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女樹
林應攤開相冊,給言辭看。
相冊挺厚,但相片沒幾張。最舊最泛黃的一張是還沒上學的林召領着林應,瘦巴巴的猴子,站着腿上兩個大膝蓋兒。林召表情還挺迷茫,林應很精神,憋着一股勁想去逮攝影師。
“這是我小時候。那會兒窮,沒錢拍照片,留下來的不多。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猴子。”
言辭噗嗤一聲。
林應小時候……真是不一般的長相。又黑又瘦兩只眼睛放光,難看裏透着倔強。
“我兒童時期不大上相。”林應強調。
還有一張是林召上中學的照片。穿着面料劣質抄襲阿迪達斯的校服,高個子,瘦,沒精打采,戴副大厚酒瓶底子。
言辭有點驚訝。
“林召大近視,看不出來吧。從小到大被人叫四眼,現在他最恨戴眼鏡,墨鏡都不戴。”
言辭盤腿坐在林應身邊。林應到上中學之前都像空心兒的,還駝背,典型性缺鈣。人真是奇妙的生物,越長越越大,越長越大,被時光與痛苦打磨。
高中畢業林應去當兵。入伍之後穿着軍裝拍一張照片。臉上有肉了,臉型趨近于現在的臉型,有棱有角。
“林召上大學我去當兵。兩個都上大學不太現實。林召一直覺得對不起我。其實說實話,他能考上重本但我不行。各有各的出路。我也是很沒良心,覺得手裏拿着他一個把柄。”林應嘆氣。
言辭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他。
林應用臉蹭蹭言辭。這種“愛的蹭蹭”是言辭和樹苗兒之間的小互動,用左臉蹭蹭左臉,再用右臉蹭蹭右臉。林應覺得好玩兒,也跟着蹭,鼻梁太高磕着言辭的鼻梁。
言辭捂着鼻梁抽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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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應淡定地翻過一頁相冊,成年林應,和現在相差無幾,就是瘦得清癯。年輕的,基礎代謝高到燃燒的瘦法。
林應長嘆,轉眼而立。人生前三十年沒想明白要什麽,別人推一步他挪一步,總算不太壞,現而今有了個好結果。
言辭怒視林應。
林應伸臉要親他,吓得他以為林應還要蹭,往後仰。林應一把薅住他,啃一口,放開。
“這個時候就比較上相了。”
林應滿意。
有一張照片,幾個年輕人,迷彩服。林應并不解釋背景,言辭也沒多問。照片上兩個人言辭認得。一個是粗壯的韓一龍,另一個……是第一天晚上看到的,紅頭巾。
“第一天晚上你說我身邊有個人戴紅頭巾,說的是哪個?”
言辭指那個年輕人,但是照片上年輕人并沒有戴紅頭巾。
林應苦笑:“他不戴頭巾。你看錯了,那應該是繃帶,浸透血。他還在嗎?”
言辭搖頭:“不在了。一般鬼魂就是執念,傳遞完畢就會消散。”
老,大,不,怪,你,離,開。
“以前這幫人胡鬧推舉我當老大。執行任務的時候,遇到麻煩。他先犧牲,韓一龍救我一命。想想韓一龍不救我,說不定韓一虎也犯不着被人折騰。”
言辭握住林應的胳膊:“可是如果你遇不見我,難道不會覺得可惜?”
林應看言辭:“親愛的,咱倆越來越夫夫相了。”
言辭努力傲然地仰着脖子:“我這麽好,你錯過多懊悔。”
林應看言辭小脖子紅紅一片,樂了:“對啊,不遇到你,白活了。”
言辭靠着林應。
林應好奇:“親愛的,你小時候有照片嗎?”
言辭剛想點頭,頃刻間耳朵都紅了:“沒有。”
林應安慰他:“你不會比我更像猴子的。”
言辭撓他:“不是猴子!”
“好的好的,我們不是猴子,我們是貓。”
多子多福。
翟教授春風得意,職稱順利轉正,把虞教授給一腳踩下去。虞教授沒有助力,又太年輕。有成績,沒資歷,大家心知肚明,翟教授也就不以為恥。而且,他媳婦兒懷二胎了。四十歲上的人,竟然拼成了。
翟教授已經有個兒子,上小學。本來他老婆不願意生,這個孫子是翟老太太發動全家經年累月磨出來的。翟夫人是重點中學一級教師,這個兒子狠狠地拖了她的後腿。翟老太太說孫子出生她帶着,實際上她大部分時間在住院,并沒有幫上什麽忙。婆婆兒媳的戰争在高知家庭沒有更體面一點,翟夫人吃虧在必須兼顧面子,不能一鼓作氣把婆婆趕走。
二胎開放之後,翟老太太還想要個孫子。翟夫人跟翟教授大打出手,翟教授憤怒:難道你還能離婚!
翟夫人娘家也催,這眼看快四十,不如拼一把,好歹湊兩個孩子。反正第一胎得男,第二胎是個女兒也無所謂。
翟家打翻天,翟夫人還是懷上了。翟夫人的工作計劃,高級教師的目标,全部完蛋。
翟教授親娘翟老太太很有主見:“快四十的人了,浪不起來,不如多生個兒子傍身!你老了還得靠你兒子!”
翟夫人孕初期反應劇烈,幾乎不能帶班。重點中學課業壓力超級大,她不能帶班,同事代替,壓力壓在別人頭上,弄得翟夫人人際關系風雨飄搖。
翟夫人躺在家裏哭,哭得翟教授不願意回家,翟老太太去跳舞,跟人奚落:“淨在家裏吊嗓子!”
另一個老太太神秘兮兮:“那個管用麽?”
翟老太太也壓低聲音:“你說那個樹枝?确實管用。磨碎了摻進你兒媳婦的飯裏水裏,只要期間有一次,立刻就中!”
那老太太哭訴:“我這邊急得冒火,我兒子娶個媳婦兒死也不生孩子,叫‘丁克’!三十大幾眼看不能生了,拖累我那個傻小子跟着斷子絕孫,我家香火怎麽辦?”
翟老太太跳完舞,一想到要回家,頓覺氣悶。家裏躺着個喪門星,就知道哭。有什麽好哭的?她外婆生她媽,她媽生她,一代一代不就這麽生下來的。女人不生孩子遲早要後悔,這是為她好。
翟老太太風風火火回家,沒聽見哭聲。她琢磨着做飯,不情不願喊一聲:“你中午吃什麽?”
翟夫人屋裏靜悄悄。
翟老太太認為她拿喬,憤怒推門要跟她講講道理,推開門的一瞬間,發瘋地尖叫。翟教授剛進門,看見卧室門外的老媽被藤條一樣的玩意兒纏着,一把拖進去。翟教授沒換鞋,沖進卧室,張嘴尖叫的一剎那,一把樹枝捅進他嘴裏。
血花四濺。
虞教授從實驗室出來,看見一個小孩子背着書包徘徊。他蹙眉,這不是翟教授家的孩子?怎麽在學院裏晃?翟教授人呢?
翟教授的兒子不知道怎麽認得虞教授,突然就哭了:“虞叔叔,我爸爸沒去接我。”
虞教授只好領起他的小手:“叔叔送你回家。”
虞教授開着車找到翟教授家的居民小區,領着孩子上樓,敲門。敲半天沒人應,打電話給翟教授,沒人接。虞教授過人的敏感神經似乎嗅到一絲血腥味,他不動聲色領着孩子下樓:“你外婆家在哪兒?我送你去。”
翟教授的兒子沒有辦法,只能先去外婆家。路上虞教授套小孩兒話,套出一些有用信息。
早上翟教授送兒子上校車,說自己忘帶東西,回家一趟。這是兒子見到爸爸的最後一面。
虞教授把小孩送去外婆家,跟他道別。翟教授肥胖豐滿,他的兒子幹幹瘦瘦,表情木楞,倒不像家庭和諧養出來的古靈精怪無法無天的熊孩子,看誰都小心翼翼,察言觀色。虞教授對別人家事不感興趣,他正要給在刑警隊的學生打電話,手機先收到言辭的來電:“虞教授,你在哪兒?剛剛我怎麽感覺到你有危險?”
虞教授看不到自己背上的符正在拉警報似的亮,只以為言辭“天人感應”了:“我遇到個稀奇事,也許是刑事案件。”
言辭焦急:“您先別動,您在哪兒遇見稀奇事的?”
虞教授報了翟教授家裏地址。
林應開車載言辭到達翟教授小區,虞教授已經在小區大門口等了。言辭下車就打個巨大的噴嚏,嗆得流淚:“這個花粉味道!壞了!”
虞教授還是想報警,言辭正色:“教授,你想不想看看另一個世界什麽樣。”
虞教授一愣,言辭往他馬甲口袋裏塞一張雷公隐形印:“那咱們就去看看。小區裏有監控,還是別被拍到的好。”
虞教授揣着雷公隐形印,和言辭林應一路走進小區,感覺到別人确實對他視而不見。林應看虞教授需要時間重鑄三觀,決定暫時不打聽虎子的事情。
一路來到翟教授家門口,言辭手指輕輕一點防盜門,門鎖立即打開。林應心想這功法不知道能不能學,以後可以不必帶鑰匙。言辭打着噴嚏一馬當先沖進去,在卧室門口地上用皮鞭抽出一道痕:“待會兒不要越過這道痕。”
虞教授發懵,林應點頭。言辭看他倆,伸手一擰球形鎖,咔噠一響,一推門——虞教授頭發都立起來。
一棵樹。
一棵長在床上的樹。
樹幹上隐約有女人的臉。張着嘴在哭,沒有聲音,沒人願意聽。主幹不高,樹枝像柳條,邋裏邋遢地垂下來,有氣無力,放棄掙紮。細細的枝條上有的開花,開血色糜爛的花。有的結果子,人頭大的果子,扥着枝條,竟然也沒拽斷。能看到的果子大概兩枚,全都有五官。一枚轉過臉來,虞教授正看到翟教授。
另一枚似乎是個老太太,果子成熟,掉落,噗一聲摔破。裏面出現個小人,小的老太太,迎風長大,五官扭曲,往門口跑。剛跑幾步,被樹枝纏住,樹幹上的女人臉咧開嘴,咀嚼老太太,一嘴半個人。兩口吃完,樹枝上又開始結果子,還是老太太的臉。
虞教授全身起粟,他終于有點失去風度,抖着嗓音問言辭:“這是什麽?”
言辭嘆氣:“女樹。”
虞教授愣:“啊?”
“女樹,永遠不停地生育。結果子,長成人,吃掉,再結果子,再吃掉。生育,生育,生育。”
樹枝上開着的大花兒顏色和花蕊形狀讓虞教授往子宮胎兒聯想。
他有點想吐。
林應忍不住:“怎麽辦?”
眼看着翟教授快要成熟脫落,言辭下定決心:“送走他們。女樹是‘可見’的怪物,越長越大,勢必牽連無辜。”
林應奇怪:“他們家為什麽會有這種樹?”
言辭嗅一嗅,又打噴嚏,打得涕淚橫流:“這是人轉化的。吃了女樹的樹枝,也會變成女樹。不停地開花結果,吃人,開花結果。”
林應吐氣:“那要……怎麽送走?”
言辭看他們倆:“其實很簡單。你們倆可以不看。不過不要越過卧室門。”
林應其實對生育這件事現在很敏感,他真的不願意回憶曲家,簡直是創傷後遺症。言辭用鞭子困住女樹,喃喃念經。女樹漸漸枯萎,女人尖厲的聲音卻越來越響。還有嬰兒哭,哭得林應和虞雲陽心煩意亂。
兩只人頭果子幹癟,收縮,化進樹枝,樹枝掉落,化為粉塵。女樹不知道在掙紮什麽,拼命保護那朵花,蠕動哀嚎,想抽言辭。樹枝不斷地掉落,摔碎,最後只剩開花的那一條——言辭終于忍不住,驚天動地打了個噴嚏,中斷經文。
女樹得了機會,張着嘴沖言辭倒下來,一口吞了言辭。林應沖上去一刀剖開女樹,從樹幹裏滾出一只——獅子?
白色的幼獅,頭上一對小小的綿羊一樣的彎角。
林應焦急:“你是言辭?”
小獅子點頭。
林應把言辭往懷裏一揣:“虞教授,趕緊走。”
地上女樹枯萎成粉末,什麽都沒剩下。虞教授又驚又怔,言辭說這是個人,成了樹,吃了人,被林應一刀劈了,成了灰。虞教授應該難過,他只能對着一堆耗盡生命的木渣子發呆。
林應一把拽了虞教授,離開翟教授家。
虞教授最後看一眼繁殖剩下的灰渣,悲涼得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