的皺紋爬上了她的臉頰,雙鬓微白,她看着安娜,滿眼的乞求,乞求着原諒……安娜吸了一下鼻子,眨了眨眼睛,幹咳了一聲,“這個我可管不了。你走或是不走,從來都不是我能決定的,況且我不覺得我們倆之間還有什麽關系,所以你也不需要和我說這些。”
“安娜,我不指望你原諒我,但是我不想又害了你啊。”林南帶着哭腔說道,眼淚從眼眶中滑落。安娜就想到了自己記憶中的她,她不是那麽絕情的女人嗎?她不是可以甩開手無所牽挂嗎?如今的她,也有會今天這副模樣?
“你害不害我,那都是我喬安娜命中注定的了。”安娜堅決的說道,“我已經不想再去想了!因為我覺得你根本不值得我去傷心難過,所以你做什麽,都和我無關!”她說罷,使勁一甩手,林南被推倒在地。
“媽!”一邊的溫若何沖過來,急忙把她起來,“安娜,你怎麽這樣!”
安娜只是想掙開她的手,卻沒想到會把她推倒,心下也是一驚,但還是扭過頭不看她,“我哪知道她現在這麽嬌弱,還是說心狠的都會裝可憐!”
“安娜!”溫若何有些生氣了,“你這樣太過分了!”
“我過分?!”安娜原本就在氣他欺騙自己,這會更是不爽因為林南而導致溫若何這樣說自己,“那你們就不過分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來插手我和她的事!你以為你真的是聖母嗎?你能感化所有人?什麽做好人!簡直蠢死了!我來告訴你,你做好人是什麽結果——溫若何,我告訴你,你人真是太好了,我要給你發一張好人卡!”
“……”溫若何一下愣住了。
“什麽意思?”林南沒有聽明白,只是知道安娜很生氣的樣子。
安娜瞥了她一眼,“我要和他分手,你明白了嗎?!”她說完轉身就走。身後的林南說,“安娜,你不要這樣,都怪——”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邁步的安娜也覺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就看見原本被溫若何扶着的林南像是一片枯黃的落葉一般,又栽倒在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
安娜止步,有些驚詫,但嘴上還是說道,“她又想怎麽樣啊?”
“她發病了!”溫若何焦急的說着,急忙把她扶起來,“快打120。”
安娜的心裏咯噔了一下,她不知道林南得的是什麽病,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況,“到底是怎麽了?”
“快打120!”溫若何把她翻了身平躺在地上,擡頭大聲對着安娜吼道。
安娜着實沒見過溫若何這副模樣,被吓得忘記了自己是要離開的,有些顫抖的拿出手機,撥通了120。長到這麽大,安娜還從未打過120,光是聽起來,就覺得有幾分惶恐不安。挂了電話,溫若何把林南的雙腿擡高了一些,對着安娜說,“你過來掐住她的人中。”
完全不知道情況的安娜慌亂的問,“人中在哪?”
“那你來扶住她的腿擡高。”溫若何說的飛快,然後伸手掐住林南的人中。安娜過來擡高她的雙腿,只覺得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到底是怎麽了?”
“她休克了。”溫若何俨然非常有經驗的架勢,“她的腦血管硬化比較嚴重,稍微情緒激動,就很容易這樣休克。”
“那會如何?”安娜對這樣的疾病完全沒有概念。
“嚴重的結果就是腦梗死和腦充血。”溫若何說道,“所以你不應該那麽說她,她是不能受刺激的。”
聽到“腦梗死”這三個字,安娜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從未想過有天再見林南,也更沒有想過林南會在自己眼前倒下去,還可能……腦梗死!“那你還帶她出來見我!你明知道我和她只會吵架!”安娜對着溫若何怒吼。
“我哪知道你會這麽說話啊。”溫若何委屈的說,“這些天我都不在想着逐步感化你麽……”
“你那點感化有什麽用啊!”安娜吼道,“你難道不知道我會激動麽!我是不知道她有病,難道你也不知道?!你覺得這樣冒險很有意思嗎?!出了事你負責啊!”
“安娜……”溫若何看着她,“你好激動啊……”
“我能不激動嗎?!”安娜怒吼,“我是恨她,可還沒想要她死!我這麽多年沒見過她,要是她突然被我氣死了,那我真是夠冤枉的,什麽該得到的沒得到,反倒落了個氣死親身母親的罵名!”
“安娜,你承認她是你母親啦!”溫若何有點激動的說。
“你倒是掐好人中啊!”安娜皺着眉頭說道,“這個120怎麽還不來啊!”
“安娜,那你是不是原諒她了?”溫若何追問。
“都這麽時候了,你能不廢話麽!”安娜沒好氣的說道,看着昏迷不醒臉色鐵青的林南,繼續怒吼,“敢情她不是你親媽,你就這麽不着急!”
“我……”溫若何無力反抗怒火中燒,戰鬥值飙升的安娜,只能沉默不語。
120救護車趕來,林南被就近送到了市第一醫院搶救,帶到她被送進病房休息已經是下午三點的事了。
安娜和溫若何也沒有心思吃午飯,一直在急救室外面等候。
“你知道嗎?她在美國的丈夫有家庭暴力,她一直被打,但是在美國無親無故,一個人根本沒辦法生活。那天我們在河邊遇到她,她的額頭腫着,嘴角流血,一只眼睛被打得烏青。後來我們才知道,她全身上下有好多處傷痕,大大小小,有刀劃的,也有煙頭燙的。我當時就想,如果一個人做了再大的錯事,這樣的懲罰也足夠了。她沒有和我們說起過以前的事,她只說那是她人生中犯過的最大錯誤,人生中最大的錯誤有多大呢?我還真沒想過是這樣,我一直以為是不應該來美國,不應該找這樣的男人……抛棄自己的孩子,其實對一個母親來說也需要很大的勇氣吧。我想,也許她當初是帶你一起走的吧。哪個母親不希望帶着自己的孩子過好日子呢。可是你不願意和她走,她也沒有想到會是那樣的結果,等她有了能力的時候,她又覺得隔了太久,你一定不會原諒她了……”溫若何坐在長椅上,這樣對安娜說。
安娜聽着他的話,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她只是在想,在剛才的那麽一瞬間,她突然發現,自己對于林南的全部仇恨都瞬間消失了,她不想讓這個女人離去,就是那麽的簡單。她不愛這個女人,也沒有任何的感情可言了,但是這個女人在她面前那麽倒下去,她還是難以接受。
她想,自己真是糾結,恨得要死,卻又舍不得真的讓林南死去。
嘴上怎麽不承認,可是她的內心,或者說她身上流淌着的血液,都在清晰的告訴她——喬安娜,林南是你的母親!無論她願不願意接受,事實都是如此!
林南被送進病房後,溫若何去辦理住院手續。安娜坐在病房裏。林南隔了好一會才醒來,她接着氧氣,說話含糊不清,但是仍然可以聽到是安娜的名字。
雖然不知道要怎麽面對她,但是此時安娜也還是走到了病床前,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于是回道,“怎麽了?”
林南艱難的張口,在氧氣罩上呵出一片白霧,她的聲音在霧氣中傳來,她說,“對不起……”
不知道為何,安娜不是第一次聽她這麽說,或者說,從在遇到她起,安娜就一直在聽這樣的話。曾經她覺得道歉這種東西是全世界最不靠譜的東西了,為什麽呢?道歉意味着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既然做了,又不可改變,道歉又能怎樣呢?既然知道會對對方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有為什麽要去做呢!尤其是對于林南,安娜從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她的道歉打動。從小到大,安娜都覺得這輩子,哪怕林南跪在她面前,她都會不為所動。但是在這個時候,林南倒在了自己的面前,抑或是現在這樣躺在她面前,她的內心深處就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安娜,她是你的母親。懷胎十月把你生下來的母親,她把你帶到了這個世界上,你可以恨她,可以辱罵她,甚至可以不去認她,但都是給予你生命的母親,給了你做這些的機會。”
她想着,鼻頭一酸。她動了動嘴角,溫熱的液體就充斥了眼眶,她張口,嗓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聲音也帶着沙啞。
她說,“沒……關系了。”
二十多年來如鲠在喉,此時就這樣簡簡單單說了出來。林南大概沒有想過會聽到這樣的話,可能連曾經的安娜自己都不會相信在某一天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但是她說了出來,那麽簡單。明明是一句原諒,卻反倒釋放出了這麽多年來的所有仇恨,抱怨,以及痛苦。
安娜突然覺得難以言表的輕松,所有的執念都沒了。當她不去恨林南的時候,她真的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麽執念了。
她看見林南慘白的雙唇顫抖發不出聲音來,然後淚水滑落。她點點頭,揚起了嘴角,就笑了起來。
交完費的溫若何輕輕打開病房的門,看着安娜伸手把林南的頭發別到耳後。她微微彎下身子,長發滑落,窗外的陽光照進來,一切朦胧得如夢境。
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那個午後,他第一次看見安娜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只是那天的安娜一直在哭,在傷心的人眼淚,看不到陽光。但是溫若何看見了,安娜小小的身軀蜷縮在牆角,陽光照在她身上,将她緊緊圍住。
第一眼恍惚中,溫若何以為是一個在玩躲迷藏的小姑娘,當他定睛一看時,才發現她在哭。她擡頭,可憐的撇着嘴巴。他當時就想,這個小姑娘,要是在陽光裏笑,是什麽模樣啊……
只是很久很久,安娜都好像沒有真的笑過,哪怕她笑得再開心,哪怕她笑聲泠泠,都不如此時的淺淺一笑。
她笑着,溫若何卻覺得鼻子發酸了。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又轉身走了出去。
他想得他媽媽說過,“若何啊,你一定要找一個善良的女孩,她可以有些傻乎乎的,不太聰敏,不太機靈,但是她一定要善良。這樣你就會過得很開心了。當你去做一件好事的時候,她不會說你是傻瓜,她會笑着說你做的對。”
雖然這個話似乎和安娜頗有出入,但是……咳咳……安娜還是個善良的女孩啊!
他這樣想着,笑着撓了撓頭,突然卻瞥見走廊盡頭一個熟悉的背影,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但是背影匆匆,着實看不清是誰。
“若何!”
突然有人喚了一聲,他扭頭,是父親趕來了。他回神,急忙領着他進病房,就把背影的事忘了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