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幻鬼篇·心鎖

君來試問卷簾人,半鈎明月釣清溪。

探心。

唇上的觸感溫熱纏綿——鬼魅屬陰,皮膚自然是涼的很,但是此時崇燚的體溫隔着衣物傳來,讓南風覺得自己也似乎有了溫度。

他和崇燚都睜着眼,唇瓣厮磨,眼神裏卻閃着調笑的意味。

他們在互相挑釁。

唇齒剛剛分開,南風的笑聲就響起。他的食指卷着崇燚的鬓發,戲谑的語氣不覺而露,“神君這是要探什麽心?”

是心鎖?

将南風的手指攥在手心,冰涼的溫度讓崇燚皺起了眉頭,“如若我說是探你的心呢?”

“我?”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南風肚子都笑痛了。他說神君大人還真會開玩笑。

我連心都沒有,探有何用?神君若是捉弄取笑我,直說就好,拐着彎抹着角可不是君子所為。

“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麽個樣子。”并不意外南風的言辭,崇燚将雙手撐在他的兩側,“可惜,本君也不是什麽君子。”

你幻鬼既然七分騙人,我來三分,有何不可?

沒想到崇燚會這般态度,南風竟有一時失神。他看着眼前眉語目笑的男子,半晌才找回過神來。

“神君大人真是會開玩笑,我幻鬼何德何能,能得神君大人如此在意。讓天界的人知道,該說您定力不好,被一只鬼魅迷惑了。”

“那就随他們說。”他似乎對南風脖子上的痣有了興趣,輕輕用嘴唇觸碰着。南風的身子僵了一下,倒也沒有躲開。崇燚見他如此乖巧,不知怎麽心生一種滋味——什麽也不是的滋味。

他突然捏住南風下巴,死死盯着他。

南風被他捏得生疼,下巴骨都快斷了一樣。他看着崇燚,說怎麽,神君又覺得我不順眼了?

“……罷了。”他松開手,坐直了身子,順帶把南風也拉了起來,“本君有本君的規矩。”

南風突然想起他說過的話。

我要你把心鎖心甘情願地給我。

心甘情願……哼。

重新拿緞帶束好頭發,南風站起身來。崇燚早已整理好,拿着祥雲木盒站在門前,說快點。

南風一笑,說神君不是想看着洞房花燭嗎?

“洞房花燭自然是想看。”他輕哼一聲,那種神仙高高在上之感流于言語之中,“但是本君不想看醉酒相公發瘋。”

自是情愛二字,也要你情我願。若是兩人心意不通,就算是洞房花燭,也只是徒增煩惱悲涼。

出了婚宴府邸,已是深夜。這回換了南風跟着崇燚走,這神君大人脾氣性格還真是不好猜,表面是個溫玉公子,心裏的想法又難以捉摸。

“我難以捉摸?那你呢?”崇燚搖着扇子,樣子甚是春風得意,他說比起你,本君這心思可簡單多了。

“多謝神君誇贊。”南風全當崇燚在誇他,難得好聲好氣地回了話。

路過一條河流,岸兩旁是翠綠的樹木,微風之下樹葉窸窣,崇燚不禁問,這是什麽樹?

南風在河邊的草地上坐下,說這是桃樹,春天開花,現在入夏,所以只能見着這翠綠的葉子了。

崇燚站在他身後,說怎麽坐下了?

可是累了?

南風就想着和崇燚過不去,語調怪裏怪氣的,“轉了街市又闖了人家新房,我幻鬼不及赤焰神君的修為,自然是腿酸的不行。”

呵,你赤焰神君難道還管我何時走路,何時歇腳嗎?

可是崇燚卻做了一件讓南風意想不到的事情——崇燚收起扇子,在南風面前蹲下,伸手撫上他的膝蓋。

突如其來的熱度讓南風一愣——莫不是又惹惱了他,要懲罰自己了?

誰知崇燚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是膝蓋疼了嗎?”

“诶?”

“叫你不吃本君的藥,活該你落下病根。”雖是嫌棄之話,卻不帶半點嫌棄之感,崇燚說你明兒個去鬼醫那裏看看吧,信不過本君,總歸能信得過他吧?

南風皺眉,思緒裏念叨着這赤焰神君今天是吃錯什麽藥了,竟然關心起他來。

莫不是在天外天呆太久,腦子壞掉了?

“不要以為本君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低沉又輕柔的聲音,這三界之中大概也只有崇燚能如此沉穩又如此溫柔。他在一旁的石頭上坐下,比南風高了些,垂下眼睑。“本君雖然清心寡欲,但是還沒有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呸你個清心寡欲,剛才誰推倒我的?!!

自是南風面帶笑意地沖崇燚點頭,崇燚也知道這只幻鬼早不止無聲罵了他千百遍。

河邊草叢又輕微響動,崇燚看過去。那叢草動一下,停一下,讓人好生好奇。

他問南風,你說那草後是什麽?

南風揚起下巴,說神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心想這幻鬼還真是不把他放在眼裏,崇燚起身。

“原來是只小畜生。”

一只剛出生的小崽子,眼睛都未睜開,全身黑灰色,唯有鼻尖為粉紅色。它顫巍巍地試圖站起來,可是沒站穩就倒在地上。許是感覺到崇燚的氣息,有些害怕,吱吱嗷嗷的小聲叫着。

南風探過來,“看樣子是只剛入人間的小畜生,都看不出來是什麽東西。”

可憐啊可憐,才剛出生就被至親抛棄,連生氣都不全,怕是活不了多久。

聽完南風的感嘆,崇燚一笑,他蹲下來,輕點着那小崽子的鼻頭,念念有詞道,“小畜生,你聽到了沒,某人自己孤苦伶仃,還嘲笑你可憐。”

南風不屑,說怎麽,神君大人是要救這小東西?

崇燚不語,只是從懷裏掏出祥雲盒子,打開取了一塊桂花糕與手中,置于那小畜生面前。那看都看不見的小東西竟是有靈性一般,嗅了嗅他手裏的糕點,然後張開口。

嘿,連牙都沒長齊全的小東西居然把那幾塊桂花糕吃了個精光!末了它舔舔崇燚的手心,立刻就變了樣子。

那小東西的體型變大,身上的皮毛也變的樣子,胡須長長,鼻尖翹挺,站起來睜開眼。

“這小畜生居然是只赤眼紅狐?!!”南風驚嘆——本來這紅狐貍就狐王之後,這小家夥居然還有雙赤色眼瞳!

那赤眼紅狐從草叢裏跳出來,在崇燚腳下蹭來蹭去。崇燚摸着他的腦袋,說小東西,你與我崇燚今日相遇也算是緣分,如今你已無性命之憂,切記以後要行善事,不可為非作歹,禍害人間。

小紅狐貍像是聽懂一般,點了點頭。

南風對這狐貍有些喜歡,也蹲下來摸他的皮毛,光滑柔順的觸感弄得手心癢癢的,“沒想到神君大人有這等好生之德。”

見南風面露笑容,崇燚心情也好了起來,“為夫一直如此,只是風兒不曾在意為夫罷了。”

我與風兒相遇,又相陪至此,緣分可是要比救一只小狐貍大多了。

南風就想一走了之——你玩這個還玩上瘾了是不?

不過既然神君大人出招,幻鬼哪有不接的道理。

“阿燚多慮了,我可從未不在意夫君。”他嘆了口氣,“只是阿燚在意的不是我,我就算是在意夫君,也只是讓阿燚笑話了。是不是啊,小狐貍?”

崇燚知道他是在說心鎖,臉上的笑容減去一半。他拍拍紅狐貍的腦袋,說你走吧,記住本君與你說的話。

紅狐貍在他手裏蹭了蹭,然後跑走了。

崇燚起身,理了理衣袍。“縱是本君想取心鎖,也不會為難你。”

“哼,那還多謝神君。”

“本君不知道你要那心鎖做什麽。”他看向南風,“我記得去年七月半,你與那農夫女兒說過,心中縱使有千般萬般不甘心,該放下的,不該放下的都要放下。”

那你為何,還放不下前塵往事?

南風被他這話說得一愣,他看了崇燚一會,随後又笑了,說神君又忘了我幻鬼的處世之道了。

七分騙人,三分運氣。

“我那話就是騙人的。”

要是真的能一句話就把前塵往事化作一場雲煙,這世間,還會有那麽多悲歡離合,命運相牽嗎?

“神君修為高,或許不明白。人這一生最多不過百年,對神君您來說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可是凡人這百年,卻要經歷千千萬萬數不清的事情。女娲造人時種下七情六欲,自是要讓人銘記些事情,有報有換,這才是人世輪回。”

“那你要被那些陳年舊事困一輩子嗎?”崇燚突然就大聲起來,他看着南風,眼神裏充滿不解和憤怒,他說凡人一輩子最多百年,百年煩惱下世便不再擁有,可是你這一輩子如此漫長,難道你要一直如此?

如此畫地為牢?

“勞神君費心了。幻鬼本就是鬼魅,六根不淨,能在這三界呆下去也全靠着點執念,幻鬼不怕畫地為牢。”

南風說這話時畢恭畢敬,讓崇燚十分不悅。他到寧願南風像以往那樣毒舌,尖酸刻薄得再狠,也不至于讓他心疼。

他知道南風說得沒錯,可是又心有不甘。

他說,難道你就只有那一個執念?

南風鞠躬,他不想繼續糾纏這些事情,便說今兒個還多謝神君大人和幻鬼一同游玩。

他走到桃花樹下,折了幾枝,交到崇燚手中。“這桃枝,算是幻鬼答謝神君今日之事吧。”

答謝?答謝什麽?

答謝我和你一同夜游?還是我沒取了心鎖?

怎麽看,你都用不着答謝我。

“神君大人,早膳已經備好了。”

每日早些時分,崇燚都是要在天外天的梧桐古樹下修心法的。今天卻沒了心思——昨晚上和南風分開之後他就心神不寧,總感覺南風說的那些話跟小石子一樣硌得難受。

宗秀一邊幫他收書,一邊說前個時辰西天的來了,說是請您去參加論道大會。

崇燚點點頭。突然他想起什麽,問宗秀,司戊天尊可會去?

“司戊天尊從來不參與天界的事情,這次怕還是不會參加…”

“這樣……”他想了想,對宗秀說,你去西天跟如來佛祖報個信,說本君最近身體抱恙,正在閉關修養,這次的論道大會本君就不參加了,還請他海涵。

“是。”

“還有。”他拿起桌子上的幾根樹枝,那是昨晚南風折給他的,“把這些種在梧桐旁邊吧。”

人間的玩意,許是在天外天活不了,不過……

不試試怎麽知道到底會怎樣。

崇燚這裏倒是這般清閑,南風那邊卻出了些好玩事情——他回去之後過了幾日,鬼醫望舒就來了,還帶着個五六歲的小娃娃。南風上下打量着這小娃娃,大眼小嘴,粉雕玉琢的,真是好看。他打趣地說,你鬼醫什麽時候有的孩子,怎麽不告訴我一聲。

小孩子怕生,聽到南風這陰陽怪氣的刻薄話,趕緊往望舒身後躲。望舒笑着摸摸他的頭,道了一聲“莫怕”,然後跟南風說,這小丫頭是我前幾日去南海游醫時在海邊撿的。

我剛撿到她的時候,她目不能視,口不能語,我看她長得這般讓人憐愛,便帶了回來,幫她先治了眼睛,等過幾日去千年寒山取了寒芝草,再幫她把嗓子治好。

南風笑着,說原來鬼醫這麽喜歡小孩子。

“倒不是喜歡。”望舒低頭看着小丫頭,眼神都不覺溫柔了些,“只是這孩子和我相遇,我倆即是有緣。”

“有緣……”他不禁想起崇燚來——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君,也與他說了有緣。

是真的有緣,還是有意為之?

“對了,我今日來,是給你送這個東西的。”望舒從衣袖裏掏出來一個青花小瓷瓶,“這東西能治你的膝蓋。你一只鬼魅再渾身是病,到讓旁的笑話了。”

南風盯着那瓷瓶一滞,有些哭笑不得。

我說望舒,這玩意不是你的吧?

“诶?”

“少在我面前裝蒜了。”他從望舒手中拿過瓶子,說我見過這瓶子,是他給你的吧?

那句酸我的話,也是他說的吧?

“啊……這個……嗯……”見南風了然,望舒也不再隐瞞,“赤焰神君去過翠竹居,說他給你這藥你不收,就讓我等你下次來的時候給你。可你一直不來,我想這事也不好一直拖着,就給你送來了。”

“哦?”南風輕挑嘴角,“他去你那裏是想打聽我的事情吧?”

“诶?啊,是。”

南風看他的眼神立刻多了幾分寒意,說你都告訴他了?

那小娃娃又往望舒身後躲了躲。

望舒真想掐住南風的脖子大喊,天皇老子的,那赤焰神君都要掀了他翠竹居了,他敢不告訴嘛?!!

對,還有那一池魚靈!!!

然而他知道幻鬼是軟硬不吃,于是依舊平常一樣說,他威脅我,我打不過他,只好說了。

南風的神情愈發複雜,看得望舒心裏打了個顫。

“罷了。”他說,“既然這樣,這藥我就收下了。”

“好。”好個屁,你早收下老子還用死一池子魚靈嗎?!!

南風把瓷瓶放到櫃子裏,說下次要是他再去找你問我的事情,你讓他直接找我便可。

望舒一邊應着,一邊想還有下次,小祖宗你饒了我吧!

等望舒帶着那娃娃走了之後,南風便搬了躺椅在院子中歇息。每日也只有這時候他能解去一身束縛,悠然自得,有點人間意味。

有小鬼趴在房頂上偷看他,他瞪了他一眼,将手中吃剩的桃核砸向房檐。

那小鬼被吓跑了。

他閉目凝息,卻覺得胸口那空蕩蕩的地方隐隐作痛,又微微發熱。

“探心……”他口中念着,然後苦笑,“探什麽心啊……”

我還是把欠那書生的事情做了吧。

天涯海角最近清淨得不行——賀蘭帶着小白狐貍去月老那裏玩了,這麽大的地方只剩下九爺一個。他閑得無聊,在海邊的石桌上擺下棋局,自己和自己對弈。正下到關鍵處,傳來一人聲音,他手中的黑子掉落在棋盤上。

“天尊大人。”

九爺搖頭,“可惜啊可惜,毀了這一盤好棋。”

見九爺頭也不擡,來人幾分尴尬。“……表哥。”

“诶?啊,小崇燚啊。”九爺擡頭看他,說你來了啊。

一點也不驚奇,他早料到崇燚會來。

崇燚拱手而立,說崇燚今日來打擾,是有事想請表哥解惑。

九爺招呼他坐下,說不急不急,你來我這天涯海角,我自當好生招待你。

說吧說吧,想讓表哥我給你解什麽惑啊?

“這個……”他遲疑片刻,然後鞠躬作揖,“還請表哥把崇燚之物還給崇燚。”

“哦?”九爺笑道,我這裏什麽東西是你的啊?

崇燚起身,那神态又多了幾分嚴肅。

“心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