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鬼彈

血色的河水粘稠地流動。

寂靜得像死亡。

喀啦。

喀啦啦。

夜晚血色的河水上面泛起水霧,濕潤的血色浸染空氣。刺鼻的臭氣翻滾咆哮。

喀啦啦。

喀啦啦啦。

偶爾路過的人提心吊膽。他聽見寂寥的夜空下清晰的彈石子的聲音。仿佛是小孩子尋常的游戲——從那條重度污染的河流上稠厚的霧氣中傳來。手電筒的一束光穿不透那惡臭的霧,狹窄的明亮擴大了無垠黑暗的恐怖。

喀啦啦。

彈石子的聲音。

石子滾來滾去。

慘叫聲響徹天際。

林應的傷着實不輕。他跟醫生講是被別人養的鷹給抓傷,那幾道傷口深得醫生咋舌。抓得這麽深傷口還這麽齊,這得多大的鷹。林應不當回事,他當兵的時候為了執行任務致命傷都受過不止一次。做了個小手術,醫生建議住院觀察幾天,而且這段期間還得打針。

林召勒令林應住院,哪裏也不準去。

林應在貴賓病房裏天天研讀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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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天沒見言辭。言辭的頻道既沒有直播,也沒有上傳視頻。林應以前沒注意,閑來無事随手一刷才看到言辭的粉絲數,吓他一跳。言辭的粉絲在留言區刷屏等言辭,聊起來。看語氣女性居多。女人的□□官是大腦,消費男色的時代,言辭哪怕不講鬼故事,只把臉露出來,圓圓的貓兒眼眨一眨,打賞就驚人。

誰讓人家長得好。

林應用手指劃拉屏幕,劃拉半天非常驕傲。

我家小孩兒真招人疼啊。

看得正高興,病房外面有敲門聲。林應放下手機:“請進。”

進來的,是言辭。

林應都傻了,言辭一身傷,簡直像是從山上滾下來的。臉上的傷讓他的神情窘迫又忐忑。他垂着眼睛,不敢看林應。林應着急:“你幹嘛去了?”

言辭手裏抓着一只布袋子,裏面整整齊齊碼着幹淨的藍色葉片。

“這個……你煮水喝,鴝鹆抓傷一般藥物……不管用。”言辭很無措,結結巴巴,“謝……謝謝你救我。”

葉片很明顯被小心翼翼洗過擦幹。言辭鞠躬,轉身跑走。他真的不矮,背着形影不離大包的背影看上去卻伶仃可憐。

林應拿着布袋,終于反應過來跳下床追,追到走廊,不見人影。背上的傷劇烈一跳,林應撐着牆握拳發抖。這種熱油潑進傷口的疼痛發作起來連他都受不了。等他緩過來,言辭早不見蹤影。

林應怒火攻心,在病房裏摔三十六計。

去你大爺的第十六計!

林召來看林應,醫院門口來了一輛救護車,林召讓司機等一等,不要妨礙救護車。醫生推着平車下車往裏跑,上面血糊糊一個人。

今早郊區發現一個重傷人員,全身嵌滿石子。傷得太詭異,縣醫院處理不了,轉院到市中心醫院。

石子入皮入肉,甚至……入骨。

看上去凄慘得不寒而栗。

林應跪在床前,攥着床單,青筋暴起。林召在他身後撿起三十六計:“孫子兵法呢?”

林應咬着後槽牙,疼痛塞他的嘴,堵他的喉。

林召要按鈴叫醫生,被林應制止。

“馬上就好。我要出院。”

林召冷笑:“你自己看不着自己的背,還感覺不到麽?最深的那一道正在脊梁上。你出院做什麽?”

“出院實踐孫子兵法,上兵伐謀!”

“你可拉倒吧。”

林召一走,林應打電話給設備組。他覺得自己無恥,以前他其實猶豫要不要這麽做。

“跟蹤言辭了麽?很好。定位他的手機在哪裏。很好。”

林應挂了電話。

嬉鬧到此為止。

市中心做長途車一個多小時将近兩個小時才到郊區。言辭用袖子抹抹臉。在醫院看到的那個人絕對不是最後一個。他背着背包下車,舉着手機看地圖。

這是爛尾樓附近。

地圖上顯示爛尾樓幾公裏外是一條河。地圖上河是水藍的,地面上的河……是血紅的。

惡臭錘擊言辭的胃。言辭嗅覺靈敏,他被熏得眼花。極為嚴重的水污染讓河流近乎淤住,仔細看血紅的河流其實還在掙紮着蠕動,在寸草不生的灘塗上苦難地遷徙。

蒼天。

言辭被慘像震得說不出話。

這太像大地的傷口,化膿潰爛。

言辭順着上游走。

邊走,能看到遠處的田地。春天回來,莊稼正在生長,吸收土壤裏的養分,土壤裏的水分,土壤裏的一切。

然後被人吃下去。

循環往複。

言辭每到一個傷人地點就做個标記。最早出現石子傷人的事件是去年,一個年輕女人被石子擊中腳踝,淤青一片。以為是小孩子淘氣。

再往下,石子力道增大,數量增加,開始流血。

到今天轉院的那個人,已經距離第一起事故非常遠。手機地圖上一串震撼的紅叉,像是腳印,那個頑皮彈石子的“小孩子”,在一步一步,往上游走。

言辭心中有個猜測。他祈禱千萬別是,千萬別是。

越往上游走,臭氣越濃烈。言辭忍着嘔吐的欲望艱難跋涉,終于在太陽下山之前看到了一切的源頭:

一個廢棄的化工廠。

直接就往河裏排血色的廢水,排了好幾年。

言辭心裏一涼,轉身就往下游跑。濃烈的化學臭氣腐蝕他的呼吸道,他顧不上。他在跟夕陽搶時間,因為他猜中了。

夕陽拽着時間勢不可擋地沉下去,言辭拄着膝蓋,幹嘔不已。

暮光沉沉,河面上悄無聲息地聚集起血色的霧氣。

言辭玩命吞咽,拈訣念咒,手上出現一疊紙符。紙符淩空飛起,擴成巨大轉輪,隆隆旋轉。

河面上的水霧翻卷澎湃,厚厚湧起。

喀啦啦。

言辭不停地念咒,口中泛起血腥。

糟糕,為了那些藍葉子,摔得比自己預想得嚴重。

紙符緩緩轉動,河面上的霧氣挑釁地沸騰,一浪一浪奔湧,湍急地拍向言辭。紙符的巨輪往下一倒,罩住河面。言辭大喝:“收!”

紙符瞬間收緊,轉着圈絞索。紙符上的朱砂摻言辭的血,至清至正,避邪除穢。紙符陣隆隆收緊,摩擦霧氣次卡作響。

言辭額上滾下汗珠,紙符不再收緊,只能轉動。河面霧氣翻湧咆哮,在紙符的絞索中橫沖直撞。

喀啦啦!

無數石子爆起,砸穿紙符,沖出紙符陣,鋪天蓋地射向言辭。言辭雙手合十再一張,戒指之間拉開光的絲,瞬間暴漲,聯結,交錯,籠住言辭,生抗下四面八方來的石子。

紙符陣裏所有紙符同時燃燒,言辭跌倒在地,再也忍不住咳出一口血。

霧氣四溢,彌漫上河岸。劇烈的臭氣是死亡的獰笑,對着言辭招手。言辭被霧氣……不對,是瘴氣迷住,不辨方向,心裏一沉。

完了。

他想着速戰速決,用符把這裏收拾幹淨,可保幾年平安。僵死的河水驟然翻騰,河底黑色的污穢蠕動着爬出來,爬向言辭。言辭攥着教鞭,打算拼死一搏,那污穢突然停住,瘴氣似乎也略有減淡。

言辭回頭,影影綽綽裏看見一個高大男人的影子。

林應。

污穢怕他。

言辭現在的力量不足以控制教鞭,只能點起幾只焰火蝴蝶,在瘴氣中給林應指路,希望把他領出去。林應完全不管那幾只蝴蝶,徑直慢慢走來,瘴氣被迫着往後退。他看到地上的言辭,立刻狂奔,跑到他身邊,摟着他:“一時看不着你,你就把自己搞成這麽狼狽。”

言辭推他:“你快走,跟着蝴蝶出去!”

林應看那團污穢:“那是什麽。”

言辭不得不喘息,呼吸惡臭的空氣:“那個是鬼彈。”

林應盯着鬼彈:“你來捉它?”

言辭苦笑:“我想暫時消滅它。”

“嗯。”

林應沒有要走的意思。言辭站不起來,鬼彈粘膩地蠕動。

林應背過身:“上來。我背你。”

言辭一愣:“你身上有傷!”

林應咬牙:“有別的選擇?除了讓我先走的屁話。”

言辭摟着林應的肩,林應一咬牙,背起言辭。言辭明确聞到林應背上的血腥氣。林應走一步,襯衣就濕一層。瘴氣還是很濃,看不清方向,熒熒的蝴蝶在前面引路。林應講不出話。

別害怕。

沒事。

他想安慰他。

林應傷口崩了。

血氣的翅膀從傷口中勃然伸出,言辭幾乎看到翅膀上鋒利的翼羽。鬼彈沖回河底,瘴氣煙消雲散。

林應梗着脖子一步一步走。言辭動不了,臉貼着林應頸窩。無聲最容易催動情愫,兩個人相依為命。

“你把我放下吧。”

“不放。”

林應硬生生把言辭背到堤壩上的車邊,他的黑襯衣已經透了,貼在身上。他不在乎,把言辭的頭按在懷裏。

言辭沉默許久。

林應順毛摸背,一只手撐着車頂。他什麽都不說,也不看言辭,只是摟着他。

夜風驅散些許味道,林應打開車門:“你進去,我去拿你的背包。”

言辭拽他:“沒關系,都是些……破爛。”

林應笑一聲:“什麽破爛,是寶物。你等着。”

言辭癱在車裏,看着林應走向灘塗,艱難地撿起背包,艱難地走回來,把背包塞給自己。

林應沒法趴在方向盤上,只能向後仰。言辭垂着頭,黑暗中看不清表情。林應笑道:“那個鬼彈,是個什麽?”

言辭鼻音濃重:“西南地區沼澤瘴氣化育而成的。”

“咱這裏怎麽會有?”

“重度污染……也是瘴氣。”

林應吃驚:“這麽說……”

“這個怪物,是咱們自己造的。”

言辭用袖子擦把臉。

人工制造的鬼彈。

沼澤裏瘴氣化育的鬼彈有來處去處,工業污染的鬼彈呢。它在尋找自己的來處,往上游移動,移動,終有一天,找到制造自己的……人。

“你根本無法真的消滅這個東西。河水已經徹底完了,殺掉一只,還會再長。”

“短時間之內,鬼彈沒法再傷人。”

林應臉色發白,全身發抖。他打了個電話,對言辭笑:“一會兒有人來接。”

河對面的堤壩上,站着個斯斯文文戴眼鏡的男人。他雙手插着兜,覺得有趣。

一只饕餮,一只窮奇。

竟然真的擠在一起,認認真真當兄弟。

啊呀。

血色的河水還在蠕動。

喀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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