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宴
老先生的饔飧宴,要一整天。并不是誰都有資格參加,這是剛剛形成的高等級階層的社交由頭。林召被人戲稱林驸馬,從來也沒見他妻子,只他自己來。
林驸馬和人聊天,站在人群裏發光。女客們低笑,當年沈先生也算慧眼。即便是死了,也給自己女兒留了個林召。在老先生的地方,誰也用不着擺資格,因為全都沒有,反而形成一種微妙的平等。傭人們魚貫呈上上午用點心,标致的小蒸籠裏擺着玲珑的吃食。人群高談闊論移向長桌,推着林召。
林召端着盤子,用竹夾夾起一枚看上去沒有餡的面點,放進口中,咀嚼。一咬他就後悔,充盈鮮甜的湯汁在嘴裏蕩開,刺激他的味蕾。
他完全不去想這是什麽做的。
言辭眯了半個小時,突然驚醒,轉着眼睛找林應。林應收拾完家裏,坐在單人沙發裏看報紙。
“早上什麽都沒吃。要不要填填東西?”
言辭抽抽鼻子。
林應進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麽點心。言辭悄悄跟進來,在他背後摟住他的腰。
“怎麽了?”
言辭的臉貼着林應的背,林應感覺他蹭一蹭。
“那個虞教授欺負你了?”
言辭噗地笑一聲:“他沒欺負我。他是我難得的朋友。我差點幹一件對不起他的事。”
林應泡麥片,拍拍小朋友的手:“你肯定有理由。”
言辭真的想除掉韓一虎。他不能傷人,韓一虎是絕對的隐患。
重生,多麽誘人的惡毒的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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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應泡兩碗麥片,兩個人一人一碗。言辭蹲在餐椅上,鼓着腮幫小口小口一勺接一勺,滿足地眯着眼嚼嚼嚼。
“下來,坐着吃。”
言辭繼續蹲着,歪臉看林應。
林應捂臉。
“好吧,中午想想吃什麽。”
林應發現心焦的時候想想吃的,就覺得希望還在,不能放棄人生。如果一頓追一頓這樣踏實地活到死,估計就是最真實的幸福。他一直等林召的電話,他怕林召遇到麻煩。
林應從來沒進過老宅,他對林召的圈子幾乎一無所知。雇得起私人安全顧問的人家都是有錢人家,林召的圈子卻不止有錢,錢只是個點綴,是那座老宅朱漆大門上的釘。朱門裏,朱門外,兩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裏,趙家都只是個添菜。
林應一直覺得那個門血淋淋,飄着腥氣。
林召把他跟那個世界隔開。
不可想象。
林應和言辭努力對着對方笑。
“想好中午吃什麽了沒?”
“中午叫外送吧。我看網站上的視頻一個播主試吃不錯。”
“嗯,你打電話吧。”
言辭對着林應彎彎眼睛。林應長長吐氣,把手放在餐桌上,慢慢伸向他。言辭也伸手,兩個人的手指碰一碰。言辭修長手指戴一堆戒指,林應的手指點一點戒指,敲門似的。言辭另一只手撐着臉,抿着嘴看林應,慢慢張開五指。林應的手指正正好嵌進去,順着言辭的指縫摩擦,緩緩下滑,略微的癢意讓言辭一扯,被林應兇猛地扣住。
十指相交。
林應把玩言辭的手。打圈地品味指甲,輕重緩急地揉捏手指,九淺一深戳掌心。言辭臉越來越紅,眼睛卻是亮的。林應喉嚨裏滾着低笑。
對愛人的欣賞與贊頌,可以從手開始。林應的确是個計劃性很強的人,完美的小愛人讓他深陷妄想。
用過早點,客人們可以在庭院裏逛逛,欣賞欣賞荷花池。當年林召第一次來這裏,在荷花池裏看到一顆人頭。他沒有聲張,甚至沒有表現出害怕,沈先生才對他另眼相看。
那是他第一次踏入這個手眼通天的世界。
血管裏都是興奮的毒汁。
林召扶着鵝頸椅,往荷花池看。沉沉浮浮的人頭,蒼白如死肉,兩眼無眼睑,零星布着鱗片。它和林召對視,許久,漸漸沒入水中。
人馬。
沈先生後來告訴林召,但凡他有一點驚懼失态,就會被人馬這種魚人拖進荷花池。釘石山踞的沉穩人物,才在朱門後面活得下去。
林召感激沈先生對他的一切教誨。
他扶着鵝頸椅,欣賞荷花。
中午吃什麽?
言辭用手機翻點評軟件,指揮林應打電話點菜。葷素搭配,粗細合理。林應照辦,點了一堆。挂了電話,林應突然伸手捏言辭的小肚皮,言辭抱着肚子笑成一團。小貓瘦成條,小肚子倒是還軟軟的。
“中午吃這麽豐盛,晚上要清淡點。我自己種的菜初見成效,晚上吃涼拌菜。”
言辭團成一團:“唔我下午想出去一趟。你開車送我去警官學院行嗎。”
“又是虞教授?”
“嗯。”
林應有點醋,于是又捏捏言辭的小肚皮。
林召再回宴會廳,早上的點心被撤掉,幾個女士湊在一起互相抱怨皮膚太差,男士們湊一起吹牛。林召雖然身份尴尬,但和誰都能吹上。他除了一個死了很久的老丈人,既無祖蔭,也無得力手足,有時候不免令人驚訝,他為什麽還有資格出現在這裏。
林召淡定自若,繼續社交。
午餐也不複雜,可選擇吃或者不吃。大部分人沒有注意午餐,在老宅有各自的休息室或者娛樂場所。林召沒有,一個人在餐廳吃午餐。管家禮儀周全,向林召介紹午餐香煎儵魚。三尾六腳四頭,粉紅色的肉,食之無憂。
林召慢條斯理切下一塊,用叉子送入口中,咀嚼。
言辭要求林應送他去警官學院。附近沒有公共停車的地方,林應只好先回家。他擔心林召找他,捏捏言辭的臉,便離開。
言辭上前一把抓住往外走的虞教授:“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可是我有話說。”
虞教授輕嘆:“跟我去停車場吧。”
言辭跟着虞教授走到學院停車場,上了虞教授的車。
可是言辭說不出小韓警官吞掉十多個人的靈魂。
他摘下一枚戒指,遞給虞教授:“您千萬信我一回,把這枚戒指給小韓警官,讓他戴着。絕對不能摘,任何時候都不能摘。”
虞教授沒接:“我能不能問問,這枚戒指是做什麽的?”
“沒什麽作用,就是讓以前認識小韓警官的人都忽略掉他。小韓警官必須藏一藏。我給他,他肯定不戴。”
“你去找過他?”
“……去了。”
兩個人陷入沉靜。
言辭心裏難過:“我最後問一個問題,您別生氣。您找到小韓警官的時候,是不是……少了內髒?”
虞教授閉上眼。
他雙手一推倉庫門,标本缸分門別類,浸泡着一部分一部分年輕人。肢體殘缺厲害,似乎是制作标本的人嫌麻煩直接丢棄。虎子不全。追悼會的時候虞教授知道,棺材裏的虎子不全。
“少了肝和肺。”
言辭眼淚唰地下來,停不住。他立刻下車,因為根本不是他在哭。虞教授坐在車裏的側影,陷進影子,在一瞬間經歷永恒的生死。
言辭抹把眼淚,越哭越兇。哭着哭着他覺得可能自己也的确想哭。父親的犧牲突然間毫無意義。烏發白袍的青年吹着笛子,引着魑魅魍魉亂舞群魔一步一步走向地獄——再也沒看言辭一眼。
言辭蹲在街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晚宴才是重頭戲。男男女女說着笑着走進宴會廳,挑逗試探,樂此不疲。
“這一次饔飧宴的主題是,‘不病’。不受傷,不被害。老先生為諸位準備了驚喜。”管家溫和地介紹,幾個用人從門外拉進來兩只動物,在座的賓客抽一口氣。鹿的身子,豬的頭。非常小,走路顫顫巍巍東倒西歪。
“這種獸名‘無損’,肉割複生,割之不盡。肉質甘美無比,最适于現割現吃。這一次最難得的是兩頭幼獸,肉質更是嫩滑如膏腴。并且……如此強的愈合能力,對女士們的皮膚大有好處哦。”管家禮貌地諧谑地眨眨眼,在座的女客的私語瞬間沸騰。
林召冷靜地喝餐前酒。
兩只還沒斷奶的小怪物被捆上四肢堵上嘴,擡上特制的桌面,特級廚師操刀割開毛皮露出薄薄的脂肪層,下面微微抖動的肌肉。廚師刀鋒雪亮,削出新鮮肉片大小厚薄完全一致。兩只小怪物被堵着嘴,嚎不出來,只能抖,豁開的皮毛一抖一抖,割下的肉也在抖。
席上言笑晏晏,唇舌翻飛,牙齒咬嚼。
林召夾起一片肉片,沾上醬汁,細細品味。
言辭哭得臉腫,睜不開眼。林應找到他的時候他哭過頭了正在打嗝,看見林應的車立刻鑽進。實在是太丢人了。
晚上白粥小菜,比較清淡。言辭腫着眼一點不耽誤吃,嚼嚼嚼不擡頭,可憐又可愛。林應心裏急得油煎,又不能直接問小貓到底怎麽回事。他認定小貓還是沒住踏實,逼急了會跑。
沒關系,慢慢來。
吃完晚飯林應打電話給嫂子問林召回家沒。沈肅肅說回家了,林應才放心。
林召回家挺早,表情沒有異樣。站在玄關,看見妻子兒子迎出來,向後退一步:“吃過腥氣的東西,我想刷牙。”
以前還會吐。現在吐不出來,至少……刷個牙。
饔飧宴,還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