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饕餮

林應難得到集團總部找林召。他雙手插在褲兜裏站在門口,擡頭看了看。

什麽都看不到。

這座樓太高,高到擡頭一看就心悸,泰山壓頂地要倒下來。

林應走上近乎小廣場的石臺階,直接進電梯上頂層,推開林召辦公室門。林召不在辦公室,這肅穆森嚴的房間空曠得有回聲。

林應走到辦公桌後面的落地窗往下看。林召一定要這樣居高臨下俯瞰世界。林應知道。從這裏看下去,看到這座城市金錢開道的運行法則,聽到這座城市沸騰的富貴引吭高歌。

他們小時候的家,是個逼仄的三樓。在城鄉結合部。貧窮而且貧瘠,讓人對于物質非常饑餓。樓房後面是一片田野,田野裏零散着墳包。站在三樓遠眺,經常看見人上墳。這是死亡。柏油路穿越而過,熱鬧肮髒,路面上一串一串驢糞,這是生存。生存死亡熱熱鬧鬧擠在一起,世世代代的人漠然地繁殖着。小。落後。髒。很遠的田地裏夏天曬大糞味道順着風撲面而來。生生不息。

林召那時候特別愛對着窗發呆。林應從來不問,因為清楚他在看什麽。他們之間沒有絲毫血緣,可他們是親兄弟。

他們血管裏流淌的東西是同一種。

林召進來,看到林應:“你來了。”

林應看到玻璃勉強映出自己虛幻的臉。

兩只怪物,不需要同時都醒着。

林應轉身笑:“有事問你。”

言辭在林應家吃晚飯。不能說很豐盛,量足夠大。樹苗兒尚需要幫助,言辭很驚奇林應怎麽會如此自如地對付幼兒。樹苗兒小手攥着勺子,對着言辭笑:“貓貓。”

言辭下意識一歪頭:“啊?”

林應板着臉:“不許沒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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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之後,樹苗兒又犯困。他一天當中精神的時間特別有限,小小的身子好像随時會倒。不是生理上的,林召兩口子為了這個孩子傾盡所能,可找不出樹苗兒昏昏沉沉的原因。

樹苗兒現在除了親近林應,還特別親近言辭。言辭盯着樹苗兒看,樹苗兒趴在林應肩頭,林應抱着他滿地溜達。

本來應該活蹦亂跳的孩子,無可挽回地衰弱。

林應打理好樹苗兒,送回二樓主卧,嗅到空氣中一絲血腥氣,但并無異常。樹苗兒抱着抱抱熊蹭蹭:“叫貓貓上來嘛。”

林應點他的腦門兒:“不許沒禮貌。叫叔叔或者哥哥。”

樹苗兒打個小小的哈欠,蹭蹭林應,睡着了。

林應下樓,言辭正擡頭往上看。林應看言辭漂亮的眼睛,心情好很多:“你看出來了。”

言辭點頭。

“樹苗兒是早産。身體特別不好。我們一家人想過非常多的辦法,基本上無濟于事。他只有跟我待在一起的時候才能精神一點,能跑跑跳跳。”

言辭嚴肅:“這孩子神魂不穩。”

林應低笑:“如果你以前這麽跟我說,我肯定要把你轟出去。可是誰叫我……”他指指自己的心髒位置。

言辭撓頭:“小孩子神魂不穩原因有很多。一時半會不能确定。”

林應苦笑:“那麻煩你了。”

言辭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也有事情麻煩你。”

林應倒一杯水遞給言辭:“講。”

“那個爛尾樓,你知道吧?”

林應頓一頓:“你問這個幹嘛?”

言辭很熱切:“在網上搜出來的承建商肯定不是最幕後的那個。我肯定打聽不出來什麽,就想問問你。”

林應點桌面:“房地産的事情得去問林召。我明天一早就去問他。”

“也不是很急……”

林應溫柔地看言辭:“這幾天林召在國內就趕緊問,要不然哪天就滿世界飛了。”

晚飯過後沒什麽娛樂,林應平時作息規律休息早。樓上有個小不點在睡覺,也不能搞出什麽動靜。言辭肯定不上二樓,林應跟他道晚安。

“今天樹苗兒亂說話,你別介意。”

言辭不自然:“樹苗兒亂說什麽了。”

林應笑:“叫你貓貓。”

言辭差點大笑,及時收住:“沒事兒。小孩子。”

“明天……明天我去找林召,還得請你在家幫我看樹苗兒。”

“嗯。”

言辭在沙發上睡一晚,一早起來林應已經出門。樹苗兒還沒起,言辭偵查一番林應确實離開,立刻小心翼翼蹿上二樓。

樹苗兒睡得很沉,小小的身子埋在床裏。言辭盤着腿趴在床邊,特別虔誠地看他。

小孩子诶。

樹苗兒迷茫地睜開眼睛,看見是言辭,小手抓一抓打招呼。

于是言辭也伸手抓一抓。

兩對圓圓黑黑的眼睛認真對視,兩只小幼獸友好地蹭蹭臉。

林應很随意:“沒事兒,我就問問,那個爛尾樓。”

林召坐下:“你問那個。”

林應看林召:“是不是你底下的人在搞?”

林召聳肩:“本來打算接手,現在政府方面開的優惠條件不錯。可是出了這檔子事,接手起來有困難。”

“意思是說你們要放棄?”

林召微笑:“為什麽要放棄。”

林應出門之前回頭一句:“那個爛尾樓……”

林召還是微笑:“什麽?”

林應長嘆:“沒什麽。”

林召突然站起:“我跟你一起,去接樹苗兒。”

言辭手指一點,一只熒亮的蝴蝶閃動着翅膀飛入虛無。樹苗兒非常興奮:“太厲害了!”

言辭得意洋洋,剛想說話,樓下遠處傳來汽車聲。言辭立刻跳起來做個“噓”的手勢,樹苗兒點頭,言辭蹭蹭蹭跑下樓,端坐在桌前裝模作樣翻雜志。

林應先進來,後面跟着個标準的霸道總裁。

言辭一看林召,全身一激靈:好強的精神力!

林應發覺言辭受驚的貓兒似的瞪眼睛,清清嗓子。林召跟言辭握手,上樓去把樹苗兒抱下來。樹苗兒蹙着眉頭,蜷在林召懷裏,對着林應言辭伸着小手抓一抓。兩個人送出門,林召跟林應說了幾句話,林應點頭。

言辭目送林召的車開遠,終于忍不住:“我可能知道樹苗兒為什麽神魂不穩……”

“為什麽?”

“你哥……”

林應震驚:“林召是樹苗兒親爹。”

“我知道。你哥的精神力太強悍,小孩子受不了。”

林應正色:“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林召是個妖怪吧……”

言辭搖頭:“你哥是個很傑出的人類。他可能是我見過的精神力最強的普通人,他自己也許都不知道。啊,或者你可以理解為,滂湃無邊際的野心。”

林應摸摸下巴:“所以你的意思是,樹苗兒身體不好精神不穩是被他親爹摧的?”

言辭默然。

林應似笑非笑:“不能告訴林召,傷感情。”

陽光正好,碧綠的植物蒸騰着清香。粉粉白白的花兒飄落最後的花瓣,又有什麽花兒盛開。林應微微眯眼:“在家裏吃頓午飯吧。爛尾樓我打聽到一點眉目,邊吃邊說。”

言辭猶豫,他本來想馬上告辭,實在舍不得午飯。吃午飯吧,吃完午飯就走。這也是為了打聽消息。

林應轉身進屋,身邊卷起一陣風。言辭看着林應高大的背影,突然産生一種不可言明的渺茫的戰栗。離開的那一個是貪婪的巨獸,留下的這一個,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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