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念頓了頓,才應了聲:“爸。”

電波彼端的聲音一如他記憶中般低沉肅重。上次聽到這個聲音是什麽時候?他記不太清了。

“嗯,”那邊低低應了一聲,“我看見你新劇的宣傳了。”

“……怎麽樣?”

“垃圾。”一聲悶響,像是被掩在指縫間的咳嗽,“你最近就在拍這些?”

“……”

周念摩挲着指下的劇本:“也不是。”

“其他的也像這個一樣?“

“不會,”他說,“有一部……是白桦導演的新作,我看了劇本,寫的很好。“

“白桦的?那應該還不錯。”

“您知道他?”周念有些意外。

“多少了解一些。”父親有些不耐煩,“還有這些片子拍就好。如果都像你那新劇,也別丢這個臉了,不如早些回家。”

周念微微一僵。他閉上眼:“……嗯。”

“那就這樣。“

電話挂斷了。

屏幕上亮起通話時長。五十二秒,比上次是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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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前曾聽母親隐約提起過,父親最近似乎又接下了一項國家級課題,正是格外忙的時候,也許一整個月都埋首在書齋裏,偶爾才擡頭瞥向外邊的世界——而這難得的一瞥就正遇上了《七度青春》……周念按着額角,苦笑了一下。

讓父親這樣的老派學究接受獨生兒子做了演員,本就不是易事;發現兒子忽然長期沒了新作品,終于有了一部還是青春校園戀愛劇……怪不得怎樣都要放下身段來問上兩句,重複五年間說了無數遍的話:不如回家。

繼續拍這樣的戲,不如馬上滾回家。

至于長期沒戲拍……父親只覺得他是無人問津了,卻不知道,對于這樣的情況,圈中卻是有專屬名詞的:雪藏。

身陷其中,方知其冷。

周念并不太在乎人氣高低。所謂擁趸,歡呼,說到底都是虛的。但凡是有些抱負的演員,渴望在影史上留下名字的,從來都只用“作品”說話。

但什麽是作品?追捧大衆流行口味,青春劇?驚險刺激動作片?無厘頭搞笑喜劇?——這樣的類型片中,現下有幾部是能完整講述一個好故事的呢?

周念睜開眼,目光又落回桌上,指尖撫過劇本的邊角。

他不知道父親什麽時候也知道白桦了。或許,是因為放心不下他,終于屈尊瞄了一眼演藝圈中事。而受了這難得的關注,周念只覺頭疼欲裂——方才聽上去,他對白桦還算滿意,但如果被他知道這片約是怎麽來的……

小白蹭了蹭他,用牙叼住了他的褲腳。周念彎腰将它抱在膝上,彼此額頭相貼。一雙黑玻珠般的圓眼睛仰着望向他,眼神溫柔天真,一直沉到人心上。

他在這樣清澈的目光下自慚形穢。

小奶狗不知他在煩惱什麽,只把頭縮進他懷裏,不動了。柔和的橘光從餐桌上方水一樣落下來,在它身上鋪開晨光般的淡金色。周念拿過劇本,又挑出男主角的臺詞從頭默讀一遍。結束時,手機上的時間剛過九點。

他打開通訊錄,點向陳莉的名字。

“莉姐,”電話接通後,他說,“我去試鏡。”

裴洵其實沒指望從周念那裏取得什麽回報。

他難得做一回活雷鋒,自我感覺還不錯。更何況這位“雷鋒”所見義勇為的部分不過是一通電話,包括寒暄和道別,從頭到尾耗時不超過兩分鐘。

舉手之勞的事,裴洵向來是不過心的,電話一挂,再心血來潮地訂了束花表示禮貌,這事在他這就算結了,完全沒想過還會有後續。

他也從沒想過要讓周念“以身相許”。雖然挂着在集團裏挂着名,裴洵骨子裏卻和“商人”二字沒有半分關系,沒那麽重視利益交換。何況距他同上一位模特女友“和平分手”還不到一個月,即使身旁沒有新人,也暫時不會失去他想保持的對外形象,自然樂得輕松。畢竟要撐着風流無度的殼,內裏卻要劃好和每一任伴侶交往的“界”,是件挺累人的事。就算是在做戲,交往期間也少不得一同吃喝玩樂睡,這對極怕麻煩的裴洵來說,尤其考驗耐心。

什麽時候看着他的“狗”撤了,也就不必活得這麽累了。

何況周念看着怎麽都不像是會陪富人玩兒的類型——裴公子自小生長在名利場中,算是識人無數,什麽樣的人會對他抱着什麽樣的想法,看模樣就能猜到大概。

他看過周念的戲。在戲裏,演員雖披着角色的外衣,卻總有一些源于本身的特質是藏不住的。譬如周念那雙極清冽的眼睛,一望即知他人品端方,大約不齒于靠這些旁門左道上位。

裴洵清楚這圈子裏的諸般龌龊,知道能不被淤泥所染的可貴,也知道這有多難保持。但周念日後是否會附上哪條高枝并不屬于他的關心範圍,于他而言,這不過是件順手成就的小事,一時興起的愛才之心。至于攀折這朵高嶺之花……他暫時沒有這樣的雅興。

但總有人喜歡替他操心。

張鵬是東宇娛樂的總經理,負責裴氏旗下在娛樂領域的全部事業。同每一位在裴洵手下幹活的職員一樣,他對頂頭這位太子爺的業務能力完全不抱希望;但他比大多數人更高明一些的是,他能将裴洵對自己有利的價值發揮到最大。

盡管裴洵從不過問集團管理事務,但張鵬從不認為他是個草包——“花瓶”會更恰當。他在圈子裏摸爬滾打數十年,從未見過哪位富家公子有裴洵這樣的吸睛力。歸國三年來,他為裴氏集團在媒體上博得了足夠的出鏡率,至少樹立了“風度翩翩的海歸精英”這樣算得上良好的繼承人形象。至于“風流”這類詞語,當其出現在貴公子身上時,不過是無傷大雅的花邊,從不會影響股價。

而對張鵬來說,最有價值的是裴洵身邊的位置:站在那裏所能得到的曝光度,毫不遜于一個設在大城市中心的廣告位。

因此,他比任何人都關心裴洵的空窗期。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站在裴洵身側能擁有這樣的效應,那就要好好利用——恰巧,他手下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且裴公子極好伺候,不僅無所謂美人的長相性格,連美人的性別都無所謂……只要瞄準了他獨身的空暇,有意無意地将人往邊上一送,幾乎從不會遭到拒絕。

只是裴洵雖對來者照單全收,卻似乎從未對誰真正上心過。是,他看似沒什麽管理集團的才幹,卻絕不是什麽蠢貨。相反,這位學歷頗高的繼承人相當聰明,看人的眼力亦不容小觑——他來自裴家這樣以私生活混亂著稱的家庭,早已見過太多聲色犬馬。

人人都對他抱有某種企圖,一些人想借他的聲名,另一些人想要的更多,比如“裴家少夫人”的位置。多年來,各懷心思想要靠近裴洵的人,張鵬見得太多了,裴洵分辨和拒絕他們的能力,也沒人比他更為了解。眼前的貴公子絕非是容易糊弄的人——至少不是匹真正的種馬。他來者不拒的纨绔作風下,是冷醒的假意與虛情。

只是,縱觀他這幾年的“拉皮條”生涯——還從未見裴洵主動要過什麽人。

裴洵來電問起周念,張鵬其實挺驚訝。按裴公子一慣的品味,喜歡的向來是快餐式的情人,最好知情識趣些,懂得撈完一筆就走人……這是他多年總結出的經驗。至于周念,光看長相就知道是文雅清高的款,和裴洵過往簡單粗暴的标準未免差之太遠。

就像一個慣喝碳酸飲料的人,忽然愛上了品茶。

但有錢人喜歡換口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外表禁欲的明星也不乏有比誰都浪的先例,最重要的是,周念即将開拍的新劇有大半是東宇投資的,他火了,對東宇只有好處——這就足夠張鵬主動為主子“分憂”了。

他給陳莉打了個電話。

周念站在酒店門口。

前天接到陳莉的來電後,他幾乎連着兩夜沒睡。這對他來說是相當罕見的事:非拍攝期間內,他的作息一慣良好,早睡早起,嚴謹自律得像個老年人。過往的雜事向來不能如何困擾他,尤其是從那年和父親攤牌後起,他已很久、很久不曾有如此多的雜念了。

只是因為——陳莉讓他去主動聯絡裴洵。

那天他讀完《山鬼》的劇本,已有了“無論如何都想出演”的願望;和父親談過之後,更使他不可能放過這次機會。之前拒絕王太太,已經讓他沉寂得太久,如果這次再拒絕裴洵……不管多麽不甘心,但事實就是,他的演藝生涯已無法承受第二次打擊了。

他知道其後等着他的會是什麽,也做好了在接下來一段時間內讨好裴洵的準備。只是沒想到,竟然這麽快就需要支付報酬。

“我問過了,”即使是說着這樣的話,陳莉的聲音依然毫無波動,聽在他耳中,依稀有了冷漠的意味,“白桦這次一共邀請了五位男星試鏡,先不說演技怎樣,其中三位都比你有名——你自己好好想想。”

她留下了裴洵秘書的聯系方式。

光是盯着那行數字發呆,周念就用了近一個小時;重複按下數字再删掉,又耗去了三十分鐘。積攢最後點擊撥號鍵所需的力氣,幾乎用盡了他畢生的羞恥心——然而這都只是開始。

接他電話的正是那天的Eva,聽到他希望見裴洵一面的請求,似乎一點也不驚訝。她還記得裴洵對周念出人意料的興趣,只在心裏感慨裴洵将人弄到手的效率,當下翻了翻日程表,同他定下了兩天後的傍晚。

選擇地點時,她停頓了片刻。周念以為等着他的會是某家餐廳的地址,畢竟什麽關系都至少該從一次談話開始——但她報出了一個酒店的名字。

那是市中心一座以奢華著稱的酒店,離裴氏總部的大樓挺近。周念尚存着“酒店的餐廳或許也不錯”的僥幸,Eva已繼續說道:“十二樓。”

……那家酒店的餐廳是在頂層嗎?周念只去過一次,記不太清了。但女秘書随即貼心地補充了一句:“沒有房號哦,整個十二樓都是裴先生的套房,他就在那兒等您。”

“……”

都是成年人,事情的開端又這樣暧昧,約在酒店房間見面代表着什麽,實在是不言而喻。周念捧了把冷水潑在臉上,燥熱卻固執地滞在臉上,灼得耳尖都微微發燙。這實在是……

他沒想到裴洵這麽直接——但這句話本身就很好笑:裴洵将是他的金主,金主對明星的企圖,不就是這個麽?

但他別無他法。

酒店旋轉門後的一切,都在他眼裏顯得愈發荒唐。看見的所有東西都陌生而不懷好意的,連侍應生臉上公式化的微笑都顯得諷刺——他自知這是他的心理反應在作祟,卻沒法抵抗這股從心底傳來的恥意。

直到他站在頂層的套房門前,按響了門鈴。

門很快開了。周念屏住呼吸,卻發現面前出現的是位年輕女子。她向他很甜地笑了笑,聲音熟悉,正是和他通過電話的那位秘書:“裴先生在洗澡,還請您稍等片刻。”

……洗澡。

周念低頭道了聲謝,Eva便滿面笑容地離開了。他無心探究她的微笑有什麽含義——每多想一分,都讓他深深感到自己此刻的卑劣。

套房很大,他循着淅瀝的水流聲向裏走去,一直走到卧室門口。

水聲停了。

裴洵推開浴室門,将濕發捋到額後。他往床邊走了幾步,才發現門口立着個蠟像般僵硬的人——還有點臉熟。

他過了會兒才想起今天确實安排了見面,對周念點點頭:“來了?”

前天聽秘書說周念想見他時,他還挺驚訝,經提醒才想起自己不久前曾幫過周念一次,他這次大約就是為這來的。多半是要當面道謝,或者想借此和他攀上關系……裴洵對他有些好感,不至于直接拒絕,想着見一面不過就是幾分鐘的事,就讓他過來了。

沒有客人要接待時,他長期住在酒店套房中,偶爾與人見面都是在這裏的會客廳中。這次本來也該是這樣,只是他衣服都沒穿好,就見周念直接進卧室裏來了,也不知道想幹嘛。

而且他的樣子……怎麽不太對勁?

從他邁出浴室起,周念就一直看着他。

裴洵身材不錯,細腰窄臀,皮膚很白,在浴袍襯托下也不顯暗淡。他們此前從未正式見過,這人卻坦然地露着鎖骨和前胸,似乎也沒有要遮一遮的意思。他還沒來得及吹頭發,有水滴從發梢滾落,沿着胸口線條間一縷縷滑下去……

周念不好意思再看了。他別開臉,卻一眼看到了床頭櫃上的安全套。

“……”

這無疑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啊,”裴洵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也有些尴尬。他剛才在房間裏找東西,把櫃裏的東西全翻到了面上,也沒注意中間有些不好見人的東西:“我……”

“我不當零。”周念截斷了他的話。

“……嗯?”

周念向前一步,捏住了他的下颔。裴洵睜大眼睛,只見周念緩緩低下頭,接着,唇上一熱。

那人閉上眼,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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