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裴洵指間的煙輕輕一顫。壘着的灰粼粼抖落,像一場小型的碎雨。
他沒有問“為什麽”,也并不驚訝,只看着前方,留給周念一個如往常般平靜的側臉。周念俯下身,手指在窗邊扣緊了,低聲解釋道:“我們……之前在這見面的時候,被媒體拍到了。他們還沒有把照片發出去,我的經紀人正在商量……”
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拍的,照片并不清晰,黯淡光線下,只看得清周念一人的側面。但想要影響一個人的演藝事業,這些也足夠了——憑另一半的剪影,不難認出,那是個男人的輪廓。
夜裏,兩個男人,在車窗後擁吻。
緋聞對于明星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圈中的同性風潮,也不是近年才盛行的。但若是這兩件事合在一起,從來都只能秘而不談。圈內人間心照不宣也就罷了,一旦敞開來擺在臺面上、放到公衆面前,便只有見光死一個下場。
不要說如今已平等開放:某位明星一旦公開出櫃,之後路人再提及他時,總少不了一句“對了,這人是個同性戀”。
他并不在乎旁人的風言風語——無論喜歡何種性別,都不會是丢人的事。從裴洵讓他明确自己的性向開始,他就做好了有朝一日要公之于衆的準備。但是現在不行。
剛剛經過一年的雪藏,他如今的人氣甚至比不上剛出道時。如果這時候再爆出“醜聞”,恐怕會一蹶不振,從此再難翻身。
比起這些,更讓他不敢想象的是,父母若毫無準備地看到這些消息,心中會怎樣震怒——連家中出了個“戲子”都要意難平的父親,讓他突然接受獨生子是同性戀?
“那邊答應不會外傳。”周念垂下眼,“只是……”
“我就這麽見不得人?”裴洵忽然說。
他終于側頭看了周念一眼。那神情幾乎可以說是譏诮的——周念愕然,下意識反駁:“不,我……”
“抱歉。”裴洵轉過頭。他平靜了片刻,眉間的躁色褪盡了,甚至伸出手,輕輕搭在周念手背上:“我會處理。”
他的唇線天生微挑,像是永遠噙着一點笑意,這讓他無論何時看起來都溫和有禮,一如此時。他的指尖在周念手上輕劃了兩下,是無聲的安撫:“這些照片不會流出去,以後也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放心。”
他的手真燙。周念一怔,随即反手抓住他的指尖,将它們緊緊攏在手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這些,并不是為了讓裴洵去出面處理這件事,“只是以後見面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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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裴洵笑着搖了搖頭,“這麽藏着,不累麽?算了吧。”
“……什麽?”
“這件事,我知道了。”裴洵不動聲色地抽回了手,仍是笑,“先告辭了。”
他很有風度地向周念微一颔首,轉動鑰匙,點了火。窗內傳來引擎啓動的聲響,瞬間驚醒了周念。他低下身,逼視着裴洵:“我……”
“片約不會少,”裴洵蹙起眉,看上去有些無奈,“勞煩,稍微讓一讓。”
周念向後退了一步。裴洵點點頭,撥動方向盤。車身很快開了出去,伴着一聲低沉的遠雷,沒入渾厚夜色中。
“……”
額上忽然一涼,他才意識到下雨了。積了一夜的雨水像鋒利的小針,一絲絲抛在他身上。
少頃,雨聲漸大。原來水滴也可以這樣重的,砸在他的脊梁骨上,似無言斥伐。周念動了動,在臉上拂了一把,滿手透明的水滴從指間傾流而下,落在柏油的道路上。
——那麽,他又是一個純粹的演員了。
許莉來了電話,說拍到照片的狗仔已答應銷毀照片,永不外傳。拍照的人發圖片給她,無非是要從她這讨些封口費,如今突兀地轉了态度,她也沒表示出如何的驚訝。對待藝人時,她一向極有分寸,不該問的從不多嘴。如今正是這分寸救了周念,他沒有提起裴洵的名字,只說:“那就好”,
過了幾天,倒是林宸不知從哪聽到了消息,立即跑來他這問個詳細。周念不願多答,直接說:“沒事了。”
“裴少解決得還挺利落。”林宸說,“我是聽說,那些狗仔本來蹲的是白薇,也真拍到了些料。只是後來白薇不知想了什麽法子,讓他們換了個對象……這劇組還有什麽值得換下白薇的人物?想來也就只有裴公子的新緋聞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了,果然真是你們。”
“……”周念沒說話。事情經過如何,已和他沒什麽關系了。
“……不過,白薇怎麽知道你的事?”林宸問。
“有一天碰上了她。”周念說。
“哦……她也出來開野葷?”林宸了然,“她家那位最近可一直在棚裏錄歌——這可就有意思了。”
這些事,向來都不在周念的關心範圍內。他垂着眼,小口抿着湯。
雖然裴洵說了“算了”,每日的湯倒是沒斷過,想來是一早就訂了持續到他殺青那日的例湯。即使不再見面,這事也不值得裴洵專程打電話給店家去取消配送。反正,他也不缺這些錢。
“你要是把這事告訴裴少,”林宸兀自幸災樂禍起來,“白薇以後哪還能再接到戲,哈哈。就算她男人再厲害,也……”
他說到一半,停下了。林宸察言觀色的本領極好,自然看出了周念有些不在狀态:“你怎麽了?不高興?”
周念搖搖頭。他放下瓦罐,安靜了片刻,才說:“我們分開了。”
“……你和裴洵?”林宸一怔。随即,他又笑起來:“分開而已——再正常不過了,別搞得像失戀似的。你不也一直不想和他在一塊兒麽?而且,你只跟了他一個月吧,一個月就換了白桦的片約,這還不夠劃算麽?裴……”
“別說了。”周念看着他。
他向來是沉靜內斂的,無論旁人說什麽,都會一直安靜聽着。出言打斷別人的話,這還是第一次,林宸微驚,立即收住話頭:“抱歉。”
周念垂下眼,說“沒關系”。林宸自知沒趣,過了會便走了。
周念筆直地坐在椅子上。晌午日光正好,伴着場上演員和導演的話聲,從窗子裏灑落進來。
他在這樣的日光中伸出手去,輕輕按着眉心。
從去酒店找裴洵那日開始,到現在,一共不過月餘。除去未聯系的先前兩周,他們時常見面的時間,只有二十來天——在這段時間裏,裴洵的車會在路邊等着他。待他走近,那人會搖下車窗,給他一個吻。
短短二十天,竟就讓人産生了慣性。這些天每逢夜戲結束,沿着馬路走回酒店時,他總會不自覺地放慢腳步,數着過往車牌。
但那人終究沒有再出現。
裴洵的“算了”說得輕描淡寫,實施起來卻是徹徹底底,一幹二淨——畢竟,他的身邊也從沒缺過人。昨天他以“裴洵”為關鍵字在網上搜了搜,跳出來的第一條結果便是他和某新晉女星的緋聞。配圖裏,兩人毫不避嫌地走在市中心的商業街上,裴洵站在道路外側,灰風衣,白襯衫,手上提着一款女包,和幾個巨大的紙袋。
他将圖片放大了。屏幕裏,裴洵略低着頭,看不清眉目,但依稀是在笑。
少了周念,裴洵的生活并不會有所不同。和當年那位級花一樣,和如今的這位女星一樣,他也不過是在裴公子身側停過的一位路人。是他花花世界中浮起的一個水泡,浮光掠影般的匆匆一瞥,任他走馬觀花地看完了,便抽身離去。
一個月的時間,為他換來了一次試鏡機會,其餘的,幾乎什麽也沒留下。他至今不知道裴洵的手機號,就算想問問小白的情況,也只能再打給那位女秘書。說到這,先前他沒有揣測過什麽,如今換了心态,看什麽都是半酸不苦的——比如,那樣美豔的女秘書,真的只是裴洵的秘書麽?
而這些想法從來都毫無意義。周念閉上眼,開始默記下一場的臺詞。
《七度青春》在兩周後殺青。
即使女主角演技堪憂且在組時長嚴重不足,這部劇仍可喜可賀地在規定檔期內順利殺青。殺青當晚便是慶功宴,酒過三巡,劇組衆人即開始互相舉杯,繞着座位互相吹捧。周念酒量一般,也不擅長祝酒詞之類的場面話,沖着他來的酒杯雖多,大多都被小黃擋下了。
起初是化妝師端着杯子過來,口中連聲誇着“好久沒見過底子這麽好的演員了”;其後接着是場記,贊他“和我記憶中一樣有靈氣”。這些人一靠近,小黃便盡忠職守地開始喝,他只負責在一旁不斷微笑。笑了一整夜,臉上都有些發僵,竟比演戲還累些。
最後導演也向他走來了。
這就沒法再逃了,周念執起酒杯,尋思着說些什麽感謝的話,導演卻已先開口:“小周啊。”
他只得點頭。
“你……很有天賦。”導演臉上已泛上醺色,顯然被灌了不少,“演這樣的劇,是屈才了。”
“……”他不知如何接話,只說,“能與您合作,很開心。”
“這樣的客套話,咳,就不必說了。”導演搖搖頭,繼續道,“你能演的很好,只是有時還不夠穩定……上個星期,就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
周念低下頭:“是。遇上了一些……事。”
“年輕人,有什麽坎兒過不去?”導演沒再對此說什麽,只大力拍了拍他的肩:“我雖然現在在拍這種劇,但演員狀态如何,還是看得出來的。你還年輕,日後會更好!以後……好好演!來,幹!”
周念笑了笑,将杯中的酒喝盡了,鄭重答了聲:“好”。
眼看快要入夏,夜風卻仍像淬了冰,吹在半醉的人身上,霎時便将人涼透了。周念與送他回家的小黃告了別,攏緊外衣,隐隐有些頭疼。一下車,就三兩步跑到單元門前,剛拿出鑰匙,才發現身邊原來站着個人。
他擡眼望去。Eva正對他笑着:“周先生,好久不見。”
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正從她提着的狗包裏探了出來。小白聞到了熟悉的氣味,往他身邊拱了拱。但畢竟一月不見,有些不敢認。
——他與裴洵間剩下的最後一點聯系,也被送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