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針插
針紮,針紮,女鬼別來我們家。
針紮,針紮,女鬼投去別人家。
二十五年前的夏夜,兩個男孩迷路了。
大男孩攥着小男孩的手,繃着嘴。小男孩很害怕:“哥哥,我想回家。”
大男孩很堅定:“我們找到仙人就回去。”
小男孩貼着大男孩:“找到仙人……”
大男孩很有領導風範:“是的,找到仙人,跟他要奶奶。”
小男孩用小髒手揉眼睛:“爸爸說奶奶不會回來的。”
大男孩解釋:“所以我們要找仙人,告訴他,我們要奶奶回來。”
接近鄉下的地方,田野裏夾雜着饅頭似的墳。星光亮得滴下來,深黑的夜空,漫天都是淚。
小男孩看見鬼火。
大男孩比手指:“噓。”
為了奶奶。
個子矮矮的小老太太,拄着拐杖,笑得柔軟慈祥。大男孩在作文裏寫的奶奶,操勞一輩子,有粗糙溫暖的手指。擅長縫紉,刺繡,眼神不濟,大男孩幫她紉針。
堅強的老太太,少年喪夫,青年喪夫,硬是闖過歷史上的幾十年。那幾代中國人,随便一個不識字的老太太,大概也是一本精彩的歷史書。只是可惜,沒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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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抵不過自己的天命。奶奶去世了,在醫院裏,兩個孫子都沒見到最後一面。
所以他們決定,去求仙人。
奶奶最相信仙人。她有一只漂亮的針插,一對橄榄形的血紅色小魚,兩只魚中間夾着一個孔。上面的針總是插得密密麻麻,紮在兩條小魚身上。大男孩好奇想拿起來看,被奶奶拍了手。
“男人不可以動這個哦。”奶奶輕柔道,“多虧它,你弟弟才到來。”
大男孩突然對那個詭異的針插有些懼怕。簡直是……一泡血肉。血肉上插着針,又深又狠,針針都索命。
奶奶坐在陽光裏縫衣服,陽光暖洋洋地照着她。她拿出珍藏的點心給大男孩,眼睛裏有光:“男人要多吃,長大成為頂梁柱。長大要好好照顧你弟弟,知道嗎?”
大男孩很鄭重:“知道。”
奶奶樂呵呵:“我對得起老林家了。我對得起老林家了。”
夜色抑郁地壓着,沒有一絲聲響。夏夜的田野失去生命的氣息。小男孩跟着大男孩,在一片死寂中穿行。
“哥哥,媽媽和爸爸打架。”
“嗯。”
媽媽死活不給奶奶戴孝。誰勸都不聽,回娘家了。媽媽恨奶奶,鄰居都罵媽媽不孝。
大男孩不想談論這個,小男孩只好閉嘴。
有樂聲。兩個小孩驚悚對視,他們感覺到大地的震動。強悍的鼓點踩着心跳,從天邊來。小男孩一哆嗦,大男孩摟住他。
大男孩也害怕,他咬着牙站直,拖着小男孩往樂曲的方向走。
“就快找到神仙了。你忍忍。”
“神仙可怕嗎?”
“神仙不可怕。”
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跌跌撞撞走在田埂上。
為了奶奶。
“要對螟蛉子好,螟蛉子才報恩。孩子生下來也要對他好,他才不把林家的根帶走。林家的香火說什麽都不能斷!記住了!”
産婦在手術室裏掙紮。
“這次一定是個男孩!”幹瘦的老太太迸發力量,臉上的皮撐不住她兇悍的表情,皮顫着往下垂。
她把那個死丫頭埋在十字路口。
死也找不回來!
找不回來!
樂曲飄來的地方,有光亮。大男孩握住小男孩汗津津的小手:“不要害怕,我們很快就能要回奶奶了。”
小男孩點頭。
“咦,怎麽會有小孩子?”
大男孩和小男孩吓得坐在地上,背後低沉柔和的嗓音有着金石撞玉的質感,笑意盈盈:“別害怕。”
他們回頭,看見一對帶着暖意的,圓圓的,美麗的眼睛。
草地忽然沸騰,浮起熒熒火光。蟄伏的螢火蟲四散飄飛,卷起天上星光的海。那對眼睛被映得琉璃晶瑩,凝視着美麗的夢境。
夏季的田野生命力須臾間充溢滌蕩,大男孩聽到一聲蟬鳴,悠然地穿越黑夜的另一邊。
烏發白袍的漂亮青年手裏拈着樹枝,對着他們笑。
“你們怎麽找來的?”
大男孩抱住小男孩,兇蠻的幼獸一樣瞪着青年:“我們找仙人。”
青年一愣:“仙人?”
“奶奶說夏天晚上田野裏有仙人聚會。”
青年的烏發被風撩起,他在風中笑:“找仙人做什麽?”
“我們要奶奶。”小男孩終于攢夠勇氣,大聲說。
青年半蹲下,很虔誠地看着兩個小孩子。他想伸手摸摸他們,大男孩躲開,并且護住小男孩,眼神堅定:“我們找仙人。你是仙人嗎?”
青年幽幽嘆氣:“你們的奶奶……去世了。”
兩個孩子沉默。
青年動容:“已經離開的人,即便是仙人,也沒辦法啊。”
兩個孩子還是不說話。
“你們家在哪裏?”
大男孩站起,用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着風度拉起小男孩,硬着嗓音:“哦,那你不是仙人。我們繼續找。”
他們剛想走,突然天上劃下一道唳嘯,尖銳得剮耳朵。青年擡起胳膊,一只巨大的雕隆起翅膀,站在青年胳膊上。小男孩吃驚:“有角!”
有角的雕用一種嬰兒的聲音哼哼,又像是撒嬌又像是委屈。青年嘆氣:“知道了。”
他回頭看兩個灰頭土臉的小子:“你們……跟着我來,待會兒我送你們回家。”
小男孩傻乎乎地跟着走,被大男孩一把扥回去。大男孩挑釁地看着青年。青年抿着嘴有些諧谑:“哎呀呀,小孩子。”
他一揮手裏的樹枝,兩個男孩兒驚恐地發現……自己飛起來了!完全不受控制,浮在空中。青年伸手拽住不存在的線,放風筝一樣拖着兩個小孩子往前走。
小男孩忘了害怕,高興地拍巴掌:“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大男孩被弟弟氣得半死:“你高興什麽!”
鳳凰清吟,出十二律。上古樂曲,盤旋萦繞,滌蕩山川。青年踏着樂曲行走。田間螢火流焰閃爍,拂過青年飄飛的白袍。
雕低飛引路,走到一處小小土堆前。土堆被野物翻開,露出……一團肉。
野物沒吃它,那上面……密密匝匝插着針。
大男孩立刻捂住小男孩的眼睛,不讓他看。
這是死去的女嬰。咽氣不久,五官被針插得一團糊。大男孩想起奶奶的針插,血紅血紅的針插,那麽多針。他胃裏滾着,他想吐。
雕很委屈。
青年跪在女嬰面前,面露哀戚。他雙手挖開泥土,将她放進去,認真埋好,唱搖籃曲一樣念一段咒語。
大男孩從頭到尾沉默。
等到青年念完,大男孩放開小男孩的眼睛,緊緊摟住弟弟:“那個……就是‘死’?”
青年憂悒:“是的。”
“奶奶……也死了。”
青年轉頭看他們。
他在他們身上看到因果因緣,猶是輪回無止境秘密的謎底。
“奶奶很愛你們。”
“是的。”
青年半蹲着,擁抱他們:“不要難過。愛我們的人,我們愛的人,終究會回來的。不要着急。說不定……很快會重新出生。”
遠處,夜空下,嚖嘒蟬鳴。
青年輕聲笑:“死去的人,埋入泥土,就像蟬。一個又一個夏季,一次又一次輪回。”
小男孩伸着小手想摸青年的臉,大男孩一把薅回來:“書上不是這麽說的。”
青年蹭蹭他們的小臉:“樂曲如此熾盛,聚會快要耽誤了。我們去踩個尾巴,然後我送你們回家。”
小男孩傻愣愣:“真的有仙人聚會嗎?”
青年一只手領着他們一個。蠱雕在前頭盤旋,它不喜歡有小孩子死去。青年掩埋女嬰,它了一樁心事。
“附近土袛都來了,最後一次啦。”
小男孩很難過:“為什麽?以後沒有了嗎?”
青年憂然地笑:“這附近要開發出來,田地要硬化推平,大家都要走啦。”
大男孩很果斷:“是的,所以我們家可以搬進城裏。”
青年嘆氣。
“開發不好嗎?開發才有錢。書上說的。開發,激活商業,富裕。”
青年寬容地笑一聲:“可是……大家都沒有立足之地啦。”
大男孩強硬:“那憑什麽我們要挨窮。”
樹林深處火光盛盛。□□的隊伍,金甲面具,玄衣朱裳。十二神明,缺了兩個。青年用樹枝在空中畫畫兒,畫出三面猙獰面具。兩個小孩子舉着饕餮和窮奇,高高興興去跳舞。
青年自己也戴上,跟在他們後面,看他們手舞足蹈。
最後一次夏夜的聚會,有兩個娃娃。
也不錯。
舞蹈快結束,中間的篝火明明滅滅。青年隔着面具親吻兩個小孩子:“我們交換名字……忘記這裏的一切,然後,回家吧。”
遼遠的絲竹輕輕飄走,最後的盛會頹然離散。
我叫……彌明。
林應醒過來,發現自己竟然在地板上跟言辭相擁入眠。樹苗兒躺在不遠處,地上淨是觸目驚心的血。林應立刻爬起,親吻言辭:“乖,起來,到沙發上去。”然後小心翼翼走過血陣,抱起樹苗兒上二樓。樹苗兒睡得正香,嘟着小嘴不高興。林應沉着冷靜,拉着言辭的雙手去自來水下沖,然後拿出藥箱。言辭一看那個藥箱立刻清醒,林應安撫:“別怕別怕,是碘伏,不疼的。”
十根漂亮的手指,被言辭豁得慘烈。林應當機立斷:“我打電話給林召的家庭醫生,讓他來處理。沒事兒這位什麽都見過,你不必解釋。我先拖地。”
林應把家裏收拾好,看着家庭醫生把言辭手指包紮好,然後着手做飯。
“今天不吃海鮮。吃點清淡的。以後……不要這麽玩命。”
他眼睛一花,捏捏鼻梁。
言辭睜着眼睛看他。他笑笑:“最近不知道怎麽回事光做夢,醒了還不記得做什麽夢,只是累。你在沙發上歇會兒,或者上樓睡一睡?”
言辭抱着大包包在太陽下昏昏欲睡。
林應一面切菜一面下了決心。林召最近隐隐有給自己相親的意思。那麽找個合适的時機跟林召講明白了,他打算這輩子斷子絕孫了。
窗外嚖嘒蟬鳴。
其實有個事兒林召不說,但林應大概知道。他們倆,應該是有個姐姐,還有個妹妹。姐姐夭折,妹妹也是。妹妹出生以後,身體裏都是針。在醫院裏掙紮很久,還是沒救活。
林應腦子裏嗡嗡響,一團糟。他決定專心做飯。言辭眨着圓圓貓兒眼在廚房門口眼巴巴看。
林應笑笑:“很快就好。”
針紮,針紮,女鬼別來我們家。
針紮,針紮,女鬼投去別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