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知名演員言嘉今日召開發布會,宣布與西華娛樂解約,正式加盟大秦影業。另外,由大秦影業、天書影業、山海影業聯合出品,趙千裏導演的古裝奇幻動作電影《嵯峨國記》将于7月30日在Q市開機,言嘉将擔任本片男主角……”
江可舟按掉電視,側頭看向趴在辦公桌上刷微博的年輕女人:“還有多久?”
對方放下手機,雙手合十,沖他拜了三拜:“再等五分鐘,馬上到。這回要是成功了我請你吃飯。”
陽光透過樹蔭和飄窗落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江可舟低頭看着自己蒼白的手背,想起上一次聽見“言嘉”這個名字時還是暮春,不過轉眼之間,都已經進入盛夏了。
兩個月飄飄渺渺,日日夜夜皆如墜霧中。
在別墅最後一次見面,江可舟接受了葉峥的提議。他斷了與葉峥的所有聯系,辭了工作,從原來的住處搬走,如同人間蒸發一樣深居簡出。
他的心理狀态一直不太好,在接連打擊下更是急劇惡化。那說起來好聽的“想要的生活”,就是每天把自己關在屋裏自殘、長時間的發呆、每天晚上睜着眼看天花板。
直到傷口發炎引起高燒進了一回醫院,他才在日程裏加上了一項“點卯似地定期去拜訪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說他是抑郁障礙,建議他以心理疏導為主,配合藥物治療。治療的辦法是積極融入社會,培養興趣愛好,或者有家人長時間的陪伴。
清醒的時候他努力讓自己忘記葉峥,甚至嘗試着重新撿起大學學過的專業知識,準備讀兩年研究生再轉行,然而每當抑郁症發作,他又被絕望與厭世打回谷底。忘不掉的不僅僅是痛苦,而是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每個細節。回憶是那樣溫暖鮮活,映襯着現世的無能為力,漫長得如同刀割。
江可舟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根本活不到再次見面的那一天。他對未來沒有期待,也無法改變現狀,每天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腦海裏動不動就充滿想自殺的念頭。就像傳說裏推巨石上山的囚徒,在日複一日的掙紮中消耗生命,直至徹底墜入深淵。
江可舟的心理醫生霍青青是個成熟美豔、大腦和大胸兼具的海歸美女。這位奇女子專業素質過硬,成天忽悠江可舟早睡早起健康生活,自己下了班就去泡吧通宵,第二天挂着倆跟江可舟同款的黑眼圈出來接診。
前一陣子霍青青不知怎麽招惹了個富二代,本來應該一拍兩散,結果大概沒斷幹淨。對方賊心不死,天天送花送口紅送包包,還隔三差五地跑到工作室來堵她。霍青青煩不勝煩,于是想了個損招,準備拉江可舟給她擋爛桃花。
江可舟正一臉生無可戀,索性随她去了。
過了幾天,霍青青給富二代編了個“癡情女苦戀冰山男”的感人故事,富二代不信,非要親眼看看能在情場上壓他老人家一頭的究竟是什麽天仙絕色。
霍青青“騰”地站起來,風風火火沖向門口:“來了來了!舟哥,這回全看你的演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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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可舟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在沙發上調整了一下坐姿。片刻後門外響起腳步聲,霍青青推門而入,江可舟聞聲扭頭,恰好與跟在她後面的男人來了個臉對臉。
四目相對,空氣死一般寂靜。
富二代爆出一聲铿锵有力的“我操!”
“二嫂?!”
誰也沒想到運氣這個小妖精翻臉如翻書,江可舟走背字走到極致之後,居然“否極泰來”了。
來人正是蘭庭的老板方明輝。
說起來簡直巧得不可思議,江可舟與葉峥的朋友圈交集非常有限,兩人共同認識的除了葉峥的家人,就只剩方明輝一個人。偏偏他倆合了分分了合合了又再分,這些彎彎繞方公子一概不知,還以為兩人是當年中秋宴時的親密關系,一時間也顧不上追究霍青青忽悠他這事兒了,親切熟絡地與江可舟拉起了家常。
葉峥煞費苦心隐瞞的病情,被方明輝這個二百五一句話就給捅漏了。
“二哥什麽時候動手術?我改天去看看他。”
江可舟愕然:“什麽手術?”
方明輝吓了一大跳。兩邊互相交換情報,江可舟這才知道葉峥确診胃部腫瘤,已經休長假住院。一時間,他延遲三天才返回的原因、別墅裏那些話背後的隐情,甚至那個一年“過渡期”的提議……所有細節由這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串成一線,突然都有了合理解釋。
方老板唏噓不已:“你說你們倆整的……這不是造孽麽。”
江可舟震驚得腦內一片空白,心中說不上是驚怒還是疼痛,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甫一開口,嗓子已經啞了:“那他現在……怎麽樣了?”
“我上回去看,聽說胃鏡檢查沒有癌變跡象,但話不能說死,可能性對半開吧。”方明輝安慰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情況還是挺樂觀的,吉人自有天相,別自己吓唬自己。你要不去看看他?”
“我……不,先等等,”江可舟恍惚地伸手撐了下桌子,目光茫然,渙散得無處着落,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因為抑郁而麻木的心緒從某個時刻開始刺痛不已,他仿佛從一場經年大夢裏驚醒,縱然不甚清醒,然而終于有了回視來路的勇氣。
真相的力量堪比仙丹,江可舟此前的頹廢立刻一掃而空,效果之立竿見影,連霍青青這個心理醫生都有點發怵。方明輝受江可舟所托幫他注意葉峥的情況,時不時要往這邊走一趟,同霍青青的關系倒比以前更近了一些,有回忍不住問:“這也忒平靜了,該不會是受刺激受大發了吧?”
霍青青嘆氣:“難說。他現在的心理狀态看似穩定,其實全靠一個念頭撐着。萬一這個支撐倒了,恐怕他的心理會崩潰。但願那位葉先生趕緊好起來,他一個人的身上可是吊着兩個人的命啊。”
一個星期後,葉峥準備接受手術。
手術安排在當天早上九點,葉峻一家和嚴知行方明輝等人都在手術室外等候。葉峥仰躺在病床上,無影燈白亮的燈光自頭頂傾瀉而下,冰涼的麻藥注入血管。他在閉着眼等待着藥效發作的間隙,分出一縷心神來想了想江可舟。
死生亦大矣。葉峥再處變不驚,他也是個凡人,在未知的叵測命運罩頂之際,說不惶然恐懼那是騙人的。
他硬着心腸送走江可舟,安排下處理言嘉的計劃,甚至在遺囑中将身後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當一切都已安排妥帖,他再沒什麽可憂心的,方才敢偷偷地背過身,細數那些藏得很深的遺憾。
從得知病情到上手術臺,葉峥自始至終都保持着強硬姿态,雷厲風行得不像個病人,給人一種相當坦然、看得很開的感覺。在他的影響下,身邊人也大多很平靜,沒搞出什麽哭天喊地的局面來。
連葉峻都暗自感嘆他這個弟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然而只有葉峥自己明白,他并非不軟弱,恰恰是因為太過軟弱,才不得不刻意屏蔽,強撐出一付無所畏懼的外殼。
刻骨銘心的眷戀,哪怕只是稍微提及,都會猝不及防地紅了眼眶。
他也只敢放任自己軟弱這麽短短幾秒。
腦海中鮮明的身影被一浪接一浪的困倦不斷沖淡,視線自外而內地黯淡下來,全世界在他眼角未凝聚成型的淚水中歸于靜寂。
手術室大門關閉,燈牌亮起。
手術室外一排長椅,江可舟帶着口罩坐在葉峻和方明輝旁邊,目不轉睛地盯着門口燈牌上三個紅字。
葉峥睡了多久,江可舟就在外面等了多久。
他就像個不知疲倦的木頭樁子,安靜地在葉峥病房裏陪了一整天。連葉峻都怕他身體受不了,勸他去休息一會兒,卻只換來他沉默無聲地搖頭。
手術很成功,情況良好。切片活檢的結果雖然還沒出來,但按照醫生的說法,基本可以确定是良性腫瘤。
衆人皆松了一口氣。方明輝私下裏心有餘悸地跟葉峻嘀咕:“幸虧沒事。我瞅着這架勢,萬一二哥出來的結果不好,江少那病估計也不治了,得陪他一起進醫院躺着。”
待葉峥終于醒過來時,葉峻站在病房門外,望向扶着椅子慢慢站起來的江可舟:“不進去看看他嗎?”
江可舟活動着因久坐而發麻的雙腿,低聲道:“不了。剛醒過來,別讓他受太大刺激。”
他壓了下帽檐,朝葉峻點了個頭算是道別,轉身走了。
葉峥醒過來的第三天,獲準可以進流食。他的病情一直瞞着家裏,葉承宗和宋婕也是手術後才知情,聽說今天能進食了,便讓家裏保姆送飯過來。葉峻這些天都在醫院陪同,凡葉峥要用水用藥都得先經他手。葉峻揭開保溫桶的蓋子看了一眼,立刻皺起眉頭:“這什麽玩意兒?”
做飯的人也不知到底是有心還是沒心,準備一碗粥和一碗湯。粥熬得粘稠軟爛、米粒開花,湯是花旗參鴿子湯。但葉峥是個剛做完手術的病人,沾不得半點葷腥,更吃不了這麽實的東西。葉峻顧忌着病人,不好發火,只把蓋子擲回去,涼涼地道:“帶回去吧,以後不用來了。”
周樊川和嚴知行眼看他老人家要動怒,正嗖嗖冒冷汗飛速思考對策,電梯門叮地一聲打開。方明輝拎着個食盒溜達過來:“喲,都在呢。吃了麽?”
“今天恢複得怎麽樣?能吃東西嗎?”他伸長脖子往病房方向看了一眼,壓低聲音,“江少讓我帶點東西過來,看二哥能不能用的上。”
葉峻陰着臉打開食盒,見裏面是冒着熱氣的乳白米湯,臉色才稍微好看了點。方明輝又拎出一袋藕粉:“還有這個,加餐時候沖着喝就行,不麻煩。”
葉峻徹底熄火,糟心地嘆了口氣:“我上輩子八成是欠了他倆的工資……混賬東西,沒一個讓我省心的。”
方明輝努力忍笑,葉峻接過他手裏的東西,斜睨了他一眼:“先別忙着笑。葉峥這一天五頓就交給你了。敢餓着他一丁點,醫藥費你來出。”
方明輝:“……”
感情媳婦還沒娶進房,倒先把媒人扔牆外頭去了。
手術後那幾天葉峥沒什麽力氣,給什麽吃什麽,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等他的精氣神稍微養回來了一些,這人立刻按捺不住,開始作妖了。
彼時葉峻事務纏身,不得不回集團主持工作,只能隔天來看他一次。沒了這位爺鎮着,葉峥連吃七天不重樣的病號飯,再遲鈍也看出不對勁了,于是筷子一擱嘴一抹,低調地宣布絕食。
嚴知行大驚失色:“葉總!你你你這是幹什麽!”
葉峥氣若游絲地說:“伐開心,吃不下。”
事關重大,這個消息如同坐上竄天猴,成功地于10分鐘後傳進了江可舟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