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蛻
樹苗兒難得精神,肉嘟嘟的小身子伏在地毯上,高高興興塗鴉。林召穿着居家服,盤腿坐在他身邊。沒用發膠,頭發搭在眉眼上,擋住大部分銳利的氣勢,假裝他很無害。
樹苗兒小手攥着大蠟筆,在紙上畫一只……帶翅膀的貓。
“你這是畫的什麽?”
剛從叔叔那裏回來的樹苗兒很振奮,樂陶陶地得意:“叔叔!”
“你叔叔是會飛的貓?”
“這不是貓!”樹苗兒嚴肅強調,“貓貓說這是窮奇!老虎帶翅膀!”
“貓貓又是誰?”
“言辭呀。”
林召很耐心。大多數人對他都有誤解,其實他是極有耐心的,機會必須得等待。他放松喉嚨,壓緩聲音,一句一句和兒子對話,再溫馨不過。
“貓貓對你好嗎?”
“好呀。貓貓是最好的貓貓。”
林召看着體弱的兒子,伸手摸摸他的小臉:“爸爸會救你的。”
樹苗兒歪着頭,他沒理解。
林召重複一遍:“爸爸會找到辦法救你的。不要害怕。”
言辭跑到警官學院的大門口。公開課過去,學院限制出入。言辭不想跟門衛糾纏,他也沒想好說什麽,就站在門口等。學院門口的樹成一排,一棵接一棵,巨大的樹冠向兩側延伸。每棵樹底下都綁着兩三根棍子支撐,因為全是移栽來的,沒有根基,風一吹就倒。言辭等得心慌意亂,太陽沉沉地西斜,消融在一片金色的雲裏。警官學院裏出操,一陣一陣喊打喊殺。言辭身邊的樹上知了聲嘶力竭,跟着和。沒完沒了,沒完沒了,言辭突然狠起來,想弄死所有知了。他做得到,只要一張符,或者幹脆引天雷下來,把街道兩旁所有樹都給劈死,一了百了。他越想越痛快,想到最後被自己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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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天黑,虞教授才出來。他沒開車,抱着一本書,神情淡然,微笑着和一個什麽人打招呼。金色的陽光鍍在他身上,一層遼遠的神性,溫柔又慈悲。
言辭沖上去抓着他,他沒怎麽驚訝,領着言辭,往旁邊的樹後面走。言辭急得結結巴巴,虞教授站在樹蔭下溫和地看他。
索性盯着虞教授漂亮的淺棕的眼睛看,言辭想看虞雲陽的開始與結局。
虞教授伸手,捂住言辭的眼睛。
蟬鳴聲更大,锲而不舍地嘶喊,喊自己的命。
“虞教授,你最近……有沒有遇到怪事?”
虞教授似乎是笑了,輕輕的鼻音:“沒有。”
“虞教授,如果有什麽我能幫上忙……”
虞教授放開言辭的眼睛,擁抱他。
“什麽都沒有,謝謝你。一切都很好。”
言辭驀地離開黑暗,正對着夕陽,眼淚愣愣往下流。
明明……有紅鸾啊。
紅鸾來了啊。
“我很好。”
言辭說不出話。
“我很幸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重來一次。”虞教授安慰自己的學生一樣安慰言辭,言辭一瞬間很愧疚,愧疚得他無地自容。
言辭默默一轉手指,念了個咒,化進虞教授背部。虞教授如果有危險,他能知道,而且……可以幫虞教授分擔。
“你……不害怕……”
“怕什麽?最可怕的是錯過。”
“我想見見他。”
虞教授放開言辭,輕輕拍拍他的胳膊,笑着,沒說話。
言辭想起在靈堂第一次看見虞教授。
全套警服,平舉警帽,平靜得如幽深的井。他對他說,虎子很高興他能來。
虞教授只是微笑。
最安靜的人,最瘋狂。
言辭回到家,林應從樓上下來:“回來啦?”
言辭按一按胸前,從衣服領子裏挖出一塊扁扁的金屬。他用刀劃開紅繩,重新穿一根,莊重地給林應戴上。
林應從來不戴小飾品,覺得新奇,低頭看。比麻将塊大一點,薄一點。紅繩貫穿,挂起來仿佛一個別致的吊墜。有點像青銅的,很輕。言辭戴久了,都是他的溫度和氣息。
“這是什麽?”
“你要戴着,無論如何別拿下來。”
林應用手指摩挲,突然發現這塊扁扁的金屬上面不是花紋,怎麽好像反過來的字?
“這是印章?”
“急就章,你叫它将軍印也行。”
林應對着鏡子看半天,辨認上面的篆字。刻得潇灑随意,不似一般印章工整。
“車騎……将軍?”
言辭笑笑:“這枚章非常珍貴,是當年那位大将軍自己用刀刻的。印信如一人之證,存一人表裏精神。将軍禦敵驅虜,将軍印自當祛邪扶正。”
林應把金屬塊塞進衣領:“你說的我當然照辦,怎麽突然給我這個?你一直戴着,給我了,你怎麽辦?”
言辭一腦袋紮進林應懷裏。
林應大笑:“對,理應我護着你。”
不對。
林應以為言辭撒嬌,其實言辭瞪着眼睛盯着地板。
看見小韓警官的一瞬間,言辭想的是,幸虧不是林應。
幸虧不是林應!
這麽想不對,言辭根本控制不住。他對虞教授有愧,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這麽想。
太糟糕了……
林應嚴肅道:“本來今天我是安排了課程的。”
言辭在他懷裏拱一拱。
林應捧起他的臉,抿着嘴壞笑:“今天咱們來學習接吻。”
他吻上來。
言辭眼睛圓滾滾地亂轉,一時忘了要煩惱,傻乎乎木着。林應吻半天,言辭一點反應都沒有,戲有點接不上。他尴尬地咳嗽一聲:“那個……就這樣。”
言辭略一琢磨,點頭:“我明白了。”
他抱着林應就啃上來,啃得林應往後仰。林應本來想流氓一把,卻被言辭連啃帶咬得踉跄着往後退。得虧他比言辭魁梧,究竟沒真的摔倒。他差點被小貓咬死,為了維持最後的尊嚴,愣沒推開小貓。
兩個人分開,林應有點缺氧,眼前都發花了。他預想得不是這樣啊啊啊!不要喘氣喘太明顯!
言辭發現新世界,滿臉“原來可以這樣”,圓眼睛亮亮得看林應,抓着他的肩膀要接着啃,肚子咕嚕一聲。
難道你是餓了???這樣下去林應快找不到嘴唇,于是立刻把小孩一抱按着他的腦袋深情款款,“親愛的晚上吃什麽?”
言辭把自己扒拉出來,認真地看林應:“這門課程通過沒?下一門呢?”
林應咳嗽:“先吃飯。點菜吧?你要排骨麽?”
林應是有點矜持的。他決心要循序漸進談個戀愛,小孩兒需要教育,慢慢來。他穩重地去打電話點餐,心裏盤算,下一門課程絕對要掌握主動,太丢人了。他撓撓左胸,覺得将軍印有點微微發熱。
言辭嘟囔一句什麽,林應回頭:“你說什……”
剎那間千軍萬馬奔騰而過,巨大的殺意震得林應眼前一黑。他跪倒,張嘴吐出一口血。言辭沖過來,面無人色:“你怎麽了?怎麽回事?”地磚上一灘鮮血裏,有半只蟬,肉顫顫地蠕動。
林應幹嘔幾聲,這玩意兒看得他還想吐:“我吐出來個啥……”
“蟬蠱。”
言辭咬牙切齒。
任繼不大不小地得罪了“老先生”。他自稱鄉下地師,只管看風水,老先生發話,誰都不會來找他。老先生能把九棘園的事情給壓下來,整他還不容易。
他也無所謂。回去的路上,任繼在副駕駛跟林召無意間說過,你家要來一只蟬。給令公子戴吧,有好處。
林召不答話,他就自言自語,自得其樂:啧啧,九穗禾啊,我都沒見過真正長什麽樣。居然能弄到。您知道九棘園那個是怎麽回事嗎?那是個羽化大陣,死的十幾個全都是喂那一只‘蟬’,脫胎破穢,羽化重生。可是‘蟬’的穴居然空了。稍微懂點這個人都明白,這下全都盯着。要是成功了,你猜會怎麽樣。老先生會不會着急蛻掉他那一身死皮。可也有個問題,這就像□□,人還是那個人嗎?羽化之後和羽化之前一樣嗎?
任繼沒心沒肺地問林召:林總,如果這個法子成功了,你會用嗎?或者你會給令公子用嗎?
虞教授回家,推開門,輕聲笑:“我回來了。”
“雲……陽。”
“嗯。”
“雲陽。”
“嗯。”
虞教授轉身進廚房。
年輕人坐在夕陽裏,安靜地注視着虞教授背後隐隐一閃的符。
最安靜的人,最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