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山
朝楚公主一早便起來,隔着簾子吩咐了宮人說:“今日魏家小姐應會進宮來,你們記得去相迎。”
杏柰站在外面,應答道:“是,公主放心,已經吩咐過了。”
“知你辦事妥當,唔,畢竟是魏家的小姐,日後,說不定就是皇嫂呢。”朝楚公主唇角浮上一層笑意,嗓音分外清冷道。
“公主……”
“無妨,這又不是本宮一語能定的事,你進來吧。”內寝裏傳出朝楚公主聲音,恹恹道。
床帳內,公主一手扶着軟枕坐了起來,揉着眼睛,及腰長發柔順的披散下來,杏柰撩起湖色垂簾用牡丹銀鈎挽上,随後進來掀起床帳,拿了軟鞋給公主穿上。
“在宮裏除了這些事情,都沒意思得很。”
綠濃正用犀角梳蘸了桃花水,給公主梳理頭發,烏發濃密,柔滑順長。
“三殿下對公主一向百依百順,倒是極少的,這遭又要帶殿下出宮去,聽說青苔山可是風景極佳的地方。”
杏柰等人與她一樣,從小就沒見過宮外是什麽樣子,她們身邊這些侍候的宮女,大多是不記事就被賣進宮中,自此就再也沒出去過。
“聞道國師的壽辰,不好不備上一份壽禮,只是不知備什麽好。”
“這個的話,公主不妨命人去請教一下三殿下。”杏柰道。
“罷了,三皇兄事務繁忙,因為這些小事麻煩他不好。”
此時正是春寒料峭,晨曦熹微,魏府衆人在門口送別大小姐,魏明姬先是一早去長青堂拜別了祖父母,聽從了訓話,再由父母送至門口,只帶了兩個家中的侍女入宮,都是陪她一起長大的。
魏夫人拉着女兒的手,好生依依不舍了一番,魏明姬臨上馬車前,對魏夫人別話:“母親,還請保重身體,女兒進宮去了。”
“走吧。”魏夫人沖她微笑着,父親在旁面色嚴肅,對她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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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後宮之後,魏明姬直接被人帶到了寒山宮處,她一路走來花叢茂盛,落英缤紛,偶有一行秀麗宮女提籃采花,太湖石畔生了一叢棣棠,綠芽春發,小小的淡黃色花苞立于枝頭。
這一片地方不是寒山宮的地界,但都屬于朝楚公主的,僻靜的很。
魏明姬走到寒山宮,兩扇朱扉宮門前,已經有宮女等候許久,杏奈與碧桂一致的淡藍對襟窄袖春衫,秀麗端莊,一舉一動,更如雙子。
杏柰上前一步,福身施禮後,開口道:“魏小姐,請随奴婢來。”
“嗯,有勞。”
魏明姬颔首,随着她們進入傳聞中的白玉臺,可是,并沒有傳說中那麽奢靡富麗,只是花叢草木的景致更為精致些罷了。
寒山宮位于後宮的西北,後面就可以看見皇城倚靠的山巒,紅色的朱牆,也沒有用黃金做成的殿宇瓦片,也是青石九瓣蓮紋方磚鋪地。
而荷花缸在庭中,也是以五行八卦擺出的位置,缸中養着一簇簇的荷花,荷葉擁着一朵一朵的粉荷,生機蓬勃。
走進一方宮室,方棱窗格糊着明蟬薄紗,明媚的陽光落在上面,不見一絲煙塵,芭蕉掩翠竹綠意盈盈,整個宮殿都透着莫名的莊嚴明淨。
杏柰言簡意赅道:“公主就住在主殿,兩側是翠微殿和猗蘭殿,葉小姐住在猗蘭殿,日後魏小姐居住在翠微殿。”
魏明姬颔首,她知道,公主及笄之後才可有自己的宮殿,而在此之前,一直住在自己的母後或母妃宮中。
然而朝楚公主尚未到及笄年華,便已經獨居寒山宮,這是帝後的榮寵。
“今日聽說有一位新的伴讀要來。”随着這清脆的聲音,從主殿內款款步出一位二八年華的少女,看衣衫裝扮并非宮中樣式。
少女身姿窈窕,如柳枝春發,眉如新月,身着藕荷色纏枝花衣裳,配了芙蓉蜜色繡折枝容花裙,梳了堕馬髻,唇畔含笑,端的一張芙蓉面,笑靥如花,站在臺階上亭亭玉立。
杏柰對其施了一禮,魏明姬對此人心中便有了猜測,果然就聽杏柰開口道:“這位是公主的伴讀,葉二小姐。”
魏明姬眉眼一動,随即微微低下了頭,這個女子魏明姬是知道,是太常寺卿葉大人的嫡次女,名為葉荞曦,也是朝楚公主身邊唯一伴讀的官家小姐。
這是宮裏的規矩,公主皇子的伴讀都是從大臣的子女中挑選出來的,學習皇族禮儀。
跟随在皇子公主身邊,高興了是玩伴,犯錯了背黑鍋,若是惱怒了,都不過是奴才。
好處自然也是明顯的,皇族公主的伴讀,往往比尋常人家的官宦小姐更加受人欣賞追捧,怎麽說也是受過皇族規誡的。
更好的一些,可能會有機會嫁給皇族子弟,甚至是皇子,未來的帝王。
葉荞曦自然也是知道她的,雖然沒有見過面,但京都裏的官家小姐彼此還是知曉一二的,魏家,太後的戚族。
葉荞曦提裙步下臺階,迎了過來道:“這便是魏姐姐了,荞曦早就聽公主說起,可盼了好幾日了。”
魏明姬摸不清對方性情如何,溫雅道:“是的,承蒙公主擡舉,才得以有幸随公主伴讀。”
葉荞曦才與她笑吟吟道:“魏姐姐随我來吧,公主雖然少言,但性情溫柔,很好相處。”
魏明姬彎了彎眉,溫文爾雅道:“日後一道共事,還要多勞煩葉小姐指點了。”
她家世比起葉荞曦要高上不少,但葉家與信王聯姻,信王妃便是葉家女。
“勞煩二字可稱不上,”葉荞曦擺了擺手,巧笑倩兮道:“走罷,公主此時應是在殿後園子裏喂梅花鹿。”
魏明姬訝然道:“梅花鹿?”
葉荞曦看她驚訝的樣子很滿意,笑着點頭道:“嗯,是陛下去年秋獵的時候捉到的幼崽,見公主喜歡便命人送來寒山宮了,對了,那小鹿名為呦呦。”
“名字是出自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的呦呦嗎?”這讓魏明姬想起了《詩經》。
“對的,呦呦很溫順的,魏姐姐肯定也喜歡。”葉荞曦牽着她的手往主殿內走,一同繞過回廊往寒山宮的後花苑裏去。
一路走去,山亭廊閣,曲折蜿蜒,魏明姬心中有了思忖,一路上葉荞曦挽着她的手,邊走邊對她說:
“這寒山宮大得很,我初次來的時候,出來沒有帶宮人,大半個時辰沒有走出來呢,出來後,被公主笑話了小半個月。”
的确很軒敞恬淡,也很幽靜閑适,從這廊閣處能看見遠山,也能見到金碧輝煌的無極殿飛揚的檐角,這是皇宮,真真正正的皇城宮闱。
葉荞曦的嗓音甜脆嬌嫩,笑語宴宴,與她慢慢地道:“寒山宮規矩不算重,但是要保持潔淨,這宮裏每日都要換上新鮮的花卉和果蔬,公主喜愛佛手柑,熏香其次。”
“公主愛吃果羹,每日午後會有一盞什錦果羹,魏姐姐你也一定會喜歡的。”
葉荞曦一邊走,一邊與她細細交待着公主的喜好與秉性習慣,魏明姬也頗為認真的傾聽着,這對她來說沒什麽壞處。
到了花苑的時候,濃蔭匝地,綠意盈盈,掩映着玉石白階清寂,端的春風滟滟三月天。
往裏走有諸多綠衣宮人分侍而立,皆垂首斂袖,靜默不語,只聞得林間偶有鳥雀之聲,似入無人之境。
朝楚公主一身妝花紗彩雲白鹇百褶長裙,面容素淨白皙,清減單薄的腰身,站在竹籬笆前,姿儀玉立,幹淨清泠。
魏明姬走得近了,聲音輕軟,福身施禮道:“臣女魏明姬見過朝楚公主。”
“不必多禮,”朝楚公主聽見她們的聲音,頭也不回道:“荞曦,你們也來喂一喂罷。”
“是,魏姐姐,過來吧。”
魏明姬在家中從未見過活鹿,亦是新奇,拿了葉子隔着翠竹籬笆,湊近了喂小鹿,葉荞曦看她小心翼翼的動作,在旁笑吟吟地道:“呦呦脾氣很好的,魏姐姐你不要怕。”
“是很溫順呢。”魏明姬有些不好意思,她也是頭一次見活的梅花鹿。
這頭小鹿一雙鹿眼水潤潤的,嘴巴一動一動的咀嚼着草葉,兩只鹿耳翹立着,棕黃色的皮毛油亮細滑,看上很乖巧。
朝楚公主看着魏明姬一舉一動無不優雅得體,哪怕是對她附小做低的躬身行禮,都讓人看着仿佛一卷好畫,饒是懷着挑剔的心理,也不得不于心中嘆服。
朝楚公主突然出聲問道:“魏小姐,你頭次入宮,有何所感?”
盛譽之下,純摯難得,魏明姬說不好朝楚公主究竟如何,看着葉荞曦熟稔地摸了摸呦呦的腦袋,毛絨絨的。
“日前有幸一見公主,臣女竟是失了神,天底下還有這般容色女子。”
聞言,朝楚公主倒是怔了怔,擡手撫了撫面頰,轉頭對她笑着說:“這也新鮮,皇兄素來與我說容顏貌美,都不如你這一句來得好聽,一樣的話,怎地聽着就不一樣。”
魏明姬聽了眉頭微彎,這位朝楚公主與成了寡婦的華陽公主不同,尚且還不知何為恃美行兇,那真真是位會依持美貌的女子。
“公主容色俱佳,只是在這皇宮見多了美人,才覺不以為然。”
“明姬呀,不愧是與皇祖母同出一族。”朝楚公主眼睛格外清明。
“公主謬贊。”魏明姬斂下眉眼,她總有種被人看透的感覺,不是很舒服。
随後的時辰裏,朝楚公主一半手臂倚在欄杆上,葉荞曦坐在一旁說話,她就靜靜的聽着,都是一些很瑣碎又不着意的事情。
魏明姬一直覺得家族中為了養出自己,就已經下了很大心力,此時與朝楚公主一起才知,她到底是跌入了塵埃。
哪有旁人想的那麽簡單,唯有朝楚公主自己知道,從沒有簡單的事情,她會祭舞,所以她比華陽大公主還要尊貴。
而父皇,從幼年就讓她學祭舞,成為了本朝的巫女,向天祈福,要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心裏,參悟典籍,背誦經文。
說起來,朝楚公主閨名長孫少幽,諸位公主之中,只有朝楚公主早早得到封號,這也無可厚非,畢竟是嫡公主,皇後所出。
她是公主,卻與皇子名字相序,這一個“少”字,又可看出朝楚公主在皇帝心中的與衆不同,并且無可比拟的地位了。
“這是玉角臺,真正的白玉為臺,其實這寒山宮除卻布置,和其他宮殿格局沒什麽差別,只是因為這玉角臺。”
魏明姬入宮僅僅一日,便已經清楚了寒山宮情況的大概,這還要多虧了葉荞曦,她對魏明姬說了許多朝楚公主與寒山宮的事情。
除去杏柰和碧桂,朝楚公主身邊有名的四個宮女便是青绮,白苓,初桃,晚棠,個個顏色出挑,都是皇後娘娘親自撥來的。
魏明姬溫雅端莊,葉荞曦婉約靈氣,朝楚公主日常不怎麽與嫔妃接觸,這寒山宮也較為清淨。
不多時,走進來一個淡藍色衣裙梳着雙丫髻的宮女,眉眼淡淡,細細長長的眉,将将十五歲,正是杏柰。
杏奈輕步走到花苑裏來,福身請安,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奴婢見過公主,殿下,已經晌午時分,該用膳了。”
朝楚公主坐了起來,說:“就一道用膳罷,魏小姐有何喜好與她們說即可,不必客氣。”
“多謝公主,臣女并無挑剔。”魏明姬與葉荞曦淨手過後,一左一右的落座于朝楚公主身邊。
宮人已經擺好了膳食,不知是朝楚公主口味清淡,還是皇宮的食譜取自中庸之道,這十道菜裏沒有太過辛辣口重的。
花梨木的桌子上擺滿了菜肴,看着都是精致的碟子,水晶蝦仁,梅花豆腐,火腿鮮筍湯,梅花灌湯包,吉祥如意卷,拔絲香芋球,松鼠鳜魚,櫻桃肉山藥,胭脂鵝脯,拌莴筍等,色香味俱全。
葉荞曦看見了這道松鼠鳜魚,笑言說:“每年到春日溪水融化,公主都喜歡這道菜。”
松鼠鳜魚的魚肉鮮嫩,湯汁味濃,朝楚公主向來喜歡吃的,聽了葉荞曦的話,抿唇笑了笑,看來的确很喜歡。
“清晨殿下只用了半碗荷葉粥,晌午倒是要多吃一些了。”
朝楚公主規矩倒不是那麽重,她也不在意這些事,輕言與葉荞曦辯駁道:“晨起正是天地正清時,多出去走走才好,何必吃得那般飽腹以至怠惰。”
葉荞曦對此無奈搖頭,笑道:“這些話荞曦素來争不過公主的,可真是沒辦法。”
“那便不争了,人生苦短,只耽于口舌之争豈不是太沒意思。”朝楚公主這樣說,很寬容的樣子。
魏明姬進宮的意思太後雖然沒有明說,但朝楚公主心思靈透,自然也知道是要三皇兄選妃的意思。
她是未嫁的公主,在這裏面的作用不過是牽線搭橋,但三皇兄本就是個聰明人,見過魏明姬想不到才怪。
用過午膳後,諸人坐在花苑裏,宮人端上了甜食來,一碟栗子糕,淡黃色的團子狀,用煮熟的新栗子碾成粉泥,和了糯米粉,栗子的香甜加上糯米粉的軟糯。
一碟白玉卷,是澄淨的牛乳添了糯米粉做成的,這碟子上鋪了一張新生出來的嫩荷葉,另泡一壺雀舌芽茶,醇香撲鼻。
朝楚公主分別捏了一塊,略嘗了嘗,便拿着帕子擦淨了手指殘渣,說:“你們也嘗嘗,味道不錯,聽皇祖母說明姬也喜歡這些。”
魏明姬道謝:“多謝公主,臣女喜歡得很。”
魏明姬在家中時就喜歡吃白玉卷,只是家中對此管得嚴,也吃的很少,在宮裏公主喜歡吃的她們才能吃,規矩只多不少。
此時,朝楚公主有些與她們閑談的興致,說:“本宮聽說,在民間有一種吃法,用尚且嬌嫩的柳葉或者榆錢,可以做出吃食來?”
葉荞曦怔了怔,急忙回過神來,她在宮外也是深閨嬌養,自然不曉得這些。
不過,這并不妨礙她與公主的交談,笑着道:“臣女倒是不知道了,不過若是殿下好奇,現下正是時節,試一試也無妨。”
魏明姬此時擡頭笑盈盈道:“臣女聽家中老人說過,暮春時節,民間會拿嫩柳葉和榆錢做了餡,味道似乎不錯。”
“公主要嘗嘗嗎,可以吩咐宮人去做。”葉荞曦善解人意道。
“算了,本宮也就說一說。”宮裏那麽多的佳肴珍馐,朝楚公主也不過一時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