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輪回之蟬

虞教授在講課。

大學定期舉辦公益性公開課,虞教授目前只作研究,不帶學生,依舊很樂意參加這些活動。每次輪到虞教授,大學裏最大的階梯教室人山人海擠不下。

誰叫這世界乏味平庸。他是個精彩以及精致的人,理所應當被仰慕。

虞教授講課,投影儀都成了完美追光。階梯教室前三分之二都是女孩子,大家認真又嚴肅。傳說虞教授帶學生那幾年,每年選課系統都得崩。現在撈不着選他的課,這樣找補也不錯。

整個教室很安靜。上空袅袅回蕩□□一樣的嗓音。虞教授說話優雅得體,招得來蓮花。

公開課結束,聽課的人慢慢散去,虞教授走下講臺,伸手一拍。

言辭受驚的貓兒眼瞪虞教授。

虞教授微微一笑:“你喝不喝咖啡?”

警官學院裏種了不少植物。不知道開的什麽花,白□□粉一片。春風和煦,零星有花瓣飄落。

虞教授和言辭坐在長椅上,擡頭看冽冽的天光。

風帶來新生命愉悅的清香。

遠處隐隐有蟬鳴,還不是很聒噪。

“這麽快就有蟬了。”虞教授覺得新奇。今年最早的蟬鳴。

言辭聽了一會兒:“蟬是一個輪回。從土中來,回歸土中去,循環往複。”

虞教授笑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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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辭抱着虞教授請的咖啡,小口小口吮吸。他命令自己不往虞教授的領口看。虞教授沒打領帶,襯衣扣開着一粒,隐隐有一些……疹子一樣的東西。

虞教授擡頭看樹,聲音帶着笑意:“一到春天,我就會這樣。倒還好,并沒有特別難受。就是不大好看。”

言辭慌忙低頭觀察咖啡。

虞教授和顏悅色:“你喜歡我的課?”

言辭點頭。

虞教授笑一聲:“看到你好幾次了。你總是……背着這麽大一個包。”

言辭巨大的背包放在兩人中間,極其鄭重。言辭在微醺的春風裏臉些許發紅:“都是我的寶物。”

一片花瓣飄下來,正在言辭鼻尖。虞教授聲音裏的笑意更濃:“我剛來這個大學,就是個春天。到處是花。我差點拔腿就走。”

“你不喜歡春天?”

“以前是沒法喜歡。”虞教授看看自己的袖口,“後來覺得,春天其實真不錯。”

春天。虞教授從小最怕這個季節。洶湧澎湃輪回生發的力量沒讓他有多少欣喜,只有無盡的煩惱。

虞教授對女生過敏。

虞教授對噪音過敏。

虞教授對……小孩子過敏。

那也是開這種花的時節。小孩子抓着虞教授的手腕子,勇氣十足,結結巴巴。

追悼會之後,言辭對虞教授産生難以抗拒的親近之情。他背着包來上課,坐在一堆同學之中認真聽講,認真做筆記。雖然……其實聽不太懂。

“你對物理感興趣呀。”虞教授微笑。

“嗯。”言辭點頭。

這也是個小孩子。虞教授輕聲道:“你有什麽話想告訴我?”

言辭心裏激烈交戰,最後認命道:“那個,生日快樂。”

虞教授一愣。

“有人,有人交代我來跟你說生日快樂。”

虞教授輕輕吐一口氣。

他的一切檔案資料上都說他是秋天生的。其實不是。他出生于春天。

對春天過敏。

完成了。言辭如釋重負,最後一個心願,完成了。

虞教授低嘆:“祝我生日快樂啊。”

言辭背起大包:“謝謝您的咖啡。我得走了。”

虞教授突然問一句:“他還在不在?”

言辭沒想到虞教授能這麽問,吓一跳。虞教授擡臉笑着看他:“他還在不在?”

“走了。”

言辭離開之後,樹上有一聲蟬鳴。虞教授坐在春風裏,仿佛看到春天正在走遠。夏天,快到了。

林應洗澡完畢,伸手一抹鏡面上的水蒸氣。鏡子裏的林應胸前趴着一只血色的工筆畫的蟬。翅膀消失,顏色正在變淺。林應對着鏡子挖一挖那塊皮膚,已經沒有刺痛感。在墓地燒過紙條之後,一切都好轉。

第一次看到這玩意兒,林應有點震驚。只在鏡子裏,那只蟬趴在他心髒部位吸血,越發鮮紅猙獰。

原來真有詛咒這回事。

那天晚上林應冷靜地分析如何交代後事。比較悲催,他沒什麽好交代的。沒有配偶,沒有子女,父母過世,大哥是財産第一繼承順位。林召哪裏需要他的錢,但他相信林召能安排好他的兄弟們。

林應以前看一個什麽紀錄片,好像是說蟬代表輪回。從土裏出來,再回到土裏。年複一年,重生與死亡。死人嘴裏都要含一枚玉蟬。

這玩意兒林應沾上純屬倒黴。簡單來說,大約還是男男女女之間荷爾蒙作怪多巴胺發瘋,劈腿背叛不甘心。

林應是真的理解不了。以前有人罵他,你的心裏是不是透風?

好像還真是。

林應按一按心髒的位置,空空蕩蕩。

他正想自己後事,門外跑進一只貓。

沒有小鹿亂撞。應該是小貓亂撞。

言辭所在的網站又舉辦活動,主題是民俗,說白了就是閑得沒事找事想見鬼,到處找鬼樓鬼屋鬼怪傳說半夜直播。言辭非常反對這種活動。明明應該避之不及,有人就是要往前湊。好幾個主播探險鬼屋,除了自己吓自己,沒什麽內容。

不過,真的有一個出事了。

主播舉着相機對着一間鬼屋插科打诨,旁邊還有個來給他壯膽的。本市著名的爛尾樓,只有個主體,樓梯護欄都沒加,一入夜黑洞洞整棟樓都是絕望。都市傳說就這麽來的。兩個人從一樓小心翼翼爬上頂樓,沒事。手持相機晃動的鏡頭比鬼片更有真實感,也更吓人。兩個人繞着頂樓轉一圈,沒有按照原路返回,從另一側樓梯下去。鏡頭裏手電筒凄慘的光映着碎磚爛瓦,主播大呼小叫要打賞。剛好下到一樓,突然一聲慘叫,相機砸在地上,鏡頭四分五裂。

網站的人以為這是直播效果,很是打賞了一輪。等了半天沒有下文,也就不再等。

第二天整個網站沸騰,那個主播真失蹤了。

言辭弄到錄制視頻,強迫自己努力觀察。主播和他兄弟實在太能吵,蓋過非常多有用的線索。言辭若有若無聽到一絲聲音。什麽呢。什麽呢。就在主播摔下去的一瞬,言辭神經倏地繃緊:

蟬鳴!

那一點古怪的,幽幽的,轉瞬即逝的蟬鳴,仿佛嘲笑。

言辭背着大包立刻動身,跑去爛尾樓。這座爛尾樓是城市擴建對土地侵占留下的疤,立在城市邊緣,空空蕩蕩,吐出冤魂一樣的涼風。太陽很高,警察已經到達,到處搜尋。

希望你還活着。言辭額角冒汗,站在圍觀的人群外面。城鄉結合部,最缺的就是熱鬧,有些人到達得比警察還早。撲面的惡臭一拳搗向言辭的面門,其他人無知無覺。言辭一踉跄,踩了身後人的腳。那人大罵言辭有病。言辭顧不上,他一眼看到警察手裏牽着的警犬。

警察找了一上午,人已經失蹤三十多個小時。兩個大活人來過這裏,怎麽也得有點蛛絲馬跡。一層一層找過去,任何線索都沒有。一棟毛坯樓,就算有心藏,也藏不了。

警犬突然狂躁,掙紮着跑出樓,往樓外的平地沖。警察跟着警犬跑,警犬在對着石子沙堆的土地上打轉,又吠又刨,非常焦躁。

泥土的平地表面有排列整齊間隔不遠的氣孔。有個上年紀的刑警蹙眉:“這怎麽那麽像……”

挖開氣孔,向下大約兩米,在場的人不寒而栗。

整整齊齊,十幾個豎坑,十幾具蜷縮的屍體。

這些人抱着自己的腿,豎着被埋,就像是——

蟬的幼蟲。

死者除了那兩個探險的,剩下的全部都是一個姓。算個“豪門”,多活幾代即将成為“貴族”。

可惜,全死了。

作為這家人的私人保镖公司,林應配合調查。

這威嚴的男人很實話實說,實在到讓詢問的警察尴尬。

“我們簽過保密合同。既然警察問話,我就照實回答。”林應面無表情巨細無遺地介紹了整個家族的偷情,爬灰,暗殺,争權奪利,什麽什麽。

“他們還是很避諱我們的。而且保镖不光只有我們公司,也有其他公司,以及他們自己雇傭的外國傭兵。只是偷情之類的伎倆,對我不大管用。”

林應抓一抓心髒的位置,那裏有點癢,仿佛是傷口在欣欣向榮地愈合。

“去年年底,我們公司和他們家的合同到期,沒有續。”

“他們不再聘用你們?”

“不是,我們不想繼續合作。”

林應安撫林召,不要着急開始打點。本來和他沒關系,如果林召過早動用人脈,反而引起警方懷疑。配合調查就配合調查,限制出行就限制出行,林應不在乎。

現場挖出一個空的坑,沒等來屬于它的屍體。查不出這個逃脫的人是誰,整個家族都在這裏。

林應在很久之後才知道這一點小小的信息,那時候他胸前的蟬已經徹底消失。

警察封鎖現場,言辭無法接近。他想去坑邊看一看。這是養蠱失敗,沒有養出蠱王最後随手處理掉。如此歹毒的詛咒,到底是誰傳出來的?

言辭終于忍不了腥臊的惡臭,他不能吐,捂着嘴離開。

坐公車回市中心的路上,言辭從大背包裏掏出那個水晶相框。他捏着相框,嗅一嗅。溫柔的馨香籠着言辭,驅散臭氣。

言辭喜歡這種香氣。

雖然他從來沒機會真正獲得。

林應從警局出來,看見林召的車。

言辭抱着大背包,靠在公車車窗上睡覺。

虞教授做彈道實驗。

蟬,在等待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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