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宋宇真從樓上下來,第一眼便看見客廳沙發上鼓着團小山包似的東西——走近了,才看見是卷皺成一團的毛毯,裏邊還藏着撮翹起的頭發尖。
“不是吧,”他忙跑過去,“這位爺,您睡這幹嘛?”
裴洵沒理他。他往裏縮了縮,臉陷在靠枕裏。
“什麽時候回來的?回來了也不進房,躺這就睡,也不怕着涼……”宋宇真一邊把他從這毛毯做的五行山下撬出來,一邊唠叨,“我帶你回去睡。就你這個睡法,遲早得悶死。”
裴洵死死扒着個抱枕不放,宋宇真試圖把它扯出來,他還要在睡夢裏皺眉。好容易把他擺正了,人也給折騰醒了。幸而裴洵沒什麽起床氣,醒了就愣愣坐在那,眼神直着,像是魂兒還沒召回來。
他今早一進門就倒在沙發上睡了,大衣還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遮住滿是褶皺的內襯。宋宇真眼尖,又望見了他頸上那新烙的累累紅痕,簡直想捂住眼睛:“您也真是……縱欲也要有個度吧?”
“……”一個沒睡醒的裴洵茫然地看着他。
難得撈着裴洵沒法回嗆的時候,宋宇真預感這将是他長出一口惡氣的機會,剛想再訓兩句,小白卻從狗屋裏蹿了出來,對着大門嗷嗷叫了兩聲。與此同時,有人在大門上輕輕敲了敲。
來人克制而平靜,聲響三次後便停下,似乎料定了屋內有人。宋宇真一愣,看向裴洵——他們共同的朋友裏,可沒誰這麽有禮貌。
而裴洵恍若未聞,頭一點,眼看又要睡過去了。
“應該是找你的,我去開門了啊。”宋宇真說。他走到門邊裝着的電子屏前,監控影像中,一位身形颀長的年輕男子正立于門後的石階上。似乎感到了他的目光,那人微微擡頭,與他四目相對。
“天。”宋宇真看清了他的臉,忙打開門,規規矩矩地喊了聲“椋哥”。
“小真。”來人亦對他微一點頭。他并不急着進門,擡眼望了望廳內,轉頭對宋宇真一笑:“你是準備出門嗎?”
“沒……啊,是,正要去公司。”宋宇真略一停頓,立即反應過來。
他今早其實沒什麽事,因此穿着休閑,對于一位當紅明星來說,顯然不會是要外出辦事的打扮……他知道來人當然不會看不出這一點。
他們四目相對,那人又朝他笑了笑。宋宇真心下恍然,自覺地邁出門外,笑道:“椋哥再見,我先走一步,。”
Advertisement
來人微笑道:“慢走。”
他站在門口,望着宋宇真一口氣跑進車庫,片刻後,一輛黑色的跑車便開出了院子。待那車拐進岔路,再也看不見了,他才慢慢阖上門,朝裴洵走去。
小白守在裴洵腳邊,警惕地盯住他。來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它,有些驚訝:“咦。”
“……這只狗,”他說,“和你小時候養的那只真像。”
裴洵仍一動不動地裹在毯子裏,聽到他說話,才很慢地點了點頭。
“是了,我還記得你以前特別喜歡它,去哪都抱着。”來人——許椋說,“後來好像是李夫人來了,才送走的。”
這回裴洵沒給什麽反應。他閉着眼,眉擰着,眼角洇着點水紅色。
“……”許椋嘆了口氣,半跪在裴洵面前,探身貼了貼他的額頭:“還真是發燒了。”
“怎麽弄的?”他接着問
裴洵正恍惚着,沒答這一問,只輕喚了聲“哥”。就算他是清醒的,這問題也不好回答——怎麽說?昨晚被人內射了,對方是個沒經驗的愣頭青,下手不僅不知輕重,還不知後果。而他被折騰得夠嗆,加之好多年沒遇上過這事,也就忘了給自己清理,一沾沙發就睡倒了……到現在,他面上還算鎮定,下邊卻還含着周念的東西——稍動一動,便要順着腿根流出來。
“……”許椋略略掃過一眼他的模樣,沒說什麽,徑直去櫥櫃找藥。藥櫃裏的東西還是他上次買來的那些,不多不少,仍是簇新的。他熟門熟路地找齊了東西,很快帶着藥和水回來,放在裴洵手心。
病中的人,少了反抗的力氣,總是乖得出奇。裴洵含着水把藥咽了,捧着杯子,眼神光一點點聚攏起來。
“小洵。”許椋等他看着清醒些了,才開口,“上次的那些,都幫你找到買家了。”
裴洵“唔”了聲:“沒署名吧。"
“沒。對方很喜歡你的風格,也就沒說什麽。”許椋說。
“嗯。”裴洵點點頭。他撐着額角,周身都燠熱發燙:“還有呢?”
日理萬機的總裁助理,好不容易跑來一趟,總不會是為了這些電話裏就能說清的事。許椋頓了頓,才低聲說:“裴總下月舉行婚禮。”
“……”這倒是件大事。
不過,等等,裴鴻什麽時候離的婚?昏眩中,裴洵努力想了想。上次看到他時,他手上好像還戴着婚戒?
而他随即意識到,他上次見到父親,也是半年前的事了。
“這是第幾個?”裴洵按着眉心。
“田夫人是裴總的第六任妻子。”許椋答道。稍頓,他又問:“你……想去觀禮麽?”
裴洵笑起來,“何必呢?這是他的好日子,沒必要讓大家都不痛快。”
“如果你缺席,媒體也會猜測裴氏父子關系不佳。”許椋說,“說起來,你還沒見過新夫人吧?她希望你來參加婚禮……而且,她比較特別。”
裴洵擡起眼。
“前些天,裴總安排我帶她去孕檢。”許椋看着他,“你要有個弟弟了,小洵——你不總盼着這事麽?”
“……”裴洵沉默半晌,才又笑了,“來的太遲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可笑的事,搖了搖頭。
許椋靜靜看着他,亦沒有說話。裴洵避開他的目光,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那……”片刻後,許椋輕聲說,“如果我說……你可能有個哥哥呢?”
“……”
漫長的沉默。裴洵的動作一凝,随即緩緩擡起頭。
他已太久沒有回到這座房子裏。就連門鑰匙,也是許椋新配給他的——屬于他自己的那把,早在很久前就不知丢在了哪裏。
而這裏的布局,擺設,乃至氣味,均仍與他記憶中的如出一轍。閉上眼,門廊便仿佛成了光陰隧道,再睜開時,就能看見那些來了又去的女人對他微笑。
“……裴少?”
身前有人遲疑地喚了聲,裴洵才睜開眼。于他而言,這是個陌生人,但看他的衣着,卻像是個管家。每一任裴夫人都喜歡新雇一位“自己人”作管家,這位是哪位的遺産?他不記得了。
裴洵朝他微一點頭。那人殷勤地走了過來,伸出手臂,他便将大衣脫下,搭在他臂彎上:“裴鴻在麽?”
“裴先生出去了。”管家說,“不過……我們不知道您今天會回來,所以沒來得及準備房間和晚餐,您看……”
“沒關系。“裴洵說,”我很快就走。”
他徑直上了三樓。
和記憶中一樣,左邊第二間是裴鴻的書房。即使近年來,他已鮮少在自宅辦公,此處仍是其餘人等閑不可靠近的。
他就曾因此被斥責過。小時候的他,往往月餘都見不到裴鴻人影,久而久之,心裏存了念想,總想知道爸爸平常都在忙碌些什麽。那一次,他分明已很小心,什麽都沒碰壞,只翻了翻攤在桌上的書頁。而裴鴻一回來就發現了頁碼不對,餓了他一整天……此後,他再不曾踏入這個房間。
十四歲離開這裏,漂洋過海。再回國時,他已對裴鴻的一切都毫無興趣。算起來,也只有小時候那一次,他真正走進過這個房間。
而這次,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門。
“一周前,裴總讓我回老宅幫他整理文件,”今天上午,許椋對他說,“我也是不經意看到的。書桌右邊,有個上鎖的抽屜,裏面放着本相冊。”
他不能涉足的地方,裴鴻卻會放心讓許椋來收拾這裏的東西。這倒也不算意外,畢竟許椋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好友之子,長大後又進入集團,成了他莫大的助力——不知比他這個親生子乖巧多少。這些年來,許椋幾乎成了他與父親間往來的橋,數年間兩人的紛争,總繞不開許椋調解。說是外人,其實倒比他更像裴家的一員。
這樣的許椋會發現裴鴻的什麽秘密,并不稀奇。
他轉動鑰匙,拉開抽屜。
底端躺着本泛黃的相冊。歷年彌久,封存相片的塑料頁已變得薄而脆。裴洵将它輕輕抽了出來,翻開了第一頁。
他的呼吸滞住了。
即使影像在歲月摧折下略顯失真,褪去三分舊時顏色,仍不難認出,畫面中男孩,并不是小時候的他。
那孩子看上去不滿兩歲,眉目還未長開,卻已含了層熟悉的影子。
像誰?自然是像裴鴻。
薄薄一本相冊,均是那男孩的照片,或嬉戲或安眠,像個小天使。他向後翻去,在最末處,總算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年輕的,裴鴻的臉。
這張英俊的男子面孔上有典型的斯拉夫人種特征,顴骨略高,兩頰微陷,平時看着嚴肅,笑起來卻顯得極燦爛。而這張裴洵從未見過的笑臉,正對着那個陌生的男孩……他坐在裴鴻膝上,仰着小小的腦袋,雙手則抓着男人的衣襟,臉上是全心全意的仰慕與信賴。
這張照片下,裴鴻用他那不容錯認的字跡為它拟了标題:“父與子”。
落款是二十六年前。距裴洵出生,還有足足一年。
裴洵靠在駕駛座上,吸着一支煙。夜很深了,空中堆着塊壘般的黑雲,蓄滿沉甸甸的水汽,似乎下一刻就要啪嗒啪嗒地掉下雨來。空氣亦是雨落前專有的潮熱濕膩,如同一只緩緩扼緊的手,只容人在縫隙間艱難呼吸。
他已在這坐了很久,手下的煙灰落雪般積了薄薄一層。不用試,斷斷續續的思維和陣陣泛起的頭疼已不斷提醒着他,他還是個在發燒的病人;連着做了兩夜的愛,腰臀也酸疼得厲害……但他還是來了。
可能真是燒糊塗了。
但他想見周念。從他走出老宅那一刻起,這念頭就在他心裏紮了根,沒來由的渴望随之瘋長,從未如此堅定清晰過——他迫切地想見到那人,哪怕什麽也不做,抱一下都好。在他身邊,心裏總能安定一些……而現在的他,最急缺的就是安寧。
裴洵忽然坐正了。
借着瘠薄的路燈光,後視鏡邊緣終于出現了一個人影。周念的雙手都插在兜裏,微垂着頭,像背着很沉的心事。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拖着風。奇怪,裴洵心想,他以前也這麽拖沓麽?
當然不是。過去數周,已讓他習慣了從後視鏡中注視周念。那人每次來時都走得很輕快,眼裏跳着光。倒是他今天的模樣,不像是來會情人,像是來奔喪的。
啊……裴洵明白了。
周念走近了,微一擡頭,兩道目光在鏡中交彙。裴洵看見他的身形頓了頓,然後忽然加快腳步,沒有像平常那樣直接上車,而是停在他窗邊,像第一次那樣。
他臉上帶着一副裴洵很熟悉的神情。他在許多人臉上見過這副表情,每個人在與他分道揚镳時,都是這樣,眼垂着,嘴角抿着,好像“再見”是個多麽難說出的字眼,好像離開他,真是個多難做出的決定似的。
在周念開口前,裴洵已猜到了他要說什麽。于是他偏開頭,看向前方模糊的燈光。
“裴洵,”周念壓着聲音,說,“你以後……別來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