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
53 宣歸
警察很有效率,一夜時間拉起施工屏障遮住小廣場,取證拍照将屍體全部搬走。第二天一早商城一個主管出來說地底下水管有點問題,需要修一陣子,會賠被施工棚擋住門面的商戶的營業損失。
上次九棘園的影響已經很壞,案子還沒解決。這一次簡直是雪上加霜,必須在牆把風漏出去之前處理完畢。
林應的車在附近停了一夜,看到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一亮□□,走進現場。
韓一虎笑一聲:“那是接替我的家夥。”
現任的隊長。
隐約有些風聲,沒有鬧大,漸漸消失。技術鑒定出一個非常驚人的結果:時間有問題。死亡時間,埋屍時間,透水磚修繕時間,全都不一致,甚至矛盾。購物中心的主要負責人被警方控制,相關人員全部詢問,還有當時負責安保的林應。
一段時間之後,虞教授也打聽不到什麽新進展了。
“我知道現在解釋起來你不太好接受。目前的證據真的有問題,不說證據鏈,連時間線都沒有……這個根本無法說服檢察官。檢察院的混蛋兩把劍,一把殺我們一把殺法院,當然法院那幫孫子我覺得他們活該……”
言辭窩在虞教授懷裏,非常鎮定。今天虞教授一下班沒等他撲就主動抱住他,虎警官半蹲在他面前賠笑,他就知道事情沒那麽順利。
言辭點頭:“所以,案件會被懸起?”
虎警官伸出食指摸摸言辭柔軟的皮毛:“抱歉。”
言辭鑽進虞教授懷裏,只露出小尾巴。
虎警官以為言辭是在跟他玩兒,林應冷笑:“他罵你呢。”
韓一虎看林應,林應一攤手:“哦,你們。所有警察。”
虞教授竭盡全力安慰言辭:“人間的事,很多……都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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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辭嫩嫩的聲音很悶:“我知道。爸爸走那天我就知道了。”
虞教授心酸,親親他的小尾巴。
言辭依舊用屁股對抗世界,韓一虎決定認罵。
言辭埋了一會兒,攢夠勇氣,終于把頭和屁股調換過來:“我早就明白,很多事就是樣。”
虞教授親吻他的小耳朵。
言辭垂着眼睛思索很久:“有件事,我必須要完成。也許已經到時候了。”他從虞教授懷裏跳出,跳進林應懷裏。林應心裏一陣澎湃的感動。言辭用小臉蹭蹭林應。林應抱着言辭:“親愛的,你什麽意思?”
“你們根本抓不到擺風水局的人。我知道人間有個罪是‘教唆罪’,可是那個不是單獨的罪名,對吧。”
虞教授看言辭:“你研究過?”
言辭爪爪搭在林應前臂上:“人間的歸人間,剩下的歸我。”
入睡前,林應對貓形的言辭道:“你變成人形。我有話說。”
再往下幾天,言辭過得很平靜。基本不出門,在家裏睡覺,吃東西,偶爾用酒櫃當貓爬架,從樓梯扶手上滑下,飛撲進虞教授懷裏,打滾兒撒嬌。夜裏坐着林應肚子觀天相,等待時機。最先忍不住的竟然不是韓一虎,是虞教授。虞教授攏住言辭的小身子:“無論你想做什麽,一定要告訴我。明白沒有?”
言辭圓圓的黑眼睛映着虞教授自己。虞教授用下巴親昵的蹭言辭:“不要讓我擔心。”
言辭突然不動,窩在虞教授頸窩裏,虞教授感到微微的濕意。
彌明曾經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好孩子要誠實。所以現在告訴我,你的計劃危險嗎?”
言辭柔軟的小身子還是伏着。
入夜,言辭坐着林應肚子看天相。林應已經幾天都沒睡,眼袋快要挂不住。他雙手交叉,看天花板。他不問,能做的就是不問。
“可是無論你做什麽,我都必須在場。”林應看言辭,“我必須在場。你做什麽我都不會阻止。”
言辭白蓬蓬一團,浸在夜色裏。沒有月光,他站在月色下一定很非凡。那一對盈盈的眼睛認真地盯林應:“會很不好看。”
林應伸手捂住言辭:“記得前幾天晚上我們說什麽了麽。”
言辭熱乎乎地貼着林應手心:“記得。”
窗外污濁的雲層突然裂開,一潑月色淋在言辭身上,一團不似人間的雪。
言辭輕聲道:“到時間了。”
第二天晚上,林應抱着言辭摸黑下樓,打算悄悄離開,客廳突然亮燈,林應差點一頭栽下去。
“這裏一個警官學院的教授,一個真正的警察。你們倆打算騙過誰?”
虞教授坐在沙發上,看言辭。言辭在林應懷裏假裝自己是毛絨玩具,林應從小就怕老師,被虞教授的眼神看得腿軟,十分心虛:“沒……”
虞教授嚴肅:“你就算嫌我們會礙事,也應該先通知一聲你們要去哪裏。我們并不是想要……破壞我們之間保持距離的默契。”
言辭跳下林應懷裏,變成人,擁抱虞教授。虞教授察覺言辭給自己戴上一枚特別不起眼的小石頭,眼前的光線立刻有點奇怪。
“琈玉,請您戴着。也許今天晚上,正當其時。”
林應開車到九棘園,虞教授微微吃驚,來這裏做什麽?林應一點要解釋的意思都沒有,虞教授默默跟着。韓一虎下車,把虞教授拉到自己身後。
天陰着,九棘園的樓也陰着。無數的窗口是空洞的眼睛,嘲弄地盯着他們。林應在九棘園廣場前站住,言辭獨自走進張着嘴的大樓。虞教授想跟上去,被林應攔下。
“言辭自己一個人?”虞教授頸上的琈發熱,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直接看到光的力學效應。他眼花缭亂,韓一虎扶着他,他猛地看見韓一虎身後蒼白的人臉。
虞教授吓一跳,韓一虎一愣:“你怎麽了?”
虞教授指着五官是五條道的人臉說不出話。韓一虎回頭,伸手抓住那人臉的脖子,一捏,那人臉仿佛煙屁吐出的最後一口煙,熄滅掉。
“你……看見了?”
虞教授面無血色,環顧四周,喃喃道:“這一生經歷一次無法解釋的世界,也算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林應伸手按住胸前的将軍印,低聲吟唱。六個□□将軍,六個弓箭女兵,戴着面具,默默出現。林應一指,六甲六丁全部消失。
虞教授從來沒有發現自己身邊的另一個世界。妖異,絢麗,不知所雲,毫不合理。他看見石炭紀的海百合或者奧陶紀的腔腸動物蠕動飛舞,一株裸子植物裏開出一朵人手臂組成的花,在地上摸索摸索,匍匐前進。
虞教授冷靜,看韓一虎:“你……一直看到的都是這些?”
韓一虎笑一笑:“言辭教了我一些躲清靜的辦法。”
虞教授剛想說話,韓一虎雙手護着他的頭撲倒他,一只巨大的鷹的影子一掠,在渾濁的夜色裏更黑一塊。千軍萬馬的聲音一浪打過來,六甲六丁往地上一扔,一個人影摔倒在地。
中年男人,長相普通油膩,虞教授不用琈都能看出縱欲過度的神色,典型的“大師”。
韓一虎見過他。在哪兒呢。
中年男人坐在地上,看虞教授和韓一虎:“你們把我拽來?”
韓一虎攙着虞教授,兩個人對視。林應走過來,褪下一層又一層的影子,依舊站在黑暗中。六甲六丁對着他舉起拳頭在胸前一橫,全部消失。
中年男人對林應笑:“原來是你……你是小林總?”他大驚,“小林總你怎麽會?”
林應抿嘴看他:“看來真的不能讓你活着離開了,尹大師。”
天上的雲層更厚,在夜色中抑郁地壓下來,摧城毀地。九棘園主樓是個恢弘的墓碑,這座失敗的建築埋葬的可不止野心。
鼓聲一震。
震動的節奏踩着心跳的收縮規律,全身的血液跟着它咆哮潮汐。天地間的鼓聲,宏大厚重的蒼老的,祭祀的聲音。
尹大師常年谄笑造成面皮下垂,整張臉吊吊着,總是有摔的危險,雖然他随時可以不要。他那惡俗的,泛着油膩膩味道的臉上沒有懼色,反而興致盎然:“這是在祭祀誰?”
密密麻麻的鼓聲如海潮,襲來,退去。尹大師恍然大悟:“好多年沒有聽到了,這個鼓聲。多懷念啊,有一個人……”
他頂着肥厚的肚子站起來,瘋瘋癫癫狂吼:“彌明!你回來了!你回來報仇了對嗎!彌明!你出來!”
主樓樓頂出現一個人,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出樓頂,懸在半空。普通人是看不清的,廣場上的所有人看得到他高而纖瘦的身影,鼓聲驟止。尹大師更癫狂:“彌明!”
那人閉着眼睛,雙手張開,高高在上,不落人間。
天地齊問:
“因何修道!”
山川震怒:
“因何為人!”
因何修道!
因何為人!
尹大師大笑!
“這麽多年了,你的問題毫無新意!毫無新意!”
纖細的人影睜開美麗的圓眼睛。
“因何修道?為了擺脫五道輪回,為了走金橋,為了不再受苦受窮!因何為人?我怎麽知道?你以為都可以像你一樣,不死不朽,跳出輪回,旁觀世界?那麽多人崇拜你,找尋你,我卻連饔飧宴都擠不進!這個答案我想了那麽多年,夠不夠好!”
漂亮的,神的眼睛看尹大師,似悲似憫。
“因何為人!”
“因何修道!”
尹大師手一揮,地下鑽出一條巨大的蟒蛇,蛇頭架住尹大師,蛇身揚起,長長地仰入蒼天。尹大師和人影齊平,神情狂亂:“修道就是為了不當人!不生老病死!我早不想當人了!”
他伸手去夠那張熟悉的臉,影子螢火四散,他摸了個空。濃厚的雲層瞬間裂開,一輪望月正在天裂中,光芒浩浩,威儀蕩蕩——
天睜眼。
月是冷的瞳仁,看着人間。月色是天地目光,伎倆禍心,無所遁形。
尹大師的蟒蛇傾倒碎掉,尹大師從半空摔下來,沒有摔死。他看見一個女人走向自己,一個男人走向自己,一個老頭子一瘸一拐走向自己,一個小孩子跌跌撞撞走向自己……
十個人!
尹大師祭出一張鐵券,蟒蛇銜着鐵券騰空飛起,穿過人影,撲上頂樓。祭出鐵券,尹大師全力盡洩,身軀一癱,動彈不得。十個橫死之人對着尹大師拉拉扯扯,尖叫,狂哭,拉扯尹大師的生魂。尹大師立刻在額上貼符,隐藏生氣。
蟒蛇飛天,卷一個人影,狠狠擰絞。一聲鷹哮紮透長天之雲,蠱雕巨翅一展,爪子一刨,從蟒蛇嘴裏刨出鐵券,血雨橫飛。
人影摔下半空,卻又消散。
月光越來越盛,盛到沸騰——震天動地的獅吼。
巨大的白獅子,在樓頂緩緩站立。天之眼看他的身形,月光追他的剪影,潔白的鬃毛肆無忌憚掠奪月色,浮浮蕩蕩,仿如夢境。
白澤的咆吼,拂兇除晦,清靜寰宇,外道驚愧,天魔懾懼。
尹大師大笑:“你不能傷人,你不能傷人!”
不止那個十個人,越來越多的冤魂聚集,他們找不到尹大師,茫然地打轉,圍着尹大師打轉,一圈,一圈,一圈,漩渦蔓延擴散。
無可匹敵的聖獸威嚴地看着渺小的人:“汝非人。”
放棄神子身份,天睜眼,天見證!
白澤氣志清明地長嘯:天地大道,萬衆千生,奉天鈞令,諸君悉聽!
除晦!
天雷一炸,正炸在漩渦中央。組成漩渦的厲鬼齊聲悲鳴,尹大師灰飛煙滅。另一道天雷正劈着白澤,巨大的白獅子摔下頂樓,縮小,變成一只幼小的貓兒。蠱雕一抓,把貓兒扔進林應懷裏,林應抱着言辭一轉身,三對翅膀同時出現,黑色的巨獸硬抗了第二道天雷。
厲鬼的漩渦灰燼一般消散,林應倒下,懷裏護着一團雪白,沾着血。
虞教授掙脫韓一虎,連滾帶爬沖過去,顫抖地試林應的脈搏鼻息,再去試言辭的。虞教授閉着眼深呼吸幾次,睜開眼:“虎子,你把車停哪兒了?”
韓一虎背起林應:“去醫院嗎?”
虞教授抱起言辭,言辭勉強睜開眼睛看虞教授,撒嬌地蹭蹭。果然,不可欺天。
“言辭說回家。”
韓一虎糊裏糊塗地把車開回林應家,兩個人把林應和言辭安頓好。林應的翅膀始終張着,血色淋漓。
林應要求言辭變成人,他有話說。
“我是你的愛人,你是我的愛人。”
“所以你做什麽我都能理解,你要承擔什麽我都能跟你分擔。”
“只是希望,你能告訴我。”
言辭摟住林應。
“爸爸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拼命長大,努力生存,就是為了等待機會。”
“我要宣告,我是真正的白澤。”
“保鎮隆平,護佑三界,拂兇除惡,洞治清明。”
正告萬靈:
白澤,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