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朝楚
晉神十五年,都城正值春和景明時節,經過兩場春雨綿綿,街角的香椿發了綠芽,山上的皚皚冬雪也融了春溪。
華蓋翠幔的馬車駛過長街,通過禦林軍的查驗,緩緩進入巍峨皇城,這是魏明姬頭一次進宮。
魏夫人正與她交待道:“太後娘娘人極好,按輩分,你要喚太後娘娘一聲姑祖母的。”
這些話,母親進宮前早說過無數遍,魏明姬早已将其爛熟于心,但她不會說。
“太後娘娘召見了朝楚公主,你萬要好生表現,莫讓朝楚公主看低。”
魏夫人對此事心懷忐忑,看了女兒一眼又覺得頗有底氣,若是明姬這般出色的女子,朝楚公主都看不上,哪裏還有能夠入得公主青眼的呢,魏夫人都不信的。
“知道了,母親。”魏明姬口中應和着。
眼睛透過被微風掀起的車簾縫隙,看見朱紅宮牆,上面覆着琉璃瓦,映着湛藍的天空,還有遠處被山岚遮掩的青苔山。
住在這皇宮裏的人,都是什麽樣子呢?
尚且十五歲的魏明姬,懷着這樣的疑問,踏入了這朱牆碧瓦的地方。
頤安宮,是皇太後的居所。
魏明姬與母親一同觐見太後娘娘,由掌事姑姑相迎,随後領她們進入頤安宮主殿觐見。
太後娘娘喜歡親手修剪花枝,她們進入內殿的時候,魏太後正拿着一把小銀剪子,修剪一盆新開的金茶花,見她們進來,也就放下剪刀,坐到了鳳位上。
魏夫人首先跪下道:“臣婦見過太後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魏明姬跟在母親身後,拜倒在殿前盈盈道:“臣女見過太後娘娘,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魏明姬生得一副好相貌,走到哪裏都是值得誇出口的,魏太後見她知書達理,鐘靈毓秀更是歡喜,笑道:“都起吧,明姬倒是出落的越發标志了,像是水仙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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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姬微微紅了臉,低首自謙道:“娘娘謬贊,明姬不敢當。”
見她這般規矩,魏太後道:“大哥倒是把你們這些小輩們也管的乖巧。”
魏太後口中的哥哥是如今的魏老太爺,當年也是極為厲害的人物,扶持先帝,又輔佐當今,雖然歸隐,但在朝中仍然是舉足輕重的人。
事關長輩,魏夫人不好答話,魏太後想了想,又嘆道:“朝楚她們這些女孩,反而被她們父皇嬌養太過。”
說起朝楚公主,魏夫人倒是笑着說:“朝楚公主從白玉臺下來了。”
白玉臺只是他們的一種慣稱,那是在皇宮的寒山宮,傳聞是白玉為階,黃金築宮,那是朝楚公主的居所,也是屬于祭司神女的地界。
說起朝楚公主,魏太後和魏夫人似乎就要說正事了,随即魏明姬被請到頤安宮庭前的綴錦花苑。
她知道母親此次進宮是與太後娘娘有事相商,內容她大概也是知道的。
魏家從魏太後之後,就沒有魏家女進宮為妃了,而諸位皇子日漸到了成婚的年紀,諸家有适齡女兒的也都準備了起來。
大約半個時辰後,魏明姬正坐在亭子裏飲茶,就見海棠花樹後的路徑,似有人擡玉辇徐來,這地方極好,可以看見外面,外面因為海棠樹擋住卻看不見內裏。
至頤安宮門前,宮人出聲道:“公主殿下,頤安宮到了。”
從這裏往前就要主子們步行了,玉辇上的少女下颌微收,走出來腳下步子極穩,又很輕盈,眸子如斂了一傾清江水,清冷俊美。
少女眉眼張致,端的殊色清豔,面色雪白,明眸皓齒,身着丹紗紋大袖對襟羅衫,碧紋湘江長裙上系玉帶絲绛,襯得朝楚公主身姿清拔如蘭。
聞說這位公主半個月前,才過了十五歲的芳辰,魏明姬與她不過差了幾個月而已,與家中姊妹年紀差距一般,但公主是公主,是和姊妹不同的。
魏明姬只當自己已經生得頗為貌美,如今見這朝楚公主卻更添清貴,不由得慚愧的低下頭去,現在只是尚且年少,待來日,何人才能做其驸馬。
聽見有人聲,她複又擡起頭,就見一個衣冠楚楚的青年沿路随宮人而來,正與朝楚公主逢面。
“見過三皇兄。”朝楚公主颔首見禮出聲道。
三皇子從身影看上去颀長削瘦,她從側面看去,只看得見其烏發濃密,頸側白皙,腰背挺直。
“皇妹不必多禮,”三皇子擺了擺手,語氣親和,問道:“朝楚也來拜見皇祖母?”
朝楚公主輕颔首,溫聲應道:“正是。”
“皇妹先行。”三皇子輕輕一擺手,開口嗓音天生的低沉,帶着略微的沙意,一口官話口音清晰,咬字雅正。
看起來是十分嚴謹的人,禮節周到,難道,皇族的兄妹相處,都這麽彬彬有禮嗎。
“這便是三殿下了,果然是人中龍鳳。”身邊的侍女贊嘆了一聲。
看起來兄妹親和的畫面在這春日裏,魏明姬有些恍惚,這可與她想象中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景象迥然相異。
朝楚公主攜宮人先行而去,魏明姬看得分外清晰,三皇子的目光從這裏滑過,随即緩步而去。
魏明姬身形頓了頓,這便是,三皇子呀。
三皇子與朝楚公主是一母同胞,乃皇後曲氏所出,兄妹兩個養在一處,據說是情意深厚。
不多時,就有女官來請她進去,此時殿中除了母親和太後娘娘,兩位殿下也在,她福禮請過安後,便到母親身邊坐下。
皇太後開口問道:“朝楚祭舞如何?”
“已至佳境。”朝楚公主倒是極為坦然。
三皇子坐在對面,與朝楚公主同排落座,三皇子明了太後的意思,順勢提議道:“既然如此,朝楚何不獻舞一觀。”
朝楚公主起身應道:“皇祖母容朝楚更衣。”
片刻過後,朝楚公主披一襲白底金紋袍出來,魏明姬等人的目光落在公主身上,周圍不知何時進來了數位女樂工,紛紛落座準備彈奏。
宮人搬了紫檀木雕鳳穿牡丹基座的鳳首箜篌來,對魏明姬道:“勞煩姑娘相讓。”
魏明姬眸光微閃,站在鳳首箜篌前,朝楚公主從她身後走過,說:“素聞魏女極善箜篌,不如來和一段前曲罷。”
魏明姬躬身應答:“是,臣女遵命。”
她素手撥箜篌,朝楚公主立于殿中央,纖足軟靴着地,拂手轉袖間猶如盛世蓮花,徐徐綻開,仿佛踏雲挽霧而來,她是天地而成的女子。
這位公主,果然是舞姿清冷出塵,足以勝任巫女之位。
魏明姬停下手中箜篌,手指略略以一撥,随之,朝楚公主的動作也徐徐緩慢下來,魏夫人悄聲問長女:“這可完了?”
“完?”魏明姬倏然擡眸,熠熠生輝,輕聲說:“不,真正的祭舞,此時才開始。”
魏夫人一驚,果然,樂聲驀然而起,朝楚公主手中出現一把灑金折扇,手腕一抖,扇面“嘩啦”展開遮面,揚眉舒袖。
随着樂聲漸起,朝楚公主白如玉子,一步一步又一步,清袖束腰,寬袖白裳流仙裙,裙裾泛淺淡綠意,展袖,舒腰,輕旋,起舞。
徐徐起舞如扶風掩面,目下無塵,仿佛對什麽都沒有感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都是那麽淡薄。
魏明姬手指握着箜篌,莫名的想,她多少年也不會忘了這一日。
微光透過頤安宮的窗格落在少女的身上,投落在地上纖細的影子,線條明朗,白皙幹淨的宛若春溪,水霧被漸漸撩撥開去,她不是在這頤安宮,而仿佛置身于天地山水間。
魏夫人倒是時不時的,悄悄打量三皇子一眼,輕點了點女兒的手背,示意她看一眼三皇子,魏明姬明意,只得淡若無物的打量過去。
此時,三皇子擡眸間目光清和,帶着些許溫柔落在朝楚公主身上,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劃動。
魏明姬細看才發覺,三皇子手指間的動作與朝楚公主的步伐相合,甚至偶爾會快一兩步,看來,三皇子與公主甚是親密倒不是假的,如此熟悉。
三皇子手中端起白底描金紋茶杯,慢慢飲啜一口,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沖她禮貌的一颔首,随即回過頭去。
魏明姬一驚,倏然偏臉垂下頭去,這三殿下的感覺未免太敏銳了。
最後,朝楚公主手中的扇子合攏握起,樂聲落,舞步盡,魏太後不禁拊掌贊道:“甚好,甚好。”
魏明姬暗道,這應當不是真正的祭祀舞,而是公主平日裏練習的尋常舞藝,但也是極好的了。
“皇祖母見笑。”朝楚公主斂了衣袍,餘下的樂工抱琴退去。
“少湛看得認真,認為如何?”
長孫少湛拱手笑答道:“回皇祖母的話,少湛看皇妹倒比往前精益了不少,如皇祖母所言,甚好。”
諸人分別笑言閑談幾句後,皇太後才說:“你們下去吧,明姬也是個玲珑剔透的女孩子,小輩們一起頑頑也好。”
朝楚公主眼簾都沒有動,依舊姿容端雅,福身道:“是,朝楚告退。”
常年養在宮裏的公主,極少見到外臣子女,朝楚公主身為日後的祭司,住在白玉臺更甚,所以看上去并不活潑的性子。
至于長孫少湛,也只是受命來向太後請安,順帶看了看皇妹,自然也識趣道:“孫兒告退。”言罷,便離開了。
太後都發話了,魏明姬也跟着出去了,朝楚公主見她出來,與她道:“魏小姐,我們去賞花吧,前兩日皇祖母花房裏的花都開了。”
“是。”
宮裏一年四季都要有新鮮的花卉供應,尤其是各色牡丹,魏明姬同朝楚公主不知說什麽,便開口誇贊這些花的品相極好。
朝楚公主訝然道:“你識得這些?”
魏明姬點頭說:“識得一些,這是魏紫,臣女的外祖母很喜歡這個。”
朝楚公主對牡丹說不上喜不喜歡,但她的母後身為皇後,對牡丹有一種天然的偏愛,花團錦簇,富麗堂皇,她便也有幾分欣賞。
“本宮也喜花卉,魏小姐素日裏除了這些還有何喜好?”
“除卻這些,只是女紅,讀書還有些音律。”
遇見的宮人紛紛向朝楚公主行禮:“奴婢見過朝楚公主。”
本朝的皇室子女行第是分開的,皇子排一行第,公主另起行第,不過他們對于幾位公主,都是稱呼封號的。
待魏夫人與魏明姬離開後,朝楚公主才重新進入頤安宮。
皇太後召朝楚公主近前問話,語氣分外和藹:“朝楚,你看那魏小姐如何?”
朝楚公主坐在下首,眼簾微垂,回禀道:“朝楚認為甚好,皇祖母,就她與葉荞曦罷。”
葉荞曦是她身邊一位伴讀的官家小姐,也是神女祭舞的一者。
魏太後問了一遍:“再不需旁人了?”
“不需,此二人足矣。”朝楚公主泯然道,銀條紗的窗格透出天光,傳出少女清越的聲音:“既然是魏家的女兒,怎麽也是靈秀天成的。”
魏太後聽了也笑,很高興,颔首道:“那便允了你這丫頭了。”
“多謝皇祖母。”
言罷,朝楚公主便起身告退,三皇兄正在路上等她,兩人一道去了湖邊的八卦亭,長孫少湛出言屏退了宮人,只餘二人在亭中。
朝楚公主坐在石凳上,長孫少湛并不落座,而是站在負手欄邊,看這湖水微漾,柳枝垂簾,羅衣如風,當為佳色。
走到朝楚身邊,擡手捋了捋皇妹背後被風拂亂的發絲,說:“八天後是聞道國師的壽辰,父皇特命我攜禮赴青苔山賀壽,朝楚可要同去?”
青苔山在皇城的城郊,青苔山有一座苔山寺,聞道國師就住在苔山寺附近的府邸中。
朝楚公主擡起頭望着他,眸色潋滟,輕言道:“三皇兄此言當真?”
長孫少湛莞爾一笑,答道:“自然再真不過,屆時我還能帶你出宮去苔山寺看看。”
“那自然是要去的,我也有疑難請教國師。”朝楚公主對此事很有幾分期待,她鮮少能夠出宮,比不得幾位皇兄見識多廣。
“七天後,皇兄來接你。”長孫少湛對皇妹向來是百依百順,無不應求的。
朝楚公主點了點頭,又問他:“三皇兄可看過那位魏小姐了,皇妹看她甚美。”
長孫少湛輕笑一下,嗓音格外清冽,道:“皇妹也很美,無論是什麽樣子。”
“可我不信皇兄的話,幼年被劃破了臉,皇兄也這樣說,白發蒼蒼時,皇兄大概都是這一句。”朝楚公主彎唇一笑,言語清淡地莞爾道。
長孫少湛輕輕撫過她的面頰,指尖下的面皮細膩,他在想,這樣的朝楚,當真會有背叛他的一天嗎?
長孫少湛微微垂眸看着她,從她的眉眼看過去,分明是他溫柔的皇妹少幽,白皙,冷面,少言。
他們何其的相似,他們生來就應是在一起的,牽絆自命而生。
輕輕摩挲着少女的面皮,長孫少湛沒有應答她方才的玩笑,而是松開手,轉言道:“我看那魏小姐是夠資格的,能夠與你做伴讀,朝楚,其他的事情,你無需多想。”
“是,我知道了。”她微微颔首,再無言語。
朝楚公主這一日去過頤安宮,午後又去了曲皇後的鳳栖宮,與皇後一道用了晚膳。
朝楚公主斜倚湘妃矮塌,偎在曲皇後的膝上,曲皇後拿着白玉梳子給她梳理發絲,微涼的發齒掠過頭皮。
曲皇後聲音柔緩,撫着女兒的發絲,低眉問道:“近日都在做什麽?”
“除了上午受命去拜見了皇祖母,與三皇兄淺談幾句,都是在參習章典,修習禮樂祭祀,近日倒是有些參悟。”朝楚公主坐了起來,她在為八月的祭祀大典做準備。
曲皇後神色淡然,徐徐道:“吾兒如此用心,天神定會賜福于我朝。”
朝楚公主垂下眸子,她是神的臣,她是能夠祈福與神言的巫女,也是帝後的掌上明珠,這麽多的祝福在她身上,朝楚公主不知道,為何自己依舊不快活。
她牽過桌上的一簇荼蘼花,指尖輕撫雪白柔軟的花瓣,說:“今日,皇祖母召了魏家大小姐進宮,日後做兒臣的伴讀。”
“那很好啊,魏家小姐教養必然極好。”曲皇後拿了鵝黃色發帶為她束發,少女的頭發又細又軟,在明光下泛着溫潤的棕色,光澤極好。
“嗯,是極好的。”朝楚公主頓了頓,又仰起頭對母後說:“昨日,三皇兄說是要帶兒臣出宮去。”
曲皇後點點頭,拍了拍她的頭額,笑着應允道:“那很好,不過出去走走也好,你父皇倒是不願拘着你,你們兄妹慣常親近的。”
朝楚公主起身福禮道:“多謝母後恩準。”
“去罷。”曲皇後出身貴女,姿儀雍容典雅,少年與皇帝結發為夫妻,迄今與皇帝相敬如賓,也算是琴瑟和鳴,倒是一段佳話。
“兒臣告退。”朝楚公主起身緩步退去。
殿外宮女挑燈跟上,廊下一重又一重的燈火籠在她的身上,廊外被投下纖細的人影,廊下的牡丹花叢長得正好,嫩葉初生。
魏紫,母後也很喜歡魏紫。
她擡了擡螓首,星光微閃,意味深長道:“魏明姬呀……看來三皇兄是紅鸾星動了。”
身前的宮女杏柰沒有聽清,輕聲問道:“公主,怎麽了?”
“無事,風有些涼,回寒山宮去了。”
朝楚公主攏了攏披風,身後的宮人緊步跟上。
這廂,魏明姬回到家中不久,與長輩言明宮中事宜,翌日魏府就接到宮中太後口谕,命魏大小姐入宮為朝楚公主的伴讀。
魏明姬沒想到如此順利,緊接着就拜倒道:“臣女謹遵太後娘娘口谕。”
傳口谕的宮人得了魏家人的銀兩,便與魏大人好聲好氣的恭賀幾句,哪一位官家小姐有幸做了公主的伴讀,都是極長臉面的事,更不要說是皇帝最寵愛的朝楚公主了。
“明姬,你進宮後萬要好生服侍公主,萬有知進退,恭敬順從。”魏家老爺把她叫了過去,對即将進宮侍讀的長女好生叮囑了一番,頗為生澀的做了一把慈父。
魏明姬對此早有準備,她反而是應對父親突如其來的慈愛很不适應,多年的嚴加管教已經讓她不知何為父慈,很少有溫聲細語的時候。
彼此尴尬了一時,最後魏明姬在靜默中出聲告退,打破了令人不适的局面。
“時辰已晚,請父親早些安歇,女兒告退。”
“去吧,明日準備進宮。”魏大人遂擺了擺手,讓來不及培養感情的長女退下了,總歸是有她母親的。
入夜,魏明姬輾轉難眠,朝楚公主,不知相處起來會是什麽樣的人?
魏明姬想起前日裏見到的皇族少女,沒有任何嬌縱任性的模樣,反而落落大方,風儀端雅。
她須得好好應對,不能出現任何差錯,她想的是即将朝夕相處的朝楚公主,而長輩看的是與朝楚公主同母嫡出的三皇子。
“如此,只怕自己是心懷鬼胎罷。”心懷目的的接近朝楚公主,魏明姬情知無奈,也無法。
此行的目的,也許不會是三皇子,四皇子也說不得,總之,她的存在不過是嫁予皇族。
而攀附接近的第一人,便是朝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