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沒想到老板第二天就叫我到辦公室。
他坐在寬大的漆木桌子後面,客氣的請我坐下,還讓我喝水。我明白這是要炒我的前奏了,畢竟老員工,不能太難看了,和氣才沒有怨氣嘛。
我的內心頗為平靜,甚至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老板噼裏啪啦說了一大堆,我微笑點頭,其實早已神游天外。
“所以你覺得這個待遇怎麽樣?”老板說完,微抿一口茶,“我們最重視的就是人才。”
我裝作一副思考的樣子,內心開始回憶老板說了什麽——好像是,要給我,升職加薪?
完全沒想到的發展,是因為我受了委屈所以給的補償,還是看我這三年幹得不錯,決定提拔我?
我陷入深深的思索。
最後結果是,我把老板炒了,平靜地走出公司。
我明白這是我想要的。
“所以你拒絕了升職,轉而去求職艾科?”阿钰震驚臉,“該說你大膽呢,還是有追求呢?”
我把阿钰和程行簡叫了出來,慶祝我成功炒了老板。
程行簡倒是沒有發表看法,微斂着眸子,只專注吃飯。
“人嘛,總要有點追求。”我笑了,拿起酒杯,道:“祝我求職成功!”
我們三個碰了杯,但是因為程行簡開車,所以沒喝酒。阿钰開始對我的決定很驚訝,轉而變得歡喜起來,她一直不希望我在原來的公司,雖然最後沒去她家,但是艾科确實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大公司。
“但是你去了北城,人生地不熟,我還是挺擔心你的。”阿钰對我說,“有相熟的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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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還記得我之前給你說的白婉姝嗎?我的高中同學,她就在艾科工作。”
“記得!是那個小美人兒吧。”阿钰點點頭,“那就好,還是有個認識的人比較好。”
程行簡這次一反常态地沉默,只是偶爾加入我們的話題,阿钰肯定看出來了,但是沒有理他。走之前我和阿钰去上廁所,阿钰一邊洗手,一邊對我說:“老程啊,肯定不希望你走——你看看他今天那個樣子,太消沉了。”
“是嗎?”
“我算是明白了,他就是個死心眼,尤其是對你……”阿钰聳聳肩,“我看他今天可能要回家借酒澆愁咯。”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索性不說。
程行簡先送阿钰回家,之後送我,阿钰走後,我就半躺在車的後座,眯着眼睛,昏昏欲睡。車裏流淌着輕音樂,氛圍安逸美好。
“你升職的事,其實沒有告訴白婉姝是嗎?”程行簡的聲音從前座傳過來,聲音低低的,我迷糊的答了一個“嗯”。
車開的很慢,我感覺是程行簡故意的。
“你大概是知道的,我不想讓你走……但那樣就太自私了,”程行簡的聲音很輕柔,好像不想讓我聽見一樣,“俞素,我不該說的,是嗎?”
我慢慢坐起來,從後視鏡裏看程行簡,原來的男孩變成了一個男人,不變的是他的明亮的眼睛,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堆柔軟的棉花裏,讓人忍不住去靠近。
“對不起,”我聽見自己說,“你太好了。”
“但是你不需要我的好。”
我感覺車停了,一看才知道已經到我家樓下。
“你要走了,俞素。”程行簡低下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你能不能不要走。”
“對不起。”我似乎總是在給他說對不起。
“我之前總在想,你會不會看到我,”程行簡說,“現在你要去北城,離我更遠了。”
“開始我不服氣,後來還是不服氣,一直在想那個人是誰——你不告訴我,我猜是我認識的人。”
外面的夜色深沉,繁星熠熠。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因為這樣的夜晚,美麗的夜晚,在城市裏是很少有的。他對我敞開心扉說話的夜晚,也是很少有的。
我沒有被拆穿的感覺,反而是一種小偷藏了很多年的寶貝,終于被發現,要被審判的感覺。
我的酒醒的差不多了,索性下了車,坐到副駕駛上,這樣才能聽清他的話。
程行簡看我動作,猛然失笑,道:“你的心好大,我可是一個剛才表白失敗的男人,你不怕我惱羞成怒,把你暴打一頓,還坐到我旁邊來?俞素,我真搞不懂你。”
我把座椅放低,說:“打吧打吧,你消氣就好。”
他就又低低笑起來,我也忍不住跟着笑。
“什麽時候走?”他問。
“下周。”
程行簡轉頭看我,俯下身,卻只是輕輕抱了我一下,我沒有動,我知道他有話對我說。
“給你買藥的人,是白婉姝吧。”他說。
我這個小偷,終于被審判了。沒有一點驚慌失措,是因為抓我的人是程行簡的緣故嗎?
他起身,眼睛裏好像有一汪深海,把我和他隔開。他摸摸我的頭發,對我說:“走吧。”
有一瞬間,我覺得他看我,好像寵溺的看一個孩子。
我合上筆記本,長出一口氣,線上面試通過,我的心情還是跌宕起伏的——還好憑借我三年在職場裏的經驗,勉強算是合格。
我發現我好像從來沒有想過如果面試失敗怎麽辦,也許我從來就沒有給自己留過後路。
定完飛北城的機票,我打電話和她說了這個好消息。她聽完很開心,不停說我果然成功了。大概是對我很有自信,只是不知道她在這件事裏面又出了多少力。
“你還有幾天來啊?把航班信息發給我吧。”她好像在翻動什麽紙張,“我要記下來,我腦子越來越健忘啦。”
我把航班信息告訴她,又問:“那邊好租房子嗎?我不了解北城的行情,你知道什麽地方離公司近點嗎?”
我聽見她在電話那邊頓了頓,帶着輕快的語氣說:“還記得之前我告訴你我是合租的嗎?剛好我的室友一個月前搬走了,現在正在找室友,你要不和我一起住吧。”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我想着免除了我找房的苦惱,但是又轉念一想,“不知道我剛到公司的工資能不能付得起房租。”
“放心啦,我剛到艾科的時候雖然工資比現在低些,但是付房租還是綽綽有餘的,而且——”她說,“有我這個大廚在,你的夥食費成本大大降低。”
“對你的廚藝很自信嘛,小姐!”我說,“不知道是做了三次失敗的蛋糕?”
“那是甜品,算不得數的,我的做飯水平還是可以的。”
“那我就洗碗好了,總不能白吃,得作出一點貢獻。”
“你說的,我已經錄音了!”
“我說的,你還害怕我光說不做不成?”
“終于有人幫我洗碗了——”她哀嚎,“之前那個室友每次吃了我的飯也不說聲謝謝,我做了幾次就沒興趣了,之後就各買各的,廚房都好久沒人用了。看來我還要收拾一下廚房。”
我心裏酸酸澀澀的,道:“以後就有人吃你做的飯啦,你不要嫌我煩。”
“不會的,”她答得很快,“我等你來。”
挂掉她的電話後,我就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衣服打包好郵寄過去,一些重要物品随身帶着,還有一些這三年添置的零碎家具,我折合後賣給下一家房客了。
不知不覺我收拾了好幾個小時,頭發亂糟糟地散落下來,渾身上下灰撲撲的,但是我全然感覺不到疲憊,我已經好久沒有這種忘我的沉浸在一件事裏面的感覺了。
連空氣裏漂浮的灰塵都好像成為了我的加速器,我一把把窗簾拉開,晚霞似火般燃燒着,光華傾瀉進我住了三年的居所,恍然間我發現,它一點也不像一個家,只是一只載着我漂浮的小舟——已經多久沒有看過這片南城瑰麗的落日了呢?
我去洗了一個澡,沖掉身上的灰塵,整理了自己的頭發,才感覺到疲憊。我躺在沙發上,順手拿起桌子底下一個紙盒子——我把和她有關的回憶都放在裏面。
一整沓明信片,還有以前和她一起拍的拍立得,照片上我們兩個都還很稚嫩,穿着校服在樹下傻乎乎的比了一個“耶”,我看見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是朋友間的小心翼翼,年少時的不可言說。
一個被壓的平平整整的紙質藥盒,那年她出去給我買的藥,我吃完卻沒舍得扔盒子,就回家偷偷摸摸把它裁剪開,壓在箱子裏,是藏在最底層的酸澀的,甜蜜的心情。
我曾經以為我會漸漸忘記那些不甚明了的細節,知道完全忘卻,現在我才明白,在時間的沖刷下,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更加清晰,纖毫畢現。
我離開南城那天,晴空萬裏,雲朵棉花一樣浸泡在碧藍色的天空裏,我的心也像雲朵一樣軟了。
阿钰和程行簡來送我,我和他們一起坐車到機場。阿钰一直唠叨要給她打電話,“每年都要回來看我一次,不然的話,就跑到北城去找你。”她不停碎碎念。
我說一定的,但是以後你可能會煩我,不想要見我這個煩人的老同學了。
“才不會——哎,以後真的是一個天南一個海北了。”
“不用擔心,地球現在都是一個村了,還怕天南海北?”
阿钰笑着打我,我拽住她的手,“這麽兇!”
程行簡把我們分開,道:“這麽大人了,還在街上打鬧,不害羞嘛?”
阿钰說:“我是永遠年輕的少女,哪像你是個老頭子,工作之後好像老了十歲。是不是素素?”
我昧着良心點頭稱是,其實說實話,程行簡工作之後褪去了青澀,變得愈加有成熟男人的魅力,難得的是,他的眼神還是和學生時代一樣,專注而認真。
程行簡拖着我的行李箱,一身休閑衛衣,下穿牛仔褲,帶着一頂鴨嘴帽,比平時陽光帥氣了不少。
我登機的時間很快到了,阿钰遞給我一個小盒子,我疑惑,她要我打開來看看。我打開這個精致的盒子,裏面是一只梨子形狀的吊墜。
“送給你的,好看嗎?”阿钰指着這個小小的,精致的墜子,“以後有喜歡的人就送給他吧,這墜子很堅固的,這樣永遠都不會分離。”
阿钰真是個可愛的家夥,“好的,記住了!”
說完我認認真真的把墜子放進我的包裏,對阿钰說:“我不會輕易地把它交出去的。”
阿钰滿意的點點頭,撞了一下旁邊的程行簡,頗為得意的問道:“你沒有準備禮物吧?”
程行簡意味深長的笑了,道:“你怎麽知道?”說罷從口袋裏掏出一只鋼筆,看上去很破舊,應該是用過好久了,就這麽大大方方地遞到我手上。
“你不會是随便從口袋裏掏出來的吧?”阿钰露出嫌棄的表情,“這是什麽?”
我仔細看了看這只鋼筆,老式英雄,看上去很熟悉,這是——
“沒錯,是小學老師獎勵的那只,筆尖已經換過好多次了,雖然外表看上去舊了些,但是還可以用。”程行簡說,“對不起,我很抱歉當時搶了你的榮譽,後來我一直想還給你,但是又不好開口。今天終于讓它物歸原主了。”
我愣神,之後嘴角輕輕上揚,“不算是你搶的,那本來就是你的。”
阿钰在旁邊着急,說:“一看就有我不知道的故事,你們真是!快告訴我。”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在小學的時候,我沒什麽值得讓人注意的,只是寫得一手好字,老師一直誇我的字工整漂亮,那時的我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一直以此為自豪。而程行簡是那個班上的寵兒,學習很好,雖然調皮搗蛋但是只有無傷大雅的可愛,老師一直讓他當班長。
有一次學期末,老師說讓大家評選班級裏寫字最好看的同學,獎勵一只鋼筆。我當時心裏覺得肯定是我了,心裏湧現出天大的喜悅——因為我從沒得過這樣大的榮譽,我整個人都沉浸在快樂裏面。
然而最後的人選是程行簡,我聽到的時候簡直覺得天要塌了,看着程行簡走到講臺上拿鋼筆,好像全世界的人在那一刻都在看我,嘲諷我。那種委屈,羞恥讓我的眼淚堆積在眼眶裏打轉,但我不想在班級裏哭,我憋得看世界都是模糊的。
我的朋友下課告訴我,是程行簡要別人投他的,雖然也有人投我,但是程行簡的人緣那麽好,怎麽可能比得過?
我氣極,在回家路上看着走在前面笑着鬧着的程行簡,腦子一熱,沖上去就把他推到了。我記得我當時大喊了一聲“騙子!”之後就不管不顧的往家裏跑,心裏全是後怕和委屈。
第二天我看見程行簡臉上有一道傷,硬逼自己不去看,我感覺程行簡肯定要帶着家長來找我了,但是幾天過去,依然沒有人來找我,我就慢慢把這件事淡忘了。
沒想到程行簡一直記得。
“對不起,我知道你很難過。”程行簡說得很慢,“我很抱歉,是我的錯,我也不會辯解。只是想要你知道,你值得最好的。”
我也把這只鋼筆放進包裏,這個包突然變得很重,裏面裝着我今生遇到的最好的朋友的愛,也許遇到他們已經花光了我所有的運氣。
“謝謝你們。”我依次擁抱了他們,使勁把眼淚憋回去,“我要走了。”
我拉上行李箱準備走,聽見阿钰在叫我。
阿钰啞着嗓子說:“一路順風!”程行簡沖我揮手,張開嘴無聲地說了四個字,我看見他的嘴型是“幸福快樂。”
有時候朋友就是我的能量池,也許是我們互相成為能量池,在異鄉或者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裏摸黑走路,我們大多數時候只能靠自己,但是當我們疲憊的時候,可以靠在朋友的肩上休息一下,當我們要走的時候,雖然不舍,但只能笑着告別。
窗外的雲離我很近,我好像可以抓一把雲鋪在我的身上,把我的心用雲朵包圍起來,不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到傷害,而是當有人枕在上面的時候,可以放松地,安靜地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