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裴洵路過秘書身後時,正聽見她們在聊哪位男星。
“竟然要和她一起演戲……”
“剛出道時多靈啊,現在成天接這種爛劇……我看八成是要廢了。”
“誰?”他在她們身後停下,端着咖啡的那只手微曲着搭在椅背上,掃了一眼顯示屏上剛點開的電影海報。
畫面上是一個青年的側臉,低着頭,眼睫微垂着,是時下青春劇慣用的造型。光逆向照來,劉海鋪陳的陰影籠住了那雙曾在銀幕上流光溢彩的眼睛,倒是十足匹配下方藍白色的鋼筆題字“誰的青春不迷茫”。
“這是周念?”裴洵問。
“是啊,您認識他?”左邊的女秘書仰頭看他。她的名字寫在胸前的工牌上,“Eva”,是上月剛入職的新人。工作時間被頂頭上司當場抓了偷懶的現行,她卻一絲懼意也無,甚至笑着往後一靠,有意無意地輕蹭他光裸的小臂:“喏,今天剛官宣的,要和白薇合作了。”
她殷紅的指甲一晃,鼠标拖出另一張定妝照。小鹿般稚弱的女主角正仰頭看着屏幕外的人,眼角挂了兩滴淚,配上過白的底妝,做足了楚楚可憐的姿态。只是那張精雕細琢的美豔臉龐委實過于抓眼,使她看起來不似什麽校園欺淩下小心翼翼的受害者,倒像看守所裏的失足少女。
即使是對娛樂新聞毫不關心的人,比如裴洵,也知道白薇不久前鬧出的風波。這位近年炙手可熱的準天王嫂素來以一張“永不承認的整容臉”和“永不改善的演技”聞名,近日被指責在上部本應大熱的IP劇拍攝過程中軋戲——這本不算什麽,如今哪位靠臉上位的“流量擔當”不曾有過類似的行為——引起嘩然的是,她的團隊在事發後并未試圖解釋,而是捏造了同劇組男演員的醜聞,試圖以此轉移視線。
這事一經曝光,立刻掀起軒然大波,在熱搜榜上足挂了三天。如今點開這條宣傳微博的評論,除了少數真愛粉仍在堅持刷着相關話題,餘下的便是一邊倒的“請白薇放過周念”。
“我記得,原先安排的男主好像是張承軒?”右邊的秘書問Eva。
“出了那檔子事,誰還願意演這劇?這不就換周念來頂缸了麽。”Eva努了努嘴。
明面上,她們就此随意聊了幾句,實際上誰的心思都不在這上面,都在等着裴洵發話——能碰上裴洵主動搭話,是難得的稀奇事件,這位少爺雖說向來待人親切,像今天這樣主動加入談話卻也是她們見着的頭一次。更何況,他感興趣的不是哪位大美人,是算不上多有名的周念……這就讓人動了點別的念頭,仿佛他是醉翁之意不在屏,而是借着由頭專程與她們搭話來的。
——何況他離得那樣近。挽起的袖口間滲出一點清泉香的餘韻,像把鍍金的小鈎子,直撓在人心上。
早在面試前,Eva就聽過這位集團少主的衆多綽號,其中之一如今正隐隐顯現着它的貼切性:“貓薄荷”。
如果說女人像貓,他就是貓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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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擁有一切吸引追求者的特質:年輕,俊美,有禮。即使不提他背後的集團,這些條件已足夠讓單身女性前仆後繼。哪怕明知裴公子繼承了家傳的風流,每周都能頂着那張不輸明星的俊臉,将真明星的新聞壓在他的頭條下——多半是換了女伴,換了男伴,與他們出席了什麽活動……次次都足以勾起一輪全民猜測,這次的小美人能留在他身側多久?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但誰會在意這些呢。那些新聞裏,從不缺乏“擲千金搏佳人一笑”之類的語句。
一念及此,她在辦公桌下勾起雙腿,換了個坐姿。裙擺因動作攏起弧度,洩出大片柔膩肌膚。
“我挺喜歡他的。”正當她暗自思量時,裴洵卻忽然說話了。
“……啊?”
她立即坐正了,全神貫注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話。另一位女秘書亦驚訝地一睜眼,靠近了些:“喜歡誰?”
裴洵不再多說。他只笑着脫下外衣,披在她膝頭:“空調溫度低了,小心着涼。”
裴洵是周念的路人粉。
沒多少人知道,這位看似不學無術的纨绔竟然喜歡看文藝片。說出去,只怕半個世界的人都以為他是在故作清高……但他确實對時下流行的商業片沒多大興趣,反而對小制作的獨立電影情有獨鐘。
而在近年的文藝片中,他一眼便挑中了周念。
他記得那是一部民國背景的片子,周念在其中演一個配角,戲份不多,卻極出彩。他身材高瘦,穿着一身屬于那個年代的天青長衫,靜靜立在畫幅中時,仿佛一棵秀拔的梧桐樹。他的角色是位具有雙重身份的教書先生,白日是溫文爾雅的如玉君子,夜裏則喬裝打扮,奔波在一條條街巷中,叩響機關大門傳遞情報。周念身上有種沉靜的氣度,是長年于浸透在詩書中的人所獨有的,在當下同年齡的小生中格格不入。這份氣度卻與片中清操厲冰雪的先生嚴絲合縫地契合着,當他撐着紙傘走入鏡頭時,就像老膠片中的人物漸漸被充盈了色彩,一步一鮮活。
裴洵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最後一個鏡頭。在那個革命失敗的嚴冬裏,周念的身形比出場時清癯不少,在厚重的圍巾棉袍裏仍顯得空。這種空不只是來自外形的形銷骨立,更是出于內心的空寂蒼涼——熱血和激情都從心腔裏漏走,他走在初凍的長河邊,仿佛與天地一般苦寒徹骨。
那張清秀的臉掩在灰藍的棉布圍巾中,不停地咳嗽。他滿面都是死氣,卻絕無一絲頹唐,最後擡起頭時,雙眼仍是亮的驚人——清光在那對黑眼睛裏灼灼跳躍,仿佛永不熄滅的火炬。鏡頭拉遠,随身影遠匿在雪中,字幕緩緩浮現:熱血沃國土,一洗蒼生辜。
他一直記得那雙眼睛。
光怪陸離的喧嚣太多,他潛在自己的花花世界中,難得探出頭來,才恍然發現近來許久沒在片裏見過周念……原來是去演這樣的電視劇了。從前的潛力演員如今卻接了這樣的戲,大約是有什麽自己的苦衷。裴洵不太在乎原因,對他來說,舉手就能解決的事,也不需要了解起因。
他踱回辦公室,難得地用座機撥了個電話:“李叔麽?請您幫個忙……”
周念最近不太順。
說“最近”可能不太恰當,實際上,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将近一年。沒有好本子,沒有好角色,能供挑選的是那些露個臉笑一笑便能輕松過關的言情劇。從導演到有對手戲的演員,無一不在敷衍了事,念完那些讓人牙酸的超現實臺詞就能輕松過掉一場。從進組到殺青,耗時往往不過一兩月——他不要那樣的。
譬如下月即将開拍的《七度青春》,就是此類片約的代表。光是名字就讓人提不起興致,更不必提其中乏善可陳的劇情:穿着校服在校園裏逛上一圈,走完冤家初戀堕胎等一系列流程,最後掉兩滴廉價的淚。但經紀人也明白地告訴過他,最近沒有好劇本能給他挑揀,有這樣火得快的角色可接,已經算是他的運氣。
這樣的情況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大約,就是他拒絕王太太的那一天。
一陣反胃。周念按了按眉心,舒展眉角。每個好演員都擅長表情管理,他也一樣。莉姐讓他來公司,多數時候是有了新計劃等着同他商量。這種時候,不能露出什麽不滿的情緒。
即使他也知道,不會有什麽好本子在等着他。
他推開玻璃門,首先看到了一大束花。
會議室從不放花。莉姐——許莉,他的經紀人,是個待人待己都一絲不茍的人。評價誰為“一絲不茍”時,往往同時包含了“嚴謹”與“無趣”兩重內涵,她即是這兩種特質的典型代表。嚴謹,表現在工作時容錯率極低;無趣,則是從不容許無關緊要的東西出現在工作場合。
而桌上的瓷瓶裏如今插滿了層層綻放的白玫瑰,遠看像一整瓶滿溢出的雪。走近了才發覺,花束中心裏還藏着朵格格不入的紅玫瑰,一張木箋正別在它枝上。周念拿起掃了一眼——沒看懂。
卡片上寫着一串流暢的花體字母,像是法文,想來可能是句詩。但再美的贈言不讓人看懂都算失敗,周念放下卡片,問:“誰送的?”
“你的粉絲。”對面的男人回答。
那是林宸。他與周念同歲,畢業于同一所戲劇院校,又簽在同一位經紀人手下,稱得上是緣分匪淺。比起周念的沉穩,他更像個半大少年,此刻正翹着腿半癱在沙發上,聞言挑起了一邊眉毛:“還是一個很了不得的粉絲。”
“……”周念問:“張主席?”上次電影節時,這位老先生曾公開表達過對他的欣賞。
“不是這種厲害。”
“……”周念不說話了。他想到了王太太。
“是裴洵。”林宸湊了過來,語氣神态都活似影片裏見不得光的特務,像在傳遞什麽了不得的秘密,“就是那個裴洵。”
周念當然也知道裴洵。
如果有人每隔十天半月就要竄上頭條,引得娛樂公衆號紛紛為其開設“新歡速報”這樣的專欄,誰想不知道都難。周念身在圈中,自然不能免俗,不僅聽過他的事,還見過他幾面——雖然對方不一定認出了他。
第一次是在去年六月。他那時已漸漸拼出了點名氣,檔期被排得很滿,趕着難得地空隙回母校完成畢業禮。初出茅廬的新星們裹在如出一轍的學士袍裏,努力展現着自己與衆不同的一面,只因媒體的鏡頭早早對準了這場盛會,憑各自的手段就能決定明天的版面。這場典禮和所謂母校情懷毫無關系,能吸引學生回來的唯一原因不過三字:“曝光度”。
而所有畢業生得到的曝光度加起來,都比不上一個裴洵。
他是來觀禮的,為的是當時的女伴,與周念一屆的某位“級花”。說她是某位“級花”,是因為大多電影院校的一屆學生中總要出四五位級花,誰買了通稿誰便能扣上這頂帽子。但“女伴”這個詞是極适合她的,于裴洵這樣的公子哥兒而言,會按季換新,是定期攬在臂彎間的裝飾品。
從當時起就是這樣了,當裴洵的“女伴”絕不是什麽丢份的事。對每個在他身邊停過的女孩,裴洵雖不會給什麽“名分”,待她們卻都像是上了心的,會挽着她們參加一場場晚宴,為其引薦各路名流;帶情趣的事也沒少做,如以她們的名義認領一只珍稀動物,又如參加她一生一次的畢業禮,讓她成為一整天的鏡頭中心。
“早知道他來,我就不趕這熱鬧了。”周念聽到有人這樣感嘆。
是的,人潮總追随着他。裴洵那天穿了件挺括的襯衫,将墨鏡松松地墜在襟口,露出一截清秀如竹的鎖骨。這樣的他走在校園夏日濃綠的密陰下,并不理會鏡頭,卻已是目光中心。旁人對他圍追堵截,他只側身同女伴交談,全然無視四周歆羨或諷刺的眼神,從容得像身在名利場上。
有他的地方,空氣都仿佛染上了靡麗的味道。
“不愧是‘小泰迪’。”剛才那人接着嘲諷,“看那德性,和他爹一模一樣。”
別的世家以家業出名,裴家最有名的卻是其三代單傳的種馬屬性。奠定家族基業的裴太爺一生娶過七房太太,是位聞名遐迩的風流人物。這位豪壯的祖先培養出了情史豐富程度絲毫不遜于他的兒子,著名企業家裴鴻先生給裴洵先後找過四位明面上的繼母,暗地裏,這個數字怕是還要翻上幾翻。
而裴洵……他比父親和祖父更“優秀”些——他還喜歡男人。
周念低頭看向那捧玫瑰,眼睫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