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皇帝他下限深不可測(二十一)

喬安很快就知道了益州瘟疫出現治療藥的消息。

她給皇帝的信裏做了兩手準備。一封是正常文字寫的家書;另一封是用Q版簡體字寫的她剛穿過來還天真無邪時, 傻乎乎總結的那本《賢後攻略指南》小筆記,下面的數字都是頁碼和段行,每串數字都能找到一個字, 這些字合起來就是藥方。

喬安早想過了, 她在第一封信裏故意寫得很詳細, 交代了自己幹了什麽事現在在哪兒, 秦王要是搜她的信, 一看到,肯定不會把她那封信送出去;但是這樣就會誤導他, 讓他覺得只有第一封信是家書,第二封信只是藥方暗號,他就會放松警惕, 把第二封信送出去。

而事實上, 她在第二封信上也用Q體字寫了“秦城”,皇帝看到, 自然就猜到她被秦王抓走了。

喬安越想越覺得自己可太機智了。

喬安一邊磨着草藥,一邊沾沾自喜。

以前怎麽沒發現自己這麽有天賦呢, 難道她不僅是個被耽誤的植物學家, 還是一個沒被發現的搞諜報的人才?

“喬姑娘。”

身後傳來溫和的男聲, 喬安扭過頭, 看見許先生走進藥房, 很驚訝:“許先生您怎麽來了?是藥出問題了?不會啊, 前天試藥的士兵已經快痊愈了,劑量都是準的呀……”

“喬姑娘誤會了,藥正合适,我是為別的事來的。”

許先生笑容儒雅,微微帶着試探:“我看喬姑娘與殿下言語頗為熟悉, 可是故交?”

喬安遲疑了一下:“是以前認識。”

故交可談不上,喬安覺得要不是自己可能還有利用價值,秦王指定要花式弄死自己呢。

許先生卻像是想成了別的什麽,笑容更加濃郁。

他說:“怪不得,我跟在殿下身邊這麽多年,從未見過殿下對哪個女子如對喬姑娘這般特殊。”

喬安心想我可不特殊,那是嫡親的有仇的大哥的媳婦,親生的嫂子,老親老親了。

“殿下性情孤傲冷漠,向來不與女子親近,便是當年貴太妃娘娘欽點、險些成了殿下王妃的司大小姐,殿下也怠于應付。”

許先生意味深長:“細細數來,殿下唯有對喬姑娘另眼相看。”

喬安感覺他語氣哪裏有點奇怪。“喬姑娘氣質殊麗,儀态大方,顯然出身勳貴之族,如今又配出瘟疫的藥方,救了萬千百姓,大仁大義,大慈大愛,令人欽佩。”

許先生繼續說:“喬姑娘的人品氣度,令許衡敬重萬分,能得喬姑娘,是我西南之福,更是我等殿下屬臣之福。”

“所以……”

喬安聽他說這麽一大堆話,腦門上挂滿了問號,琢磨半響:“你也是來誇我的?”

許先生:“…?”

喬安遲疑:“那謝……謝謝?”

許先生:“……”

許先生愕然看着她,喬安回以真誠的眼神。

這些文化人就是不一樣,誇人都雲裏霧裏的,找個重點跟做閱讀理解似的。

不過畢竟是誇她,這份好意她收下了。

許先生與她對視三秒,發現她是真的沒聽明白自己的意思。

“……”許先生沉默了片刻,失笑:“是我表達不清,請喬姑娘見諒。”

喬安擺了擺手:“多大點事兒太客氣——”

“——其實我此來只是想告訴喬姑娘,我與諸位将軍大臣都極為敬重佩服姑娘的為人,認為姑娘堪為我西南王妃”

許先生後退兩步,俯身拱手行大禮,真心實意:“喬姑娘與殿下珠聯璧合,正是堪配,請姑娘千萬不要有所顧忌,我等不拘于那些繁文缛節,願真心尊姑娘為西南主母。”

喬安:“……”

喬安:“!!!”

喬安直接把藥碗給捏碎了。

喬安呆呆看着他,許先生連忙說:“我知我這樣說是唐突了,但是我等只是……”

“許先生,您恐怕誤會了。”

喬安覺得這必須得好好解釋一下了,她站直腰板,抹了把臉,又抓了抓亂糟糟的碎發,讓自己看着像個正經人。

喬安面容嚴肅地看着他:“許先生,其實我是皇後。”

許先生:“……”

許先生覺得他經歷了幕僚生涯中最嚴峻的考驗。

他難得眼神呆滞:“……皇……皇什麽?”

“皇後,陛下他媳婦,秦王他長嫂,親嫂子。”

喬安用滿是藥渣的手在腰上圍着的圍裙上蹭了蹭,特別認真:“你看我不像嗎?”

許先生:“……”

許先生看着亂七八糟綁了個長馬尾,身上染滿了各種藥渣碎屑。臉上手上全是煙灰以至于都不太看得清容貌的喬安,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喬安眼看着喬先生渾身都震了一下,随即身形搖搖欲墜就要往後倒。

喬安趕緊要扶住他:“哎哎許先生您別暈——”

“不敢喬姑——不不娘娘——”

許先生連忙躲開喬安伸過來的手,表情像是被雷劈了尴尬又複雜,他根本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對喬安深深俯身拘了一禮:“草民無狀,請娘娘恕罪,娘娘只當什麽都沒聽過,草民想起還有事兒,就先走了,娘娘忙着。”

說完都沒給喬安攔的機會,他就跟背後有鬼追一樣急匆匆地跑了。

喬安張了張嘴,轉眼許先生已經跑沒影了。

喬安站在那兒,有點懵。

連許先生都不知道她的身份,秦王到底是要用她搞什麽陰謀,藏得這麽嚴實,連身邊人都沒告訴?

喬安撓了撓頭,聽見裏面藥爐“咕嘟”兩聲冒泡,也顧不得多想,趕快回去熬藥去了。

…………

秦城府,書房內,秦王坐在正首,垂着眸子,緩緩用茶蓋拂開茶盅裏的浮沫。

落日火紅的餘晖透過窗棱映亮了半邊桌案,打在他陰柔俊美的側臉上,瑰麗得近乎詭谲。

“秦王殿下是大周的勇士。”

在他側手邊,坐着一個身形魁梧壯碩的中年男人,他穿着大周平民的服飾,氣勢卻異常兇悍嗜血,彪炳深刻的相貌,與大周的中原人不盡相同。

此時,他就用一口夾生的晦澀中原話,大笑地說:“而我吉利,最敬重勇士;我們突厥,也最願意和真正的勇士做朋友。”

秦王并不言語,神色不置可否。

吉利大将見他這樣的反應,臉色沉了沉,他繼續說:“秦王殿下,我知道你們中原廣江堰決堤了,死了很多人,你的軍隊受了很大損失,你需要我們的幫助。”

“朝廷也死了很多人,大周皇帝應該為此焦頭爛額了,這時候正是我們大舉進攻的好機會。”

吉利張開雙臂,用蠱惑性的語言極力煽動:“我們突厥有最強壯的戰馬,更有最強悍的勇士們,而你手上有精銳的玄甲軍;朝廷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我們應該齊心合作…等我們打敗了朝廷,我們突厥願意尊你為大周的新帝,只有你這樣英勇而誠信的戰士才能得到我們的認可。”秦王嘲弄地勾了勾唇角:“然後呢,這世上沒有白掉的餡餅,你們出兵助我,等我成了新帝,你們突厥要什麽做報酬?”

“我們所求的并不多。”

吉利似極憤憤不平:“我們只需要能讓我們子民活下去的食物和衣服,但是該死的朝廷和卑劣的大周皇帝連這點都無法滿足我們,我們只需要一些農田,以供我們能過上像你們中原人一樣安居樂業的生活,這完全合理,不是嗎?”

秦王沒有應聲,唇角嘲弄的弧度卻更濃了些。

吉利大将看得很是惱怒,但是他強自壓抑下怒火,站起來說:“秦王殿下,請您相信我們是抱着足足的誠意來的,我們的兵馬時刻等待着為你驅使,踏平大周朝廷的京城。”

“本王知道了。”

秦王擡起頭,眼神冷漠:“大将一路颠簸辛苦了,請先回去休息,事關重大,本王還要與諸位大人們商讨,之後會給大将答複。”

吉利大将對他模棱兩可的态度并不是很滿意,但是他也沒有糾纏:“好,我等着秦王殿下的答案,希望秦王不會讓我們失望。”

說完,他帶着身後的侍衛大步離開。

秦王看着他們的背影,眼神漸漸陰骘。

許先生緩緩掀簾而出,秦王猛地把茶杯扣在桌上,茶杯瞬間碎裂,他冷笑:“一群茹毛飲血的蠻荒之輩,也配與本王談合作。”

許先生頗為憂愁:“殿下,我們的精兵折損良多,即使如今有了治療瘟疫的解藥,軍隊的戰鬥力也需要時間恢複,朝廷所在的中原江南畢竟比我西南富庶,縱然洪水瘟疫泛濫,也必然比我西南恢複得更快。”

“要不然本王會允許他活着站在這裏?!”

秦王緊緊握拳,神色冰冷:“與突厥合謀,如與虎謀皮。”

“然而突厥兵強馬壯,又沒受到洪水牽累,随時可以出兵支援。”

許先生也是左右躊躇,最後輕嘆一聲,還是勸說:“與突厥合作,即使要翻臉也是将來的事,但是現在卻可解燃眉之急;就怕現在朝廷趁勢大舉進攻,我西南也得保住現在,才能有将來啊。”

秦王閉了閉眼,起身拂袖要走,許先生冷不丁說:“殿下可知,突厥有一項舊俗,若是父兄過世,兒子弟弟可娶姨嫂為妻,是為收繼婚制。”

秦王身形一頓,猛地轉身看他,眼神猙獰駭人:“許衡!你什麽意思?你找死!”

許先生突然跪下,五體伏地。

“殿下,許衡乃您的幕僚、您的臣子,更是西南的子民,許衡所做一切,皆為殿下與西南的利益權衡考慮。”

許先生沉聲說:“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誰坐擁天下,誰就能改寫史書,有些時候,受限于所謂仁義禮信、綱常倫理,只會一敗塗地;而失敗者,一切都會化為烏有,徒惹後世人慨嘆,又有何意義?!”

秦王直直站在那裏,盯着他的眼神兇戾到可怕。

許先生卻已然無所畏懼。

“殿下您若有顧忌,便讓臣來,臣心狠手辣,無情無義,甘為殿下驅使,無畏于做任何事。”

許先生深深伏身叩首:“臣只求殿下三思,這世上弱肉強食,江山也好,美人也罷,勝者為王,才能擁有一切,請殿下慎重考慮。”

…………

喬安發現秦城府裏多了些突厥人。

她發現這點真是個意外,因為這些突厥人都穿着大周的服飾,而且一般都遮着臉,在一衆行色匆匆面帶惶恐的病患中并不起眼。

還是有一次她路過時,聽見兩個人說話時語調晦澀古怪,神似她當年苦練英語口語時那神奇到酸爽的發音,才隐約察覺異樣,後來特意觀察,才偶然看見他們比起中原人更深邃立體的輪廓,才發現他們是突厥人。

喬安當時就懵了。

這個時代的大周與突厥勢同水火,除了西北的裴家軍,秦王鎮守的西南也與突厥草原有部分接壤,這些年摩擦不斷,這麽多突厥人突然出現在秦城,還公然在秦城中行走,喬安才不信秦王不知道。

喬安按照自己多年看古裝電視劇的陰謀邏輯認真分析了一下,認為是秦王要與突厥合謀了。

顯然這次洪水和瘟疫讓秦王傷筋動骨,而且西南又沒有朝廷那麽大塊疆域能分散受災區的壓力,所以秦王選擇與突厥合作,借用突厥的兵力打敗朝廷。

不過看這些突厥人小心翼翼的樣子,說明秦王還沒有完全同意,雙方還在磨合期,不過聽說皇帝已經在益州梓州那邊重新集結兵馬,俨然是要做大戰準備,照這個架勢,用不了多久,估計秦王就要同意了……

“嘶——”

喬安正在發呆,手指一個不慎劃到鐮草的邊緣,指腹瞬間被鋒利的草刃割開了一道口子,殷紅的血湧出來。

“喬姑娘怎麽傷着了,快讓我看看嚴重嗎?”

吳大夫趕快過來接過藥草,看着喬安指縫間流出的血,連忙遞給她一瓶金瘡藥,急聲說:“這傷口有些深,這些都交給我,喬姑娘你快出去上藥,別在這兒感染了。”

經過喬安這段時間的耳濡目染,吳大夫他們對于瘟疫種種防治措施有了新的理解,也大概明白了什麽叫細菌什麽叫感染,現在整個病區的防護都上了一層臺階,而這樣做的顯著效果,更是讓他們奉喬安的話為金科玉律,無論老少官職,都在喬安面前恭敬執弟子禮,給喬安整得可不好意思了。

喬安也知道現在不是逞能的時候,把東西都轉交給吳大夫,自己往外走。

現在的隔離區被建在秦城郊外一片空地上,在喬安的堅持下,每天都有大量的大夫來這裏“進修”,在學習過秦城大夫的預防和治療方法後,才拿着藥方和藥材被分派到其他各個城池和村落治療病患,這種良性循環很快就有效遏制住了瘟疫的傳播,基于此,這片原本死城一般的地方終于漸漸恢複了些許人氣。

喬安慢慢在草地上走着,這片小山曾經被洪水淹過,如今河水退去,山體表面卻已經被覆蓋上一層厚厚的泥漿,随着天氣漸冷,泥漿凝固,除了因為沒有花草看着格外荒涼,和之前也沒什麽差別了。

喬安在出神,不知不覺就走到山頂,從這裏往下望去,一片連綿陰沉的土色,隐約還能看到巍峨的秦城。

她呆呆看了一會兒,慢吞吞地席地坐下。

小雪狐從她衣領間探出頭,又被她按回去,它又不高興地探出頭,呲牙咧嘴地兇它,喬安直接抱着它的頭揉,給它那一層柔順的白毛揉得亂七八糟。

“嗤。”

喬安突然聽到一聲輕嗤,轉過身,就看見不遠處一道鬼魅般瘦長的身影、

“媽呀。”

喬安被吓了一跳:“你從哪兒蹿出來的,走路都沒聲的嗎。”

那人從陰影中走出來,眉目陰骘冷漠,正是秦王。秦王慢慢走到她旁邊,沒有看她,而是側身以居高臨下的眼神,靜靜俯瞰着秦城。

他穿着赤紅的王袍,袍角上猙獰的蟒紋盤旋,生動得幾欲破空而出。

喬安隐約感覺他今天有什麽不一樣。

喬安糾結了一下,還是試探說:“那個,你是不是要與突……”

“本王是先帝第三子,也是他最寵愛的兒子。”

秦王冷不丁說,語氣是慣常的陰冷:“本王的親生母親盛氏,是西南苗蠱的巫女,被州府獻給先帝,她年輕時容貌傾國,又習得巫蠱百術,在先帝身上下了情蠱,成了先帝的寵妃,後來又成了寵冠後宮的盛貴妃,若不是因為出身實在低微,百官以死抗谏,她也許還會是盛皇後。”

喬安:“……”

喬安被生生噎住了。

又是宮廷秘聞?皇帝給她說,秦王也來跟她說。

其實她不想知道啊,她一點都不好奇啊,電視劇裏知道的多的都死了!

喬安試圖阻止他:“都過去了你就別說——”

“她掌握了先帝,讓先帝對她言聽計從,還想掌握本王。”

秦王忽地輕笑,笑得無比涼薄:“她當不成皇後,就想讓他的兒子當皇帝,聽她的話,娶她希望本王娶的女人,最好本王還是個不成器的蠢貨,這樣她就能效仿前朝女帝,掌握朝堂、垂簾聽政,說不定哪一天,還能成為另一位女帝,徹底君臨天下。”

喬安:“……”

喬安心想,真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本王平生最厭惡被人指使,她想讓本王留在京城當太子,本王就偏偏駐紮西南,與她遙隔千裏,讓她美夢成空……”

秦王語氣突然一淡:“但是她死了。”

“她死了。”

秦王眼神有一點恍惚:“她沒有死在先帝手上,沒有死在她除之欲快的新帝手上,卻是在一個雨夜,睡夢中被一口濃痰卡住,就那麽輕而易舉地死了。”

半生籌謀,費盡心機,一個寵冠後宮、野心勃勃甚至能染指前朝的女人,卻是死于這種可笑的死法。

多荒唐,多可笑?

喬安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小聲安慰:“那……那你節哀。”

秦王定定凝望着秦城,眼神難得沒有往日的兇戾氣,出乎意料的平靜。

半響,他帶着篤定的語氣,淡淡說:“君臨天下也許對本王沒有那麽大的吸引力,但是那一天,當本王自西南趕回京城,穿過重重白幡,跪在她的棂前時,本王就發誓,本王會成為皇帝,了卻她的夙願。”

因為那畢竟是他的母親。

她的夙願、她的癫狂、她一生的所有不擇手段和野望,甚至不惜利用她的兒子,都是為了那張高高在上的龍椅。

他沒有那麽愛她,甚至隐約恨着她,他用半生在厭惡她、反抗她,但是她已經死了,死得那麽猝不及防,那麽離奇又荒誕。

天下之大,他已經沒什麽東西要追求的,幹脆就如她所願,把皇位,奪過來。

秦王突然轉過頭,狹長的狐貍眼看着她。

他頗為玩味地問她:“聽了這麽多,你有什麽想說的?”

喬安憋了半天,半響才憋出一句:“……你娘挺厲害的。”

秦王:“……”

“我說真的,真的是個狠角色。”

喬安豎了豎大拇指:“你和皇帝兄弟倆一個比一個不好搞,但是她險些弄死我們陛下,又險些把你變成傀儡,有心機有手腕心狠手辣還不戀愛腦,一心搞事業,真的很牛逼。”

這要是換小說裏,這絕對是大女主登基稱霸當女帝的女強路線。

“……”秦王盯着她,眼神很兇,像是要殺人。

喬安讪讪閉上嘴,乖乖低下頭,抱着膝蓋埋着臉,看着弱小、無助又可憐。

秦王最看不慣她這惺惺作态的樣子,偏過頭去,倏然冷笑:“看來本王要與突厥結盟的事,你已經知道了,怎麽,你往這深山野林跑,是想趁機逃跑,給皇帝通風報信是吧。”

喬安擡了擡頭,小眼神瞅着他,眨了眨。

秦王被她這種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尤其想到之前許先生說的那些話,更覺得後背寒毛炸起,胸口湧上說不出的晦澀複雜情緒。

他心如火燒,神色暴戾,猛地厲喝:“是不是?快說!”

“嗳嗳,你別急。”

喬安沒注意他的表情,自顧自地低頭摳着手,小聲嘀咕:“你難得說幾句人話,我要是随便敷衍你不太好,你等我組織一下語言,想想該從哪裏說。”

秦王沒想到會得到這麽一個答案,神情一滞,那股洶湧的怒氣卻不知為什麽散了一些。

他看見喬安像是發了一會兒呆,冷不丁開口:“其實那天,咱們第一次來秦城的那天,我跟你去看瘟疫的時候,我也挺害怕的。”

秦王冷冷看她:“你是在故意轉移話題?”

“不是,你怎麽老急呢,你耐心點聽我引入嘛。”

喬安把下巴抵在膝蓋上,繼續摳手:“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可膽大了,但是我不是,我其實一直在抖腿,尤其是摸到那病患斑疹的時候,那傷口腐爛得流膿,那樣子,那觸感,特別瘆人,看得我手都在哆嗦。”

秦王沉默下來,定定看着她。

“我不是大夫,也不是你們西南的人,甚至嚴格來說還是你們的敵人,你說我為什麽要往前湊?我慫得不行不行的,但是我不能表現出來,我還得裝作很鎮定很胸有成竹,因為我得讓你們相信我,得讓你們根據我的話配藥,而不是直接把我當屁都不懂鬧事的扔出去……”

喬安低低地說:“你說我為什麽要這樣呢?因為我覺得老天既然給我這個天賦,就是讓我發揮價值的;老天給人眼睛讓人能看見,給人耳朵讓人能聽見,給我對藥草的敏感,不就是讓我在想救人的時候有努力一把的機會嗎?那麽多人要死了,活生生的人,大家都有父母兄妹親朋好友,我明明有可能能救,能救好多人,我不能因為我害怕,我就連試一下都不試啊,所以哪怕會被罵傻叉,哪怕還有可能被你利用,我也得試一下,要不然我良心不安啊,将來十年二十年,我一輩子都過不去這個坎兒。”

秦王抿了抿唇。

“我知道你也不傻,你也知道突厥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們不事生産,又貪婪好享受,靠搶掠大周邊疆的村莊城池為生;裴顏以前跟我說過,他們喜好殺戮,每搶劫一個村莊,就把所有的男人和小孩兒都殺死,把女人搶走,一把火把房子燒了;他們一搶來錢就揮霍,等到了冬天沒有食物了,甚至還把中原人當做兩腳羊宰殺……”

小雪狐又探出頭來,喬安把它抱出來,順着它蓬松的大尾巴,低聲說:“與虎謀皮的道理你比我懂,個中利害和計謀盤算我更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突厥百年來一直是大周的敵人,而你是大周的親王,是險些成為這個大周主人的人,你是背負着大周的使命的,即使朝廷的百姓不是你的子民,至少也是你的同胞,你和皇帝有仇,你們西南和朝廷打仗,那是局勢的必然,無話可說,但是你聯合仇人,還是這麽窮兇極惡不懷好意的仇人來,我覺得很不好。”

秦王倏然嗤笑,神色嘲弄:“說到底,你不還是在勸本王放棄與突厥合作,然後呢?然後本王因為缺兵少馬,就會被皇帝大敗,任他宰割,将來史家工筆,成就他的赫赫功勳?!”

“江山之争從來沒有道義,只有利益,勝者王敗者寇,一切都為勝利者書寫。”

說不清是什麽情緒,也許是被說教的怒火,也許是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失望、不甘甚至是妒忌,他氣急反笑:“你以為你是誰,你算什麽東西,也配對本王說教?你以為你能動搖本王的決定?!”

“唉,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喬安早有預料,也不失望,只嘆了口氣,百無聊賴撥弄着小雪狐的粉耳朵,眼睛望着山坡前面的小平原:“你覺得你應該這麽做,那我就沒什麽可說的了,我反正已經勸過了,那你想咋樣就咋樣呗,我一個人質,小命都在你手裏,我也管不了。”

秦王轉身就要走,餘光卻瞥見她一直盯着前方,側臉白皙而秀美,眼神專注而明亮。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他的腳莫名就像被定在那兒。

他頓了好半響,卻沒有走,而是又轉過身來,走到她身側,俯瞰着秦城,冷冷問她:“你在看什麽?”

喬安指着山下:“你看那片小平原。”

秦王一滞,眼神從秦城巍峨的城牆往下挪,才看到山下那片荒蕪褐色、毫不起眼的平原。

這有什麽可看的?

“其實河水裏面的土是很肥沃的,洪水雖然造成很大傷害,但是同時也會帶來營養的土層,會形成更多的河流小湖泊。”

喬安最近惡補了很多醫書農書,再結合自己記憶中殘存的那點地理知識,感覺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她興致勃勃給他指:“就比如這裏,地勢平緩,土質肥沃,還挨着河流,別看它現在荒蕪,只要好好修整一下,來年絕對能大豐收。”

秦王怔了一下。“而且你們現在的種植技術比較低,所以糧食産量始終提不上去,還可以精耕細作,施肥,輪耕,改善農具……”

喬安掰着手指頭數:“等農業發展了,就能解放勞動力,然後大家可以發展醫學,發展工程學,改良軍備,還可以發展商業,造瓷技術,紡織技術,航海業,開展對外貿易……”

喬安越說越興奮,整個人都膨脹起來:“我的天,難道老天其實是送我來搞基建的?那時候世界得變成什麽樣?什麽什麽盛世什麽什麽之治都弱爆了,這開了挂的世道,将來寫在史書上,不得把未來史學家的眼睛都給驚掉!”

秦王怔怔看着她閃閃發亮的眼睛,她眉飛色舞手舞足蹈的樣子,像是用絢爛的色彩淨化一切晦澀的暗沉,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亮得他刺目。

他看的是秦城,她看的卻是百廢待興的廢土。

他看的是皇位、是權力,是帝國權柄頂峰的榮耀;她卻把目光遙遙望到百年之後,看的是一個時代的興衰榮辱。

他以為自己已經站在頂峰,能高高在上俯瞰所有人,卻突然意識到,他甚至都不在她眼中。

秦王從來沒有這麽一刻,根本無法直視她燦爛的笑臉。

太刺目了,仿佛一把劍插在他心口,插在他半生的高傲上,插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秦王死死盯着她,猛地轉身大步離開,腳步淩亂而倉惶。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這樣明澈,這樣通透,襯得他引以為豪并視之理所當然的一切都是如此蒼白,如此可笑。

他緊緊咬着牙,雙目猩紅,神态狼狽。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喬安,喬安!

作者有話要說:秦王:謝邀,三觀已崩。

皇帝(滄桑點煙):謝邀,早崩過了。

喬安(揉狐貍懵逼擡頭):你們在說啥?不是在說種地的事兒嗎?

秦王&皇帝:……

……

阿黎:明天男女主就能團聚了…吧?(≧▽≦)/

皇帝(冷笑):端午節不讓我和心肝兒團圓,你沒了。

阿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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