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鴝鹆
言辭吃東西很拼命,這不是個好習慣。他鼓着腮幫往嘴裏填,像是過度饑餓的創傷後遺症。林應做飯很簡單,要麽炒,要麽頓,調料主要是鹽。菜是菜的味道,肉是肉的味道。言辭以前沒有機會吃到有人特意做的飯菜。飯菜是最實在的情誼,飽飽地撐起精神與脊梁。
“下午打算去哪?要不要我送你。”
林應面無表情。
言辭愣住。
圓圓的眼睛忘記眨動,腮幫子鼓鼓的。
林應很冷淡:“需要我送麽。”
言辭默默地把口中的東西吞掉:“不用……”
林應點一根煙,慢慢吐出。
“爛尾樓那一片都是這個承建商……我是說最幕後的那個。這是名片。”
“謝謝。”
“你找這個做什麽?”
“我想查一點很久以前的東西。”
“嗯。”
言辭把自己的飯菜吃得幹幹淨淨,一點不剩,然後默默背起大包,對林應笑笑:“我自己走吧。”
林應點頭:“再見。”
Advertisement
言辭出門之後默默地看一眼這個簡潔到空曠的客廳。廚房在客廳一角。二樓的卧室很大,床也很大。樹苗兒睡着時,空氣安靜柔軟。
他把門關上。
林應夾着煙,盯着玄關看。
他從來都沒耐性,想要的一定得抓到手。
他和林召,可是兄弟。
年輕男人站在窗邊,哆嗦着看夕陽被時間的力量拽下地平線。他恍惚地伸手去挽回,萬古洪荒的鋼鐵法則距他一億公裏。
他跌坐在地,盡可能縮小,眼球被恐懼震得亂顫。背後的門沒有關,幽深的走廊吹來一絲涼涼的嘆息。
求你放過我。
求你放過我!
最後一絲光線被收起,夜幕威嚴降臨。風是一根冰涼的手指,順着男子的脊梁,輕輕往下滑。
咯咯。
年輕男子全身僵住。
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
咯咯。
嬰兒在……笑。
笑聲越來越大,漸或有其他嬌憨可愛的小動靜。躺在搖籃裏可愛的小生物,伸着小手要抱抱——
凄慘尖利的嬰兒哭聲山呼海嘯,許多嬰兒,許多嬰兒,刀子在切割它們,它們哭得凄涼痛苦,無休無止,無休無止!
爸爸——
年輕男人團成一團倒在地上抱着頭哀嚎:“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林召去接樹苗兒時順便給林應帶了件差事。林召的“合作夥伴”的孫子出了點意外,和上一家私人安全顧問鬧翻。林召知道那家公司,本部在美國,好萊塢PR們的最愛。林應呵呵兩聲:“這個公司如果無法滿足他們,那标準得多高啊。”
“你去看看。實在不行就說你們合作談不攏。”
林應站在車邊點頭:“我知道了。想要我們公司‘接镖’,所有安保方案都得重做,安保設施也得換。他們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算逑。”
林召當時瞥一眼林應身後發傻的言辭,沒說什麽,帶着樹苗兒開車離開。
林應下午通知公司調查小組調查趙家。晚上入夜之前資料全部到位。總體而言,就是盤根錯節的衣帶“門閥”出了個花花公子。經濟部分林應不感興趣,重點在安保目标,那位孫子趙先生身上。一身玩女人的本事,惹出好幾樁醜事。
除了玩女人,還喜歡收集珍稀瀕危動物并且品嘗。不吸毒,偶爾賭兩把,控制在千萬單位。目前的情報看,非要殺他的仇家沒有。即便是被他玩膩扔掉的女人□□,她們的財力能買到的“兇”也只是蚍蜉。
根據調查小組的資料,趙先生是在一個月之前突然瘋了的。以前活着就是為了轟趴,現在活得戰戰兢兢瘋瘋癫癫。一時關在門裏發瘋,一時又要往外跑說家裏有鬼。他指責美國公司保衛不利,但是美國公司拒絕承認,兩方徹底翻臉。
林召怕林應在家生蘑菇,給林應整這麽個麻煩。林應敲筆記本,低聲嘟囔:“我們是保镖,又不是精神病院裏的護工。”
第二天林應帶人去洽談安保方案,剛進趙先生別墅,迎面一個花瓶。林應伸手一拂,花瓶摔到牆上闶阆一砸。
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士站在客廳,神情冷峻。一個年輕的吊着兩個黑眼圈的男人滿客廳發狂:“都是廢物,都是騙子,那麽大聲音,都跟我裝傻!傻×才聽不見!你們都是傻×!傻×!”
林應忍着抽這個看着就十分腎虛的男人。
中年男人對林應自我介紹:“您好。我是趙老先生的特別助手。我姓蔣。您是小林總吧?”
林應跟他握手,餘光無意間瞥到一根……羽毛?再仔細一看,沒了。
蔣先生很矜持:“多虧林總願意幫忙,才能勞動小林總親自出馬。”
林應幹笑着跟他應付。餘光又瞥見一根羽毛。只是一瞬間,五彩斑斓。仔細再看,沒有了。
這幫孫子淨吃保護動物,估計是上一頓拔的毛。
趙先生抽瘋一陣歇一會兒,剛抽完坐在地上捯氣兒。蔣先生看都不看他:“趙老爺子的意思,請小林總務必接下這單,我們對小林總的保全方案非常有信心,并且會全力支持。”
林應的保全方案就是把趙先生關家裏哪兒也不去。
蔣先生這麽一說,林應瞬間了然。趙老先生這是下了決心,短期內不讓地上這玩意兒出去丢人。
林應帶來的設備人員立刻開始着手安裝監控設備,蔣先生奉上一張支票:“這是訂金。”
趙先生白天還正常,下午開始焦躁不安。到傍晚開始發神經。張着兩只恐懼空洞的眼,蹲在林應身旁:“嘿,你信不信有鬼。”
林應竭盡全力把被他唬出來的哆嗦壓下去,若無其事:“不信。”
趙先生嘿嘿笑:“有哦。”
“有什麽。”
“有鬼。”
林應真的想揍他。林召雖然不說,林應看得出林召最近用得上趙家。為了林召。林應額角突突地跳,硬笑:“哦。”
趙先生輕聲:“你聽。”
什麽都沒有。
林應眼看着趙先生面部肌肉漸漸抽搐,五官失控。趙先生抓着林應:“有鬼!嬰兒,那麽多嬰兒哭!”
聲聲不歇凄厲的幼兒的哭喊,震天動地。
林應從小就是摔別人玩兒,第一回 被人抓着搖來搖去。為了林召。林應深呼吸,看設備組。監控人員戴着耳機,蹙眉,搖頭。
最可信賴的機器什麽都沒錄到。
“林應。”
林應一愣,言辭?他來了?
左胸一痛,林應一把揮開趙先生。
“林應。”
林應起身到處找,随即反應過來,不對。有人過來,保镖們會告訴他。
“林應,你想我住下的,對吧。”
趙先生又哭又鬧,林應怒吼:“閉嘴!”
言辭的聲音很特別。明朗厚重,非常好聽。林應喜歡言辭的聲音,非常喜歡,想放在心底珍藏。
“林應。”
他叫他。
言辭用教鞭淩空一點,一只美妙的焰火的蝴蝶飛起,在空中盤旋一圈,沖着一個方向飛去。言辭在後面追,夜色下焰火蝴蝶金光明滅。
追到一處別墅,整棟建築都是黑的。
“在這兒。”言辭收起教鞭,焰火蝴蝶領路,他掏出一只鞭子。特制的皮鞭,通體烏黑吞光,一指寬窄,扁平而邊緣鋒利,像一支軟劍。
言辭悄悄接近大門,口中模仿一種奇異的鳥鳴。他的聲帶在震動,卻聽不到聲響。
別害怕。
我不害你。
一支羽毛飄落下來,言辭一看,心裏一口火。吃吃吃,這幫孫子什麽都敢吃,下一步吃不吃人!
皮鞭在言辭手裏震動。言辭輕輕一揮,鞭子瞬間延長,在地上悄無聲息地跳動,帶着鋒利殺意舞蹈。
言辭口中未停,人無法聽見,他不為人吟唱。
太黑了。
言辭夜可視物,但這黑得不正常。大廳裏有人,都倒了。應該還有氣。言辭的皮鞭還在上下波紋一樣跳動,慢慢探尋。
這樣不行。言辭并不想傷它,他想救它。他口中的鳥鳴悠長綿軟,在呼喚同伴。
某處一動。
成了!
言辭一喜。
皮鞭慢慢地伸過去……
突然一個男人的聲音嚎啕:“放過我!”
言辭一驚,它也一驚,張開翅膀,拔地飛起,撲向言辭。言辭早有準備,正要拈訣念咒,一個強悍身影上來把他護在身下。
巨大的翅膀沖出門外,鋒利的爪子抓出幾道皮肉翻卷的血腥氣。
林應把言辭護在身下,禮貌微笑:“對不起,是不是摔痛了?”
他肩上的血淋漓淌下來,滴在言辭臉上。
言辭傻住。
大廳瞬間燈亮,保镖們懵懵懂懂清醒,一時不明白自己在哪兒。林應把言辭拉起,言辭要看他肩背上的傷,被林應客氣地制止。
“不要緊,我去醫院。”
言辭臉色發白。
他第一次被人保護,他不知道如何應對。
林應客氣得疏離,不是那個在咖啡廳穿過樹林和希望向他伸手的男人。
言辭慌得不知所措,林應不再看他。趙先生抓住言辭,笑得詭異:“你……是收妖的,對不對?”
言辭結巴:“啊,我我我我我……”
趙先生低笑:“老頭子找過好幾個了,都是騙子,不過你不是,我看見你身前的蝴蝶了……怎麽樣,是不是抓到了?”
言辭一愣一愣:“這個……”
趙先生接近癫狂:“高人,我知道,是不是嬰靈,是不是嬰靈?我說是嬰靈他們誰都不信!嬰靈啊,就是女人堕胎會有的那個!”
他兩個眼睛不能聚焦:“我就說是嬰靈。可是嬰靈為什麽來找我?嬰靈不是都找女人嗎?它們的媽媽殺了它們!它們應該找那些女人!關我什麽事!”
言辭的眼睛往下看,看趙先生的腿。嬰靈啊……
未成形的嬰兒,蜷縮身體,大大眼睛,的确是像鳥類。小孩子都喜歡抱住爸爸的腿。
咯咯。
爸爸!
林應進醫院,傷口太深太多,做了個小手術。趙先生家的确不再鬧鬼,趙先生也不再發瘋,只是幾天之後癱了。兩條腿不明原因就是不能動,下半輩子,估計只能坐輪椅。小林總為了孫子進醫院,趙老先生必須有點表示,和林總的合作将會愉快地繼續。
虞教授的公開課,最後一節,言辭無論如何也得聽。下了課,言辭往外走,看見虞教授坐在樹下。
言辭默默坐在他身邊。
入夏,樹上的花兒謝得幹淨。這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樹,街邊到處都是。一到春天開得粉粉白白燦爛熱烈,花期到入夏為止。
花兒一謝,虞教授身上的紅斑也就褪掉。
“太可惜了。”虞教授擡頭看樹,“今年還沒看夠。”
言辭點頭。
虞教授苦笑:“終于不過敏了,我矯情什麽。”
言辭終于忍不住:“你那個……不是過敏。”
虞教授驚奇。
言辭決定不向一個物理教授胡扯玄學:“哦,你對樹木怎麽看?”
“樹木……就是樹木?”
言辭輕聲道:“大部分民族都對樹木有感情。樹木,生于泥土,長于陽光雨露。不争無害,還庇佑後裔。有些民族的神話裏,樹木……嗯傳播知識,樹葉飄散,帶來天地萬物的消息。”
虞教授微笑:“嗯。”
言辭沉默。
虞教授還是擡頭看樹,這棵樹有年頭,巨大的樹冠竭盡全力遮住太陽。陽光一縷一縷透過樹葉縫隙,雕琢他的側臉。
忽而一聲輕清脆的鳥鳴,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歡快地自言自語:
“雲陽愛吃鹹口的可麗餅。用雞蛋,牛奶,奶油,鹽,還有……”
虞教授眼睛微微睜大。
言辭輕聲:“傳說中有一種鳥,叫鴝鹆。很多人認為它善仿人言,其實不是。它的叫聲能跨越生死,傳遞最深的情感。恐懼,悲傷,喜樂,……愛戀。”
虞教授紅着眼圈笑:“哦,謝謝。”
我還以為……能是什麽感天動地的話。只記得我愛吃可麗餅了。
吃的。
最深刻實在的情義。
言辭似乎也在側耳傾聽。
巨大的樹冠裏騰空飛起一只巨大的鳥兒。翕張的翅膀扇動一陣清風,越飛越遠。羽毛上粼粼的赤金的光澤,溶入夕陽。
“真漂亮呀。”
“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