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床頭的鬧鈴響了兩聲,立即被人按滅了。裴洵閉着眼,感到枕頭的另一半微微陷了下去,是有人用手肘撐着,慢慢地坐起了身。

他問:“幾點了?”

“四點半。”周念低聲說。山裏的清晨透着薄寒,他給裴洵掖了掖被角:“我先去組裏……你睡吧 。”

說着,他微傾下身,嘴唇在裴洵額上輕輕一碰。裴洵笑起來,也坐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裴洵來得灑脫,沒帶換洗衣物,此時一身上下穿的都是周念的。輕薄襯衫配牛仔長褲,頭發用繩圈绾了個小辮子,顯出幾分難得的青澀朝氣。周念見慣了他衣裝筆挺的樣子,此刻是越看越新奇,又喜歡他穿自己衣服的模樣,目光纏着他不放。到了片場,才發現這樣穿着的另一重好處:不容易被旁人認出了。

劇組拍戲,按理不該有閑人圍觀。幸而裴洵和周念來到場地時,碰着的第一個人是白桦。

他先對周念點頭打了招呼,才發現後邊還藏着個人,立刻愣了下:“你……”

裴洵朝他眨眨眼:“噓。”

白桦這才生生憋下了疑問。他瞪了一眼過去,卻也沒作聲,只摘下自己的鴨舌帽,用力扣在了他頭上。

他們跟着白桦走到取景地,一路省了不少麻煩。導演都沒說什麽,其他工作人員自然也沒費心要盤查這來路不明的可疑人士,只當是新來的工作人員。直到宋宇真與李津相偕着到了場,才發現這“工作人員”的真實身份,被他吓了一跳。

“你來幹嘛?”眼看四邊沒人,宋宇真立即湊到他身邊去。

天光不等人,周念早已被化妝師抓去塗塗抹抹了。裴洵見不着人,就去找長草中掩着的叢叢野花,很有興趣似地研究着:“探班。”

“探誰的班?周念?”宋宇真在一瞬間窺到了真相。

“其實是李津。”裴洵掃了他一眼。

“……”宋宇真被噎了一下,“對哦,她明面上還是你的女伴,倒能給你們擋一擋……等等,你不會當初就是想到這點才讓她來演這片的吧?!”

“……你也太高估我了。”裴洵說。

Advertisement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沾上的碎草。宋宇真想了想,才說:“也是,沒有誰能往老白劇組塞人——不過你倆怎麽又混到一起了?”

裴洵沒說話,只笑了笑。宋宇真還想問,忽然聽到前方一陣人員跑動的聲音。攝影和燈光師都就了位,白桦也坐在了監視器後。他向那邊看去,果然,周念已從化妝間走了出來。

裴洵也望了一眼:“今天是跳水那場麽?”

他為《山鬼》畫了分鏡,自然熟悉影片應有的場景。周念只穿着短褲,裸着兩條修長筆直的腿,上身光着,披了條雪白的大浴巾。他知道這是劇本的哪一幕——青年學生初至山林,對這裏将發生的一切苦難一無所知,只覺此間的一切都新奇有趣。前一日寫生時發現了這處小湖,第二天便想着要下水試試。

他們正身于一處山谷間。草木繁茂,蔥茏扶疏,初夏綠透了的枝葉向上蔓生着,近乎遮蔽了天空。山壁邊聚成了片不大不小的潭水,像整塊翡翠凝成的,應是頗深,一眼望不到底。

“場景挺還原的。”裴洵說。

“那是。”宋宇真撇了撇嘴,“白桦為了找到他心目中的那個潭,簡直快成旅游專家了……等等,周念都快脫光了,你還有心情看湖?”

山林幽靜,惟餘夏蟬一聲一聲的長鳴。周念輕快地從左側步入鏡頭,站到岸邊的青石上。他将毛巾取下,放在一邊,将身形完整地暴露在衆人前。

這是一具年輕矯健的身體。他的發色和瞳色都很深,愈襯得膚色白皙,在林間随風晃動的光影下,有種隐約的剔透感。周念身材修長,肌肉線條不算明顯,卻很流暢,每一處都溢着青春逼人的活力。

有那麽一瞬,裴洵後悔昨晚沒在這具身體上留下幾個印記——他向來沒有這樣的習慣,卻在此刻理解了周念在他身上咬來咬去時的心情。

他拿出手機,給池上的人拍了張照。

随機位移近,周念紮進水中,帶出一串飛濺的浪花。片刻後,他才從水面上冒出來,滾圓的水珠一串串地從他臉上滑下。

鏡頭裏,他分明是獨自一人,臉上卻綻開了笑意。這笑容絕不突兀,周念細微地控制着他的表情變化,起初只揚着嘴角,最後才慢慢咬着嘴唇笑起來。

他的悠閑和快樂是這樣純粹,每一個久居樊籠而忽返自然的人都懂得這樣的野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其實他也可能沒想這麽多,裴洵自我檢讨着。但他就是覺得,周念神色的每一次細微變化都是好的、都是恰到好處的。說不出理由,也沒什麽理由。

光在這時升起來了。白桦等待許久的晨光終于漫上樹梢,影影綽綽地投向水面。周念就在這碎光中游動起來,像凫水的白鳥。

裴洵為他按了無數次拍攝鍵。

他跟着周念來片場,本是想看看他演戲的樣子。畢竟周念已太久沒有在好導演手下出演,而他猶記得這個人最初在銀幕上光芒四射的模樣。沒想到,跟來了,卻正好碰上了他難得在片子裏出賣美色的鏡頭……裴洵環視一圈,目光一一掃過場邊衆人——每個人臉上都帶着近乎目眩的神情。不難想象,日後這節片段在影院放映時,又能引來姑娘們怎樣的尖叫。

而他确實就是這樣好。

白桦終于喊了“卡”,這條算是一次過了。工作人員沖了過去,将周念拉出水中,裹上浴巾——此時雖已六月,仍要杜絕主角感冒的可能。

周念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面,他向四周張望了會,終于找到了壓着帽檐的那人,趁周圍沒人注意,立即跑了過去。

裴洵身邊還站着宋宇真。周念因此在他們面前剎住了車,沒直接抱上去。

“不冷嗎?”裴洵摸了摸他的臉,冰的。不管看上去有多美,他卻是實打實地在冷水裏浸了許久。

周念沒回答,他迅速瞥了宋宇真一眼,随即下定了決心。

他靠過去,在裴洵臉上飛快地親了一下。

宋宇真:“……”

“現在熱了。”周念彎着眼睛。

他的發绺上還滴着水,眉目被水洗過,笑起來的時候,像幅生動的水墨畫。裴洵怔了怔,随即也笑了。

他們沒能膩多久。周念的助理遠遠叫了他一聲,說是備了姜茶,讓他好歹喝一口驅驅寒。裴洵推了推他,周念才又轉身跑回去。

“我一直以為周念挺高冷的……”宋宇真忿忿地說。

趁着休息的間歇,白桦走到周念身邊去,和他談起了下一場戲。裴洵聞言想笑,兜裏的手機卻忽然一震。

他打開看了眼,随即向外走了幾步,站到偏僻的樹蔭下。

“我說……”宋宇真本來還想調笑兩句,見了他的神情,立即收住了,“怎麽了?”

裴洵偏過手,給他看屏幕上的的照片。是個正笑着的嬰兒,看上去還很小,卻已生得白皙漂亮。

發信人是許椋。

宋宇真問:“……你弟弟?”

“嗯。”裴洵說。

他打開網頁,輸入“裴鴻”二字,立即跳出了“滿月宴”這樣的字眼。裴洵點開窗口,他久未謀面的父親依然是一如既往地鋪張,場面辦的挺大,邀請了不知多少人—除了他。

“有知情人稱,裴小公子深得裴先生歡心,只因與幼時的他頗像……”宋宇真低頭念着報道內容,“小孩子才出生幾十天,這也能看出像?”

“他……特別在乎這些事。”裴洵無聲地笑了笑,“以前他也總說,我和他一點都不像。”

他垂着眼,臉上仍帶着笑,卻已和方才面對周念時的神情截然兩樣。

宋宇真看着他,頓了頓,換了話題:“嗯……這位新太太長得挺好看的。好像還有點眼熟?難道是個女演員?”

“嗯。”

“……不太出名?”

“嗯。”裴洵只是笑,“他起初的幾位太太大多都出身不凡——我爺爺講究這些。之後,就無所謂了。”

他看着新聞裏的親人,手指在他們臉上拂過。

“那……你是不想去見他們,”宋宇真示意屏幕上的場景,“才跑來這邊?”

“不只。”裴洵說,“你上次給我推薦的那位先生,說裴鴻似乎發現了有人在調查他,建議我暫時去外地避避。”

他的聲音和神色都極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宋宇真抓了抓頭發,知道不該再提這些事,也沉默下去。

“我以為你是來找周念的,”過了會,他說,“還想着你怎麽開始吃回頭草了。”

他想起裴洵先前看着周念的樣子,以為這是個輕松一些的話題。但裴洵沒有說話。

他坐在了草地上,背對着周念的方向。半晌,才輕聲說:“是來的時候……考慮得不夠周全。”

“……你可別欺騙別人感情。”

“……”

“不會不記得我以前說的話了吧?關于真心那句。”

“記得。”裴洵說。

宋宇真快沒話說了——他發現這也不是個輕松的話題。他坐在他身邊:“總之你現在已經來了——準備怎麽辦?”

穿過密林的枝葉,日光鋪灑下來,在他身上布下晃動的光斑。裴洵将脊背放下去,躺在草葉間,用手遮住了眼前雪白燦爛的陽光。

“試試吧。”最後他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