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北方城市沒有電視劇裏裝逼造景專用、能望見大海或江水的那種大橋,只有縱橫街道上空的行人過街天橋,人站在上面,兩分鐘之內準能被汽車尾氣和揚塵糊一臉。
江可舟有那麽一瞬間确實很想直接從天橋上跳下去。
如果腳下是水面說不定他就真下去了,可惜底下全是飛速掠過的汽車,要是上面突然掉下個人,八成會引起連環車禍。江可舟沒有自尋短見還要拉人墊背的愛好,他繞過一個手機貼膜的小攤子,找了個空地,用手肘撐着欄杆,沉沉地吐出一口濁氣。
然而那種郁結在肺腑之間的窒息感覺依然在。
欄杆不算高,迎着車流來的方向向下看總種要掉下去或被撞飛的錯覺。然而也只有這樣的刺激才能讓心髒搏動速度加快,血液沖上頭頂和四肢,在暮春暖風中一直僵硬冰涼的手腳終于有了活動自如的跡象。
江可舟從口袋中拿出手機,從通話記錄裏翻出昨晚堆積的一堆未接來電,回撥過去。
等待接通的過程仿佛被拉得無限長,單調的電子音響了七八聲,對面終于接起了電話。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他們分明知道對方在聽,聽得見嘈雜的背景音, 卻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言語的功能,聽筒中只餘各自的呼吸聲。
“到家了?”
葉峥聲音很輕,氣息似乎不穩,但語氣依舊平靜,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還在S市……”
“葉峥。”
江可舟突然打斷他。比起葉峥的鎮定自如,他的語調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了。一股巨大而無可名狀的痛苦淹沒了他的全部知覺,每個字都像是從肺裏擠出來的,要用盡所有的力氣才能拼湊成句。
“放過我吧……”
把這些年的糾纏連同愛意一并斬斷,都還給你。
求求你放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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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舟,別挂斷,聽我說,”葉峥嗓音微微發顫,話裏卻帶着不容質疑的堅持,“除非親眼見到你,否則剛才那句話我一個字都不信。現在先別做任何決定,我三天之後回家,等回去後我們當面談,好不好?”
江可舟發不出任何聲音,沉默了半晌,率先挂斷了電話。
他近乎自虐般地心想:“分手時拼命趕回來挽留?電視劇裏果然都是騙人的。看看,這他媽就是你被狗咬了一口換來的真愛。”
葉峥一手打着點滴,另一只手按着胃部,涔涔冷汗沿着鬓角淌到下巴,幾绺汗濕的黑發黏在毫無血色的側臉上,觸目驚心地鮮明。他用了半天才從幾近虛脫的疼痛中緩過勁來,示意嚴知行繼續說:“還有什麽?”
“醫生說,您昨晚胃出血可能是由潰瘍導致的,今天需要做胃鏡和其他檢查進一步确認。”嚴知行說,“另外昨晚的最佳男主并沒有頒給言先生,得主是一個新晉小生。言先生今早向公司提出了解約要求。”
“轉給常副總,讓他跟言嘉談,”葉峥精神不濟,眼睛半睜不睜,看樣子随時可能睡過去,病恹恹地道,“不用強留,言嘉想走就讓他走。”
嚴知行急道:“可是……”
“他已經找好下家了,”葉峥說,“這種人留着也是禍害,手機給我。”
“您身體正虛,醫生交代過要多休息,”嚴知行擔憂地望着他的臉色,委婉勸道,“別的事先放一放,身體要緊。”
葉峥有氣無力地道:“少廢話,拿過來。”
這個電話并不如嚴知行所料是有關江可舟的,而是打給了王松聲。葉峥也沒刻意回避他,當着他的面把自己的計劃一項項安排下去。
嚴知行費了好大勁才控住制自己的表情,壓低聲音:“葉總,您是要跟大秦影業正面對上?”
“言嘉這個人,”葉峥微微眯着眼睛,“聰明,會借勢;心比天高,也豁得出去。論起心狠手辣,很少有人能比得過他。要不然你以為光靠錢堆,能把他推到今天這個位置?”
“唯一缺點是太過自以為是,抱上喬高昌這條大腿,就覺得老子天下無敵了。有的人能碰有的人不能碰,他敢跑來跟我叫板,就是太把自己當根蔥了。”他中氣不足,說幾句就要歇一會兒,片刻後繼續道,“我本來打算等過些日子騰出手來收拾他,這一病來得不巧,只能早做準備。你替我看着他點,萬一我……這個人絕不能留。”
嚴知行聽出他話裏的不祥意味,心中“咯噔”一下。
葉峥覺察到他臉色突變,笑了笑,卻沒有急着否認:“下午把電腦帶過來,我要看幾份文件。”
“您……”他茫然地站在床邊,胸口被突如其來的悲意漲滿,竟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葉峥神情平靜,淡淡地說:“我母親和外祖母都是因為胃癌去世。不瞞你說,這一次我感覺不太好。”
下午一系列檢查結束後,嚴知行被葉峥打發回去休息。許是白天用的藥開始起效,傍晚時分隐痛不止的胃終于消停下來。葉峥披衣下床,打開電腦裏的一份空白文檔,開始敲字。
這些字句像早就刻在他腦子裏,下筆流暢地變成屏幕上工整的段落。葉峥一氣呵成之後,又删改了幾處,調整好格式,整篇文件告成。
還有些遺憾的地方,倘若以後有機會,再慢慢修改吧。
他把文件拖進一個加密的私人文件夾。那裏面除了一些重要文件合同,居然還有當年嚴知行替他拟的包養合同的電子版。
光标在文件上停了十幾秒,雙擊打開了文檔。
葉峥眼睛盯着屏幕,思緒卻慢悠悠地飄回很久之前。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葉峥在西京甲所的事情談得不順利,回到辦公室還在發脾氣。沒過多久負責安頓江可舟的嚴知行也回到公司,葉峥随口問了一句,就聽見嚴知行給他轉述某人“我負全責”和“你真是個好人”的經典語錄。
葉峥本來一肚子火,聽完笑了。
他想起走進包廂時那浮光掠影的一瞥,真不是什麽一眼驚豔的類型,但剎那黯然的表情卻格外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裏。
能輕易勾起施虐的欲望,但又意外地招人疼。令人忍不住想欺負他,卻又舍不得欺負得太狠。
他對嚴知行道:“去給我拟個包養合同。”
嚴助理的眼珠子差點脫框而出。他堂堂一總裁助理,每天經手的都是标的上億的合同文件,怎麽突然淪落到要給人寫賣身契的地步了?!
嚴知行一邊列合同條款一邊道:“成交總價180萬,時長是?”
葉峥随口說:“五年。”
嚴知行:“……”
180萬買人家五年,心黑得都能開個煤礦了!
許是他內心OS得太大聲了,葉峥嗤笑道:“真當他是金剛鑽,一顆永流傳呢?也就是一兩年的事,随便寫個長點的期限逗他玩吧。”
當年不屑一顧,如今反倒自己打臉。葉峥甚至有點後悔當初為什麽不把時間寫得再久一些,十年二十年……或者索性一輩子把他綁在自己身邊。
可他還有時間嗎?
翌日。
由于沒有家屬陪同,葉峥又堅持要自己聽,醫生便直接将檢查結果告訴了他:“內鏡檢查顯示胃窦部有3*3cm的腫塊,疑似腫瘤。頂部粘膜有不規則潰瘍,引起了上消化道出血。活檢為陰性,但是由于取樣時下鉗較淺,只取到了粘膜部分,沒有觸及到腫瘤,所以目前的病理報告并不全面。我們還不能僅憑活檢陰性就斷定腫瘤是良性的。”
葉峥垂在身側的手反複攥緊又松開,直到呼吸平穩下來,才開口問:“有多大可能是胃癌?”
醫生難得見到這麽鎮定的患者,口氣不免軟和下來:“內鏡下肉眼可見很像是惡性潰瘍,而且你的母系家族又有胃癌病史,有一半可能是惡性腫瘤。不過活檢呈陰性,那說明還有很大可能沒有癌變。建議你盡快再做一次檢查,準備手術。哪怕真是胃癌,只要盡早治療,存活幾率也很高。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
葉峥聽他的話裏的意思,明白醫生已是盡量往小裏說,恐怕是胃癌的可能更大一些。眼下他的情緒還像凍住了似的沒反應過來,葉峥趁着自己理智尚在,謝過醫生起身離開診室。嚴知行默默地扶着他走回病房,每走一步,心裏的絕望就複蘇一點。
等到了病房門前,葉峥停住腳步,轉頭對嚴知行道:“三件事。第一,訂今晚回程的機票;第二,聯系醫院。”
“還有,明天幫我約見周律師,讓他後天過來替我處理遺囑。”
雖然葉峥囑咐過嚴知行封鎖消息,但請律師還是不可避免地驚動了葉峻。葉峥在機場一落地就被大哥派來的人“請”上了車。然而葉家掌門人積攢了滿腹的疑惑和怒火,在看到自家弟弟臉色時瞬間灰飛煙滅,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立刻讓司機開車去醫院。
還是葉峥按住他:“沒事,先回家,我把這些事處理完就去住院。”
葉峻道:“別胡思亂想。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先顧身體要緊,往後的日子還長。”
葉峥眼角微彎,帶出一點寡淡的笑意來。襯着窗外的夜色,不覺喜悅,反倒令人心生凄恻。
“但願吧。”
同樣的夜晚,江可舟斜坐在窗臺上,窗戶四敞大開,腳下是米粒一樣細碎的街燈。高層風大,夜風灌進房間,風裏仿佛帶了無數看不清的沙子,輕而易舉地讓人眼前一片灼痛。
多思多慮、缺乏安全感、恨不得時時刻刻都開啓自我保護模式,把自己縮進硬殼一樣的冷漠裏……這樣的性格不是什麽讨喜設定,誰閑得沒事願意去焐熱一塊石頭?可偏偏有個人将他握在了掌心裏。
他怕辜負了那個人,于是順從地卸下了铠甲,戰戰兢兢地露出全無防備的軟肋,卻被世事與流言攤開來任意宰割。
石頭終究是石頭,當它試圖以內心示人時,下場大概只有碎一地吧。
江可舟找出曹晟一的號碼打過去:“小曹,你上次說過的那位心理醫生,把他號碼和地址給我。”
上一次離開這幢別墅還是五天前,不到一星期,再回來時竟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江可舟站在門廊前,伸手按下門鈴,所有情緒仿佛都擱淺在了昨晚的風聲裏,他心中奇異地只有一個平靜得不像話的念頭——
花圃裏的玫瑰花開了,夏天快要來了。
謝姨打開大門,将他迎進大客廳。江可舟一眼看到坐在落地窗邊的葉峥。他瘦了很多,像是剛剛回過神一樣側頭望向門口。
兩人目光在半空相遇。
這一眼隔着重重隐瞞、糾纏不清的執念和難言的情愫,分毫不差地與多年前驚心動魄的一瞥重合。
無端而合,無端而離。人海抟沙,分皆前定。*
“坐吧。”
葉峥與他分坐于沙發兩頭,遙遙相對。江可舟習慣性地覺得這個距離怪異,下一秒才反應過來,他們已經不再是能夠并肩而坐的關系。
“那天晚上,言嘉給你打電話,讓你聽到了我和他的談話。事後他讓人把手機交給我,我才知道這件事。等我從會場趕回酒店時,你已經離開了。”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照在他挺拔的肩背上,在地面投下濃重的陰影。
“不管這件事是不是言嘉有意策劃的,我當時說出的話、做出的選擇已成既定事實。因為我的一己之私而傷害你,我很抱歉。”
江可舟搖搖頭,不願多說,言簡意赅地道:“不是因為這件事,是我的問題。”
他一開口,葉峥的心髒就開始跟着疼。然而疼也得忍着,他隐瞞的事不能露出任何痕跡。葉峥不是個很看重的臉皮的人,但在一切尚未确證之前,他不敢就這麽厚顏無恥地用自己的病情綁住江可舟——他知道只要他開口,在即将失去的巨大恐慌面前,江可舟會咽下一切委屈回到他身邊。
然後呢?
萬一真的不巧踩中了那百分之五十,讓江可舟再嘗一遍他已經嘗夠了的痛苦嗎?
當提着心吊着膽的那根線繃到極致、最終斷裂,中間的巨大落差無法彌補,或許江可舟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愛上別的什麽人了。
他會永遠把葉峥這個名字刻在心上,用最殘忍的方式。
但葉峥舍不得。
從見第一面起他就不斷地對這個人心軟,底線一退再退,可還是讓江可舟吃了很多苦。他總想對他更好一點,可上天卻突然吝啬起成全。
“不用替我開脫,”葉峥溫聲說,“我們是從包養開始的關系,感情從一開始就不對等。你一直對這段感情充滿不信任,而我沒有處理掉言嘉,導致你開始動搖、認為我們的關系無法長久,對不對?”
“說實話,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如果你要從中抽身,我其實沒有理由攔你。”
江可舟仿佛突然失去了理解能力,目光失焦地落在他失去血色的嘴唇上。
“但是可舟,我也是個自私的人。”
葉峥注視着他的雙眼,緩慢而清晰地說:“離合同結束還有一年。我給你一年時間,脫離我的控制,去過你想要的生活,我不會幹涉你的任何決定。你可以慢慢想能不能接受這段感情,算是一個過渡期。一年之後,如果你願意繼續下去,我等你回來。”
他說到這裏時停頓了一下,而後,那保持完好的平靜神态終于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裂痕。
“如果你仍然無法接受,那我們就……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