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往生篇·動怒

蘆蒲鎮的瘟疫,總算是得到了解決。老百姓對往生十分感激,又是跪拜又是感泣,往生性子太淡,不谙世态圓滑,表情也不大變化。倒是鐘毓,跟那些人熟絡起來,化齋的時候村上的老伯都會托他向往生大師求個平安,他笑着點頭,一一應下。

每天晚上入睡之前,鐘毓便躺在床上跟往生說着這幾天的所聞所見,說道興起之處也會問往生幾句。往生禪坐,不做反應,鐘毓也不惱,繼續自顧自說着。偶爾往生也會說:“你每天都想着外面的事情,六根不淨,還怎麽修佛?”

鐘毓就說,這修佛又不是一時一刻的事情。

你都修行這麽多年了,都沒修成正果,這樣告誡我,可是一點都不能使人信服。

“你!”往生嘆了口氣,“修佛是凡人幸事,對你也是好的。”

“你怎麽知道修佛對我是好事?”鐘毓的心情立刻就差了起來,他說往生你就是如此。

總是一條道走到底可不是什麽好事,不小心踏入一潭死水,怕是後悔也就來不及了。

往生聽不懂鐘毓的話,“做事本來就要一心一意,況且修佛之路,一片光明,怎麽會有你說的事情?”

“怎麽沒有?”鐘毓笑了起來,他說三萬年前,你因我而損了佛身,如今又不得不收留我這個麻煩,我看啊,我必定是你修佛路上的劫難。

往生啊,說不定你對我好點,本座一高興,你這劫難一解,就修得佛果了呢!

“诶,往生,說起來那日你在青鸾鏡前看到的是什麽?”

青鸾鏡可以通曉前世今生,照映心中所想,你有沒有看到本座啊!

論說這種乖張的話,往生定是比不過鐘毓——他猛然想起那日青鸾鏡中所見,更是不舒服。可是他發不起火,又覺得要有師父的架子,于是厲聲說道:“胡鬧。”

誰知這一聲過後,鐘毓大笑了起來,說往生啊,你裝得可一點都不像。

“對了,你們佛門之人講究四大皆空,怕是連喜怒哀樂也不會吧?”做起身來,鐘毓靠近往生,在他耳邊低聲說到:“怎麽樣,要不要我教你生氣應該是什麽樣子?”

“嗯?”往生回過頭,突覺唇上傳來一片濕潤之感——鐘毓的臉近在咫尺,笑意在眼底化開。往生感覺到對方的呼吸打在肌膚之上,灼熱之後換來一絲涼意。

微微向後退,鐘毓一臉調笑地看着呆住的往生尊者,“怎麽樣,往生尊者?”

肌膚之親的滋味,是不是宛如身在浮雲之上,甚是美好?

皺起眉來,往生看着鐘毓,眼神中的不悅一看便知,冷聲喊到:“出去!”

“對,這才是生氣該有的樣子。”鐘毓還不覺失禮,繼續調侃往生,“看來往生小師父很有慧根啊,學東西這麽快,為師甚是歡喜啊!”

“我叫你出去!”

這一聲着實嚴厲,鐘毓一愣——往生平時雖然清冷,和他說話也是平平淡淡的,卻很鮮少真的責備他。他一直認為這往生尊者怕是修佛的日子長了,早就忘卻了七情六欲是什麽滋味,縱使是開這樣的玩笑,他也不會動怒。

往生,你……

“出去!”

最終還是被往生趕出門外——往生在竹屋外面設下了結界,看來死鐵了心不讓自己進去。

看着屋內燈火熄滅,鐘毓覺得既無奈又好笑——這和尚,平時做事那麽死板老成,今日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玩笑,他倒是孩子脾氣來了。

往生啊往生,你注定是成不了佛的。

把鐘毓趕出去,往生就一個人坐在床邊打坐。他閉上眼,鐘毓那清澈的眉眼便出現在腦海之中——明明是魔帝,當是邪魅之人,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裏的柔情确實要把人融化一般。

頓時覺得胸口一陣悸動,往生睜開眼,拂手熄滅了油燈。

屋裏瞬間暗了下來。

沉悶的呼吸聲回蕩在屋子裏,往生伸手擦了擦額頭——竟是冒了一身冷汗。

他看向窗外——鐘毓的影子透過月光落在窗扉之上,僅僅是一個輪廓,往生也能想象到他的樣子。

鐘靈毓秀,視而有情。

他不禁撫上自己的嘴唇——那溫熱的觸感還停留在唇間,宛如平靜水面突如其來的一點漣漪,輕輕暈開層層波浪。

……難道我……

心中一下子慌亂起來,往生想要開門,起身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

修佛之人,最忌諱的就是心思不靜,如今他思緒如一團亂麻,又怎麽去渡得魔帝入佛呢?

屋內響起他長長的嘆息——渡他入佛之事為大,就讓他在外面呆一晚上,好好反省一下吧。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次日,天剛蒙蒙亮,往生就起來了——這一夜他睡得着實不安穩。

擔心凡人之軀太弱,往生幾次想要開門讓鐘毓進來,但為師者當嚴,鐘毓性子又嚣張跋扈,若是一再妥協,只怕他會做出更加無禮的事情。

可是終于熬到了早上,鐘毓卻不見了。

門前空空如也,甚至連一片落葉都沒有。

往生呆然了片刻,立刻就去找他——自從那女鬼清荷的事情過後,他就很少讓鐘毓離開自己,就算是下山去化緣,他也會告誡鐘毓早點回來。現下四處尋不見他,往生自是怕他被那些道士鬼怪擒走。

在清源山上尋了一遍,未見人影,往生決定去山下找。誰知他剛到山下,就見鐘毓坐在一棵樹下和一女子聊得不亦樂乎。只見那妙齡女子長得甚是嬌小可人,看向鐘毓的眼神更是含情脈脈。

這是……

似乎是感覺到有人看自己,鐘毓回過頭——往生正一臉呆然地看着他。

“往生!”起身跑到往生面前,鐘毓問到:“你怎麽來了?”

天還早,不到修煉的時間,你怎麽就起來了?

“我若是不起來,你是要在山下呆多長時間?”

“哈,我正準備回去呢!”

“哦?”瞥了一眼鐘毓身後的女子,往生冷冷地說:“怕是我擾了你的好興致。”

鐘毓順着他的目光回頭,“啊,這位姑娘是……”

還未等他說完,往生就轉過身——不想去言明,也不知道如何言明,不管怎樣,心中無限傷感。

回去的路上往生一言不發,鐘毓也就安靜地跟在他後面。回到竹林小築,往生還是不說話——他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盯着手中地茶杯,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只空茶杯,有什麽好看的。”

往生擡頭,鐘毓正端着青花茶壺看着他。

對往生笑笑,鐘毓給往生倒了一杯茶,香氣便随着水汽沁入身體,清新淡雅,飄然若仙。

“這是我泡的茶,你嘗嘗,看看是否合心意。

鐘毓的聲音如同流水入杯,清明婉揚。往生稍稍遲疑,端起杯來。

淡淡的甜味在舌尖停留片刻,便四散開來,只覺得一股暖意湧上胸口,不安和惱怒,瞬間煙消雲散。

見往生的眉頭舒展開來,鐘毓便笑了。他說,這可是用山下百花園的朝露泡的,我可是忙活了一早上,才給你找來。

往生一愣——你去山下,是為了收集朝露?

“不然你以為呢?”鐘毓說,“你以為我是因為你趕我出來而生氣,所以跑到山下勾三搭四去了?”

“我!”往生想要辯解,卻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往生啞口無言,鐘毓卻是逮到機會好好訴苦了。他說我确實挺氣你把我趕出來的,明明你對別人都能心懷慈悲之心,獨對我這麽嚴厲。

不過,是我氣你在先,你生氣也是應該。所以我想啊,要怎麽樣才能讓你不生氣呢?于是就想起之前化緣之時,百花園的掌事姑娘說,用百花園朝露泡出來的茶是天下第一,只是淺嘗一口,便可忘卻人生煩惱。

誰知道啊,叫你往生尊者撞了個正着,還不知道生個什麽氣。

被鐘毓這樣說,往生一時心急,脫口而出:“我還不是擔心你!”

“哦?”鐘毓笑得更加得意,“原來往生小師父是在擔心我?”

往生小師父不是說修佛需無心嗎?

事實如此,往生自覺理虧,他沉默片刻,開口道:“這茶确實是好,那姑娘所言不虛。”

知道往生不想再提修佛的事情,鐘毓也有自覺,他說你要是覺得這茶好,那我以後都泡給你喝。

從衣袋裏取出一個東西,鐘毓說,這東西我送給你賠罪。

不知到鐘毓所謂何意,往生看向他的手中。只見鐘毓緩緩張開手,躺在他手心的東西便吸引了往生的目光。

暗紅色的榆木發簪,極為普通的款式,并無出彩之處,卻叫人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這木簪不是在白澤那裏嗎?!!

見往生呆然地看着他,鐘毓笑着拉起往生的手,把木簪放在他的手中。“上次在白澤那裏,他告訴我你用這木簪來換我的命。”

和白澤交換,必是自己十分珍貴的東西,你如此寶貝它,我很高興。

“這次交給你,你可要好好收着,切不可弄丢了。”

看着手中的木簪,莫名的落寞比失而複得的喜悅來的更快。往生擡頭看了一看鐘毓,随即看向別處。

“知道了。”

鐘毓以為他是在鬧別扭,便調笑地問:“那往生小師父可還生我的氣?”

“……不生氣了。”

“哈哈哈,如此甚好。”他在桌前坐下,拿起往生的杯子呷了一口茶,大笑道:“哎,本座就是厲害,泡的茶都這麽好喝!”

往生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鐘毓用眼角的餘光打量着往生,心想:往生尊者啊,跟我比,你還是太嫩。

清風徐來,心思如同那被吹起的落葉,叫人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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