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土生

最近林應的事業進入低谷。

牽扯上了滅門案,對于保全公司來說是非常大的信譽危機。雖然壓根沒跟那家續約。

林應不急,讓林召別管。

從小林應除了暴力傾向,沒有什麽特別的執着。林召相反。林召的野心和能力非常匹配,他掌握人間血淋淋的游戲規則,渴望有一天制定規則,所以他不擇手段。

林應在家大掃除,掃除完畢出去開墾荒地。

當初圖便宜買的聯排,沒院子。四戶只有最東邊的林應入住,林應的房子位置不錯,一側挨着一片綠地和栅欄,林應辟出來,種菜。

林應忙着,樹苗兒一本正經坐在一邊的蔭涼地裏看。

樹苗兒不到三歲,奶胖肥圓,和林召一樣嚴肅。能喊人,爸爸媽媽叔叔都能叫,就是不能說長句子,平時也不愛吭聲,一臉莊重地和世界保持距離。

林召說林應小時候三歲多才能說話,現在看着也挺正常。

林應轉身看樹苗兒:“熱不熱?我抱你回去吧。”

樹苗兒搖搖頭。

林應樂:“你爹肯把你舍出來,他真的擔心我。”

樹苗兒烏溜溜的眼睛盯林應。

“渴不渴。”

樹苗兒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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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總是點頭搖頭,你要說‘我想喝水’。”

樹苗兒看林應。

林應放棄:“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出來。”

言辭跟着一縷若有若無的氣味往前跑。他認得這個味道,潮濕的腐殖質,在地面蔓延。巨大的背包有點礙事,不過言辭已經習慣。他一邊跑一邊從背包裏掏出一支鋼筆形狀的東西,金屬的光澤在燦爛的陽光照射下亮得鋒利。

味道往東邊去了……正是下午,太陽漸漸西斜,樹木樓房的陰影奮力往東邊爬。

影子。

言辭咬牙,必須得在入夜之前弄死它。它的氣味已經比初見時更濃烈,它正在生長。一旦入夜,光離去,只有影,貨物都是它嘴裏的肉。

上次言辭過于自負,差點被它拖下去。它白天力量最弱,千萬抓住這個機會。言辭跑得肺要炸裂,他顧不上。

樹苗兒坐在小椅子上,玩自己的小草帽。嬌嫩嫩的幼兒,生命初始,靈魂澄撤,無可匹敵的誘惑。

小家夥發現自己腳下的影子在長大,仿佛一灘蔓延的水。他覺得有趣,很認真地看。影子擴散,擴散,膨脹到極限,爆出密密麻麻絲須的觸手,沸騰翻卷,一簇一簇直直伸出地面,顫抖着伸向樹苗兒。

言辭追到,看到叢叢的影子藤蔓長出地面,正中心坐着一個奶娃兒,頭皮一炸。他甩了背包,一只手抓住栅欄,足尖使勁翻過來。言辭閉上眼睛,雙手的食指中指鉗住一縷金光,倏地拉長,無機質感灼灼燃燒。

人,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

天覆地載,萬物悉備,莫貴于人。

言辭遽然睜眼,手持金光,插入土地。地面影子尖厲哀嚎,無數觸手撕扯言辭,言辭很快見血。他口中念着,金光又往土地裏沒入幾分,影子掙紮着開裂。裂紋中金光大盛,最後轟然一炸,璀璨晶瑩,漫天花雨。

言辭喘着粗氣癱倒,正對上一對黑葡萄似的眼睛。他一慌,壞了,情況緊急,來不及畫陣法,小孩子眼睛幹淨,全看到了。

樹苗兒擡起小手,隆重鼓掌。

言辭抹一把臉上血跡,笑道:“對,就是戲法。好看嗎?叔叔會變很多戲法喲。”他拔出那長長的金光,竟然是……教鞭。

一節一節,收起來像鋼筆。

言辭合攏教鞭,用鋼筆形制的筆帽部分淩空一點,一朵微小的煙花在樹苗兒眼前絢麗消散。

樹苗兒很開心:“土地裏開出花。”

言辭低笑:“對,土地是萬物的根本。土地開出花。不光有花。人生于地,懸命于天,天地合氣,命之曰人。”

樹苗兒抿着小嘴兒,費勁思考半天,小心翼翼:“土地裏長出人?”

言辭大笑,他累得站不起來,只好盤腿坐在樹苗兒跟前:“土地裏不能長出人。不是這個意思。說起來,你家大人呢?”

林應回屋洗手,拿到礦泉水,再出來,看到言辭一臉一身狼狽。

樹苗兒奶聲奶氣:“叔叔想喝水。”

林應有點吃驚。言辭更吃驚。

怪不得這一帶眼熟!

樹苗兒看到林應,很歡快:“叔叔要喝水。”

林應擰開兒童裝礦泉水,遞給他:“是‘叔叔我想喝水’。”他非常風度地對言辭伸手:“來家裏坐坐?”

言辭不為所動:“我的包,還在栅欄外面。”

林應長手長腳翻過栅欄,背着包輕松翻回來。

樹苗兒喜歡言辭,捏住言辭的手指。

言辭也喜歡樹苗兒,抱着他親親。

林應牽着一大一小往屋裏走:“你得收拾收拾。這幅樣子在街上給人看見了還以為你鬥毆歸來。”

實際上也的确是剛打完架。

言辭迫不得已去洗臉。糊弄着洗完心想趕緊離開,林應拎着藥箱一臉公事公辦:“過來,消毒。”

言辭圓圓的大眼睛戒備地看林應。

林應拍拍餐桌:“坐過來。”

樹苗兒坐在餐桌另一頭慢條斯理吃小蛋糕。

言辭蹭蹭挨挨坐過去,林應夾起酒精棉球就往傷口上按,言辭炸了毛地跳起來,林應給他吓蒙了:“你幹嘛?”

言辭疼得眼睛裏都是水汽。

林應看看鑷子,再看看言辭:“……哦抱歉,我以前受傷都是這麽處理的。”

林應家裏沒碘伏,只有酒精。他固執地相信,只有疼痛才能給傷口消毒,只有疼痛才證明消毒成功。

連哄帶騙把言辭的擦傷刮傷都給收拾了,樹苗兒吃完小蛋糕,打哈欠。林應抱着樹苗兒上樓去睡覺。樹苗兒趴在林應肩頭,對言辭擺擺手。

等林應下樓,言辭板着臉:“有件事得提醒你。”

“講。”

“你不能把小孩子一個人留在屋外。”

“抱歉。”

林應家裏是軍營作風,冷硬簡潔,恨不得家徒四壁才算整齊,沙發上卻有零散的小玩具,還有抱抱熊。

“剛才怎麽回事?前後不到五分鐘。”

“上次追我那玩意兒。它被我傷了,又被你吓了,蟄伏這麽多天,出來補充能量。”

林應給他倒杯茶:“那麽到底是什麽?”

“影子一樣的腌臜玩意兒,誰知道是什麽。”言辭雙手籠着茶杯,精巧漂亮的戒指看得林應手背一麻。

兩個人相對無言。

言辭忽然問:“小家夥叫什麽?”

“樹苗兒。我哥的孩子。”

言辭點頭。

林應忍不住:“樹苗兒從出生身體就不好。不知道為什麽挨着我他就舒服一點。你……看他了嗎?”

言辭蜷起手指。

林應很鄭重:“你救了我,還救了樹苗兒。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這個問題你不回答也……”

言辭往二樓看。他想了半天,還是嘆氣:“等樹苗兒醒來我再看看他。”

林應點頭:“你不上二樓。”

言辭沒說話。

林應端着大茶缸子喝一口茶:“以前有個戰友,說他們家鄉的風俗,只有家人才能出入卧室。”

言辭抿嘴。

林應微笑:“你的手指那麽漂亮,為什麽要戴這麽多東西?”

言辭觸電一樣把手收回去放到桌面下的膝蓋上。

“你的恩情對于我來說太大,所以不着急報恩,先在我家吃個晚飯吧。”林應起身,去廚房,站在門口系圍裙,“我做飯比較簡單。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你有忌口的麽?”

言辭搖頭。

林應大笑:“樹苗兒能說一句話了,你倒開始點頭搖頭。”

廚房裏開始熱鬧。林應切菜炒菜,一團熱鬧。電飯煲裏飄出糯軟的米香,厚厚重重地裹着心。

林應在廚房裏忙,言辭悄悄起身,蹑手蹑腳一步一步上二樓。林應切菜的刀微微一頓,接着切得更大聲了些。

樹苗兒睡在主卧室。非常大的床,中間鼓起一個小小的包。小孩子摟着比他還大的抱抱熊,甜甜地呼吸。

言辭把戒指一枚一枚摘下,按照順序,圍着床擺滿一圈。這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戒指,是法器。

言辭看他,咬破手指,滴血畫陣。

林應端菜出來,言辭還坐在餐桌邊,認真地等着晚飯。圓圓的貓兒眼,看人不拐彎兒。

林應溫聲道:“別嫌棄。明兒我去買幾本菜譜練習,今天晚上你湊合着。”

言辭用手指蹭蹭鼻子。

樹苗兒醒了,坐在餐桌另一邊畫畫。一大片土地,埋進人,長出人。

林應撓頭,難道這就要通知林召,讓他準備幼兒性教育解釋人的正确誕生途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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