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九穗禾

……貓這種生物吧。

言辭很鄭重地樓上樓下轉一轉,巡視自己地盤,然後認真地住下來。白天不出門的時候就窩在大沙發上眯着眼曬太陽。開始幾天抱着大包包,最近不抱了。作息不太健康,晚上精神。林應晚上偶爾起床喝水,撞上言辭眼睛亮亮地打轉。

“怎麽不睡覺?”

言辭興奮招手:“你家有菌人!”

“軍人?”

“真菌的菌。金針菇一樣小小的人。他們跟我說你沒女朋友。”

“……啊?”

“還有其他事情。”

“都說我什麽。”

言辭圓圓貓兒眼亮亮地笑:“不告訴你。”

“快睡吧,你明天不是還有個錄制計劃?”

言辭嘿嘿直樂:“有人請我吃馄饨,錄個吃播。”

林應呼嚕呼嚕他的頭毛:“挺好,別吃太撐。”

“不是那種大胃的視頻啦。其實是推廣。”

言辭有個很特別的本事,就是吃什麽都吃的很香。有一次林應叫外賣,言辭要的是意大利面,林應坐在他對面看他吃得激情四射幸福洋溢,按捺不住要嘗嘗。最後倒是真嘗了,味道實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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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辭含着筷子笑眯眯看他。

貓咪不容易。林應心疼言辭,他看出點門道。這個小神棍很容易共情,從知女那裏離開,言辭幾天沒說話。每次先進一個漩渦,言辭都得自己想辦法爬出來。

拼命地生存。

林應基本上什麽妖魔鬼怪都看不見。他從小就是有名的鐵石心腸,被人罵過不止一次根本沒心。他的确對別人為什麽哭為什麽笑全然沒興趣,這與他有關?他的胸腔空蕩蕩的這麽些年,原來心真的在別的地方徘徊。直到那個糟糕透頂的晚上,撞進他懷裏。

林應伸手抓抓左胸。最近有點癢,蟬消失一多半。言辭眨着潤潤的眼睛看他:“你怎麽老是撓那裏?”

“你看不出來?”

言辭皺皺臉:“關于你我什麽都看不出來,誰知道為什麽。有些奇谲命格我一時半會不好算,最少還有個過去未來開始結束。你是我第一個遇到的,一片空白的人。”

林應笑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麽。”

言辭臉色有點發粉。他認為自己正正經經地在談戀愛,所以有點羞澀。林應看他的小模樣覺得有趣。言辭大概是正經的“閱人無數”,大部分人對他而言就是本乏味的書,他應該看透世情的。可是言辭依舊純真熱烈。

“你說對了,我那會兒是真的遇到一點麻煩。按理說魑魅魍魉怪力亂神我是看不見的,這玩意兒我也是第一次在鏡子裏看到……”

林應解開襯衣扣子,露出心髒部位。沒有鏡子,看上去空白一片。

言辭愣住,臉上的血色瞬間腿下。

林應疑惑:“言辭?”

言辭很慌,他盯着那小半只蟬,驚恐得吐出來的氣都是涼的。

“林應,你的生日能不能告訴我?”

言辭把林應陽歷生日換算成陰歷,掐着指節算出天幹地支,越算越抖。林應只好摟住他的肩:“我的生日這麽吓人?”

“你大哥的生日,你嫂子的生日,樹苗兒的生日,你身邊你還知道誰的生日?”

林應起身去翻筆記本:“林召的嫂子的樹苗兒的我都知道,其他人……不清楚,我的公司也不小的,那得問人事部門……”

言辭繼續換算生日,越算越悚然:“如果在你身上失敗了,必須得有個人代替你,那個人是誰?到底誰成功了……”

林應語調平靜:“如果你說血緣的那種……在世的沒有了。”

言辭抱着頭,縮在沙發上,瑟瑟發抖。

他回來了?

不可能,不可能。

爸爸說,言辭,快跑。

“言辭?言辭?”林應叫他,“言辭?”

言辭揪着頭發,眼睛發紅。

這畜生絕對沒可能回來的。他找了這麽多年,現在撞到他手上。

言辭全身發抖,怨恨憤怒把他往地獄拖,下墜,下墜。

林應有點被吓着:“言辭?”

他擁抱言辭,試圖叫醒言辭。

言辭突然擡頭,紅着眼睛問林應:“你信不信永生不死?”

林應蹙眉:“這什麽傻話。”

言辭冷笑:“對,就是傻話,傻到家了,可是有人真的信!”

林應已經決定承擔言辭的一切,所以心平氣和:“如果你不想說,我也不逼問你。”

言辭用袖子狠狠一擦眼:“山海經上有個無啓國,意思就是‘無繼’,沒有性別不生孩子,死了就埋土裏等複活。”

林應擡眉。

“這樣不就是永生?”

“傳說而已。”

“萬一不是呢。”

林應這次真的吃驚:“不能真有吧?”

窗外突然開始蟬鳴,聒噪嘈雜,心煩意亂。

林應在總部轉一轉,檢查安保措施。再也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出現在林召辦公室,林召項目進行挺順利。林應在林召辦公室門口猶豫一下,還是敲敲門,再開門。

林召坐着翻文件,瞥一眼林應:“這次怎麽敲門了。”

林應關上門,撓撓耳朵:“找你打聽點事。”

“講。”

“九棘園挖出屍體那個事。”

“壓下去了。”

林應晃一晃:“林召你信不信長生不死什麽的。”

林召終于擡頭看他:“你一大早專門跑來找我扯淡?”

林應有點尴尬:“我看見那個任繼從你辦公室出去。”

林召打量林應:“嗯,看風水。”

“你信風水?”

“信則有不信則無。”

“我看那個任繼不是什麽好東西。假模假式。”

“嗯。”

林召拿着鋼筆寫,氣壓降低。林應從小就習慣,只好知趣地離開。剛開門,林召補一句:“什麽時候到家裏來吃飯。”

林應笑笑:“哦。”

林應雙手插兜,在走廊裏晃。

言辭說樹苗兒一歲多有個坎兒。

林應沒反駁。樹苗兒一歲多差點過去,下病危通知,莫名其妙又好了。當時林召不在,他抱着樹苗兒,吓得半死。

他一直想讓言辭多看看樹苗兒,但言辭堅決不多說。這樣一來,什麽意思,林應大約也明白了。

林應走到走廊盡頭,轉身看一眼林召的辦公室。林召赤手空拳踩着刀山過火海奮鬥到這個地步,什麽都豁得出去。他要的地位,在一幢摩天大樓的頂層,居高臨下,俯瞰大地。

林應搓搓臉。

言辭背着大包在街上晃。有個年輕男人胳膊上戴着孝匆匆走過去。父親死了。死之前的醫藥費折磨這個年輕人許久,終于死在醫院裏,這個年輕人松一口氣,問心無愧。新陳代謝,無可厚非。

他站在街邊,看見一輛車駛過去——實在是太高級的車,足夠讓人過目不忘——林召的車。

言辭對林召印象不壞,不知道為什麽,即便知道他貪婪又不擇手段,就是讨厭不了他。

言辭看着車輛過去,沒放在心上,繼續溜達。

林召開着車,旁邊是任繼。

任繼笑道:“勞動林總親自開車。”

林召笑都懶得笑:“老先生想見你。”

真正人上有人。多少人想巴結林召,林召上頭也有能拿捏他的。無論政界商界,就是個世界。金字塔只有一個尖。

任繼越想越覺得有趣,笑意越來越大。林召也不大喜歡他,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任繼很好奇林召的轎車,這裏戳戳那裏捅捅,無意道:“令公子最近又不大好啊。”

林召很平靜。

任繼很說實話:“令公子身體不是很好,而且往後還有坎。您要信得過我,我幫您看看。就算改不了命,起碼有個預防準備不是?”

林召什麽話都沒說。

一路開車到郊外,樹林裏掩映着古色古香大宅院。任繼吹口哨,都這時候了還有人在演民國戲。林召停了車,來了個管家摸樣的人,迎接林召。林召非常恭敬:“老先生好點了?”

管家嘆氣:“老先生就是想你,強打精神。”

林召很感動,連忙介紹任繼:“這是任先生,他來想想辦法。”

任繼倆眼鏡片反光,擋着眼睛。管家點點頭:“任先生好。”

任繼懶得搞些幾百年前的老禮,正好管家也沒怎麽願意跟他浪費時間,引着兩個人走過曲曲回回的九轉長亭,來到一處什麽地方。管家打開槅扇先進去通報,一會兒出來引林召和任繼。

總而言之,還有一堆客套寒暄打機鋒,用不着任繼,任繼兩眼放空腦子放空,低着頭看地面的金磚。真的禦窯金磚,故宮裏那種。

又說了一會兒,管家終是推了輪椅出來。

任繼終于看到他要見的人——那不叫人。

老化的皮堆在一起,廢,而無用,躲在這個水泥鋼筋的仿古建築裏回憶以前的歲月,虛拟地做夢。

任繼吞咽一聲。

一堆老皮睜開一只眼睛,直勾勾瞪任繼。林召顯然習慣了,一點沒驚悚。任繼心裏感嘆,老成這樣。

老成這樣還不死。

任繼在心裏笑翻天,笑得不可自已,反映到臉上,淡淡的一層皮笑肉不笑:“老先生,我是任繼。”

他在心裏感嘆,這一堆老皮包着朽骨,可就是不死,可就是活着。

“老先生,我是來解決問題的,所以我就直接問了,您別介意我一個鄉下地師沒禮貌。您,是不是吃過九穗禾?”

管家看一眼人形的皮堆,對着任繼點頭。

任繼一攤手:“那就沒辦法了,老先生。炎帝神農的力量,您會長生的。”

管家急了:“請您來治病,您說的什麽?”

任繼笑:“這不是病啊,是長生啊。”

是老而不死啊。

一直老,一直老,一直老,無休無止地老下去,但是,不會死。

言辭擁抱一個胖胖的大媽:“姑娘說她在那邊很好。你不要擔心。不過希望你把那件姑姑送她的花裙子燒給她。”

大媽失聲痛哭:“謝謝,對不起,剛才我罵你了。我姑娘過得好就行……”

言辭回答大媽的一些問題,和大媽道別,看着大媽胖胖的身軀消失在人群裏。

生離死別。

言辭覺得心情好了一些,一轉身,全身的血都涼透了。

那個是……小韓警官?

剛剛一閃而過的人影,韓一虎?

言辭給林應打電話:“韓一虎有雙胞胎兄弟麽?……那,你知不知道他的生日?別管,告訴我。”

過了一會兒,言辭僵在街邊。

是韓一虎。

原來……竟然是韓一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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