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小洵。”
許椋張了張口,最終卻只說出了兩個字。
裴洵曾叫過他很多聲哥哥。他喚人時聲音很輕,兩字中間會微微停一拍,拖出帶着幾分軟糯的語調。這是個飽含信賴與親愛的叫法,授予和接受稱呼的兩人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在過去的年月裏,他們曾一同長大,長伴彼此左右,如同手與足,如同并蒂而生的兩枝。
他若再成熟老練些,大約也仍能假裝裴詢不過是像過去那樣再平常不過地向他打了個招呼——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自欺欺人。
他們注視着彼此,都知道對方明明白白地了解這聲稱呼背後的含義。這是近二十年來近乎刻在了骨子裏的默契。
“ 你知道。”裴洵微一點頭,像完成了最終的确認,“——知道多久了?”
“一直。”許椋說。
裴洵重複了一遍:“一直?”
“是,”他說,“抱歉。”
他也一直都知道會有這一天。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他是父親見不得光的孩子。父親曾列出過很多不能和他一起生活的理由:來自祖輩的壓力,關乎商業利益的聯姻,外界的關注——他是受媒體矚目的人,不能突然多出一個私生子……而他一向很聽話,從不會搖頭說不。于是他被安置在了偏遠的宅子裏,父親一周來看他一次,偶爾帶他一起外出,向旁人介紹他時,會說:是朋友的孩子。
過了幾年,有那麽一天,他終于被帶到了父親平日居住的地方。傭人牽來了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孩,那男孩像是很少見同齡人,一見他就笑了,笑容很甜。然後父親走過來,站在他們兩人間,先對那男孩說:“這是許叔家的兒子,你要叫他哥哥。”
那時的他還從未見過這位“許叔”,聞言驚訝地仰起了臉。後來,他知道,那是裴鴻某位信得過的朋友,願意為他認下這個陌生的“兒子”。從此在外人面前,他的名字就叫做“許椋”。
然後父親轉過臉來,對他說:這是我兒子,裴洵。
早在相遇的那一刻起,謊言就已經成型了。只是那時誰都不知道,成人的謊言将在未來的歲月裏塑造什麽,最終又将摧毀什麽。
“……對不起,”裴洵沒有說話,于是他再次道歉,“我……想過要告訴你。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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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洵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聲。
這笑聽在旁人耳中,是諷刺,嘲弄,必然是不懷好意的——任誰看來都是這樣。裴洵站在那,嘴角微翹,卻根本不像在笑。他從未笑得這麽難看過,眼神也是,分明是想要拼命地抓住一點聚焦,卻依然在不斷潰散,從內而外地塌陷着,搖搖欲墜。
許椋的眼睫顫了顫。他們都一動不動,都站得筆直,像兩尊凝固的塑像。倒是裴鴻開口了,他向裴洵走了一步:“你想做什麽?”
這道聲音壓得很低,帶着怒氣。眉間皺成了深壑,嘴角亦緊抿着。他就這樣逼視着裴洵:“這裏沒你的事——出去。”
他的語言,表情,肢體,都明确表示着抗拒,将咫尺內的三人生生隔成了兩方。裴鴻站在兩人之間,有意擋着裴洵的視線,成了個回護的架勢。裴洵見慣他發號施令的模樣,倒是從沒被他這樣如臨大敵地對待過,一時甚至有些新奇,幾乎又笑出來了。
他站在原處,看着他的兩位親人。
那天他得到許椋的提示,前往老宅找到了那本相冊,從看到相片中男孩的第一眼就隐隐感到了熟悉。只是當時的他想當然以為那是像裴鴻,直到如今真相一覽無餘地攤開在他面前,他才後知後覺發現,那分明就是幼年的許椋。
——他早該意識到這一點。
如今,舊照片中的人物跨越了二十年站在他面前,即使一人緊皺着眉,一人微低着頭,兩人面容上的相似處仍那樣明顯。這是血緣所注定的因果,無法斬斷亦無法掩藏,像河灘上的卵石那樣清晰地浮凸着——他到底是有多傻,之前才沒有發現?
……又或許,他早就意識到了——只是一直在抗拒,一直在逃避,不敢相信真會有這樣滑稽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直到點開那封郵件,目标人物的資料照片全都一一列好等他翻閱,但僅僅是第一頁的照片就足以讓他不敢再往下看——他再熟悉不過的、屬于“哥哥”的臉,正朝他微笑。
“我要做什麽?”他像在回答裴鴻的問題,又像在自言自語,“我什麽都不會做。”
他大概能猜到,今晚這裏将發生什麽事。婚禮的男主角将站在臺上,他俊朗大方,事業有成,剛剛簽下一筆很大的單子,還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女孩,給整個家族和企業帶來了榮耀。更重要的是,他聽話,懂事,多年來一直是裴鴻的得力助手——多麽優秀,足以承擔“裴氏子弟”這樣的名號了。于是裴鴻将走上臺,一番客套話之後,當衆承認他們的父子關系:這将是我的繼承人,請大家日後多多關照。
臺下衆人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呢?他們可能會愣一下,裴家不是只有一個兒子麽,怎麽又多出來一個?不過沒關系,他們都是為許椋而來的,都和他有這樣那樣的利益聯系,他當繼承人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啪啪啪啪,掌聲響起來了,也許還會有人說:對啊,裴家的兒子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其他人随之附和。
這時原本該一無所知的他就坐在他們中間,當然不能公開發難,只能獨自吞下這苦果,假裝看不見周圍人向他投來的目光。那些人會看戲般觀察這一切,窺探他臉上的每一處裂縫,或輕蔑,或嘲諷,在心裏猜測他的下場……
他置身于這場荒謬的戲中,已經太多年了。就算經歷了這樣的變故,也只是角色将忽然從“扶不起的纨绔”變成“被撇開的棄子”而已。他确實什麽都做不了,站起來鬧一場?即使現在他也做不到。這是許椋的婚禮,是他一生中目前為止最重要的日子,他披着一層假身份過了這麽多年,終于要被家族承認了,也許為此他已等了很多年;這是他“哥哥”的婚禮,即使突然知道這樣的消息,像被當衆掴了一掌,也不會破壞那人所期待的事——他曾從心裏愛重這個人,他怎麽……怎麽舍得。
“不是你們算計得好,”不是你們贏了。
裴洵笑着搖了搖頭:“是我太蠢。”
他走到一旁的桌邊,放下了将那束花。許椋下意識向他走了一步,似乎是想攔住什麽——但裴洵側身避過,将手伸向了內衣袋。
他将東西一件件地放在桌上。
幾張銀行卡——來自各大銀行,曾是他作為“裴家公子”身份的象征;一串鑰匙——包括所有曾在他名下的車輛和房産,都來自于裴鴻的饋贈。
“還有一些産權證明,稍後會讓人送來……手續也會盡快辦好。”裴洵站直了身,對許椋點了點頭,“新婚禮物。”
“這是什麽意思?”裴鴻一怔,随即又驚又怒,“和我斷絕關系?你哪來的資格?”
“這些年, 您在我身上花的費用,我也會盡快彙給您,”裴洵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以後……嗯,不再給您丢臉了。”
這一句話,已如鲠在喉多年。這時終于說出,像散去了長久郁積的濁氣,一時心裏竟空前的暢快清明,簡直讓人想微笑。
既然不再被需要,自然也沒必要再占着這種位置。
反正——終于,他第一次可以直面這個事實——我從來都是你們“不得已”的産物。
“你還得起?”裴鴻根本不信,“你哪來的錢?沒了我——”
“——我也沒有那麽廢物。”裴洵笑了一下。
他推開門。
門外是熙攘的人流。侍者匆匆而過,間或走來不少賓客。偶爾有人認出了他,扭頭與身邊人低語兩句。裴洵穿過他們,走向門外,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他轉過頭。許椋站在他身後,臉上有真切的擔憂和焦急:“別這樣……小洵。”
他像是有很多話想說,但卻從此沉默下去。途經他們的人紛紛遞來好奇眼神,裴洵等了片刻,才說:“客人都在等你。先回去吧。”
“那你呢?”許椋追問着,“還會回來嗎?”
裴洵看着他。
像是戲劇的尾聲,主角們看着彼此的眼睛,做最後的訣別。平靜、緩慢而堅定。
多年以來,他困囿在這個身份裏,早已精疲力竭。掙紮過反抗過,都被當做無關緊要的兒戲;曾向自以為的親情低頭,故作放浪形骸地活在他人的監視下,也換不來和解……到最後,只得來這樣的結果。
這場漫長的鬧劇已持續了太久。演得他鏽跡斑斑,渾渾噩噩,終于……刮掉了一身的鐵鏽,疼,但卻自由了。
裴洵輕輕掙開了他的手。
“不。”他說。
“我——不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