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56 琈下

虞教授推開薄薄的防盜門,看見一個矮小幹瘦的老太太。

衣着被貧窮困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她所有的生命和水分都被生活榨幹,剩下皮包骨頭和被歷練出來的兇狠。她年輕的時候不美,老了更醜,一生都活得沒有幸運,也沒有道理,所以她用不着跟誰講道理。

柳老太對着防盜門又踢又砸,這種劣質的防盜門薄得像鼓面,整個樓道響得上下通暢。她看見從門後面突然出現的男人,嘴裏滔滔不絕的髒話一停。這個優雅的男人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有點像個諷刺。

“您好。”虞教授不知道怎麽稱呼她,這種年紀的人自己就是個不□□。柳老太想起來要接着罵,虞教授聽到裏面傳出悠長的痛哭聲。應該是徐悅的母親。他略微着急,想把炸彈帶走:“不如……我們換個地方說?”

柳老太喉嚨震動:“你是哪兒冒出來的?”

虞教授把□□遞給她:“我是徐毅的領導,你有話可以跟我講。”

“領導”這個詞對一定年代的人很有用。柳老太揪住虞教授的領子:“那你一定要做主,你把姓徐的趕走,你去我家,把姓徐的趕走!”

虞教授的人生到目前為止都是輝煌矜持的,他第一次被人拽着領子晃,還要照顧對方是個異常矮小的老婦人所以必須彎着腰謹防她摔倒。離得太近,老婦人的口水噴他一臉。

“您冷靜,您冷靜,好的那麽我們馬上走。”

柳老太在虞教授的車裏摳座椅:“這是真皮的嗎?”

虞教授聽她的指甲哧啦哧啦刮Claudia真皮座椅,咳嗽一聲:“……是的。”

“很貴哈?你是大官,你很有錢哈?”

“不,只是我的警銜比較高……”

“你不是姓徐的領導嗎?”柳老太立刻豎起眉毛聲音變尖,仿佛上當受騙。虞教授開着車,只有嘆氣:“我是他的……領導,是的。”

柳老太突然很憤怒地宣布:“我們那裏要拆遷了。林召你知道嗎?他要來拆遷。拆遷費還可以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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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教授無奈:“是的,我知道。”

柳老太不知道在後座掰什麽,咣當一彈,虞教授的心跟着一跳。他從後視鏡看柳老太,她低聲嘟嘟囔囔地咒着誰好死不死,虞教授對本地方言一竅不通,還是聽到了幾個音節。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冷靜的,聽到那幾個音節他确實是憤怒了:“你知道那個姓徐的警察是為了救你犧牲的吧?”

柳老太扯着嗓子:“所以他來找我賠命!他不是英雄嗎?英雄還索命?你讓他走,你讓他走!”

虞教授一攥方向盤。

柳老太的住址比徐家更糟糕。虞教授穿行過長長的堆滿各種家具垃圾的走廊,一些櫥櫃明顯擱置十年以上毫無用處,就是不處理掉,理直氣壯明目張膽地堵着通道。虞教授估量一下,如果發生火災,這幢破樓裏的人一個也跑不了。他想着如何建議這些人收拾一下長廊,胸前的琈突然一熱。

虞教授用手指揉一揉小石子,越來越燙。柳老太打開長廊上一排木門中的一個,虞教授跟着她深一腳淺一腳進門。柳老太的兒子聲稱自己身體不好常年卧床,女兒從不上門,老頭子剛死,沒有銷戶。她頑強地沒皮沒臉地活着,照顧自己的兒子。一間一居室,一眼看上去又破敗又整潔。唯一的卧室門開着一條縫,虞教授看見兩條年輕人的毛腿翹着,一只腳晃來晃去打拍子。

柳老太對虞教授用渾濁的方言低聲嘀咕,虞教授聽不懂,只能微笑。胸前的琈熱得不正常,讓他很癢。

“您看,如果今天徐毅過來了,我會讓他‘走’。我是領導,他必須聽我的,他會永遠離開這裏。您就不要再去徐家鬧了。如果徐毅沒來,也許是他看見我,自己就走了,再也不敢上門。”

卧室門裏的床咯吱一響,一個年輕男人拿着一本雜志趿着拖鞋上廁所,眯縫眼掃虞教授和他親媽,嘴裏冒一句:“傻逼。”

可能是罵虞教授,可能是罵他親媽,可能是都罵了。

他一摔衛生間的門,柳老太抹眼淚,嗚嗚嗚地哭,嘴裏還在咕嚕。虞教授終于聽明白她先前在咕嚕什麽,她向虞教授訴苦,想着讓虞教授幫她兒子找個工作。

今天就算不鬧鬼,這個世界對虞教授來說也夠奇幻了。

年輕人還在衛生間裏,虞教授決定結束這一場的确傻逼的拜訪,他對着柳老太一笑:“您等着,我站在門口背一遍警察條令,徐毅不會再來了。您不要再去徐家鬧。”

虞教授一直站着,沒有坐下,所以轉身就走。天黑了大半,柳老太舍不得開燈,只有衛生間裏有光亮。逼仄的房間簡直像把人往外擠,他一刻也留不住。剛走一步,琈石劇烈一燙,破舊的木門砰地一撞。

虞教授後退,柳老太矍铄地吱哇一叫,他踩着她了。虞教授想道歉,木門又被撞一下,柳老太用方言咒罵姓徐的死也死不幹淨。虞教授再斯文也瀕臨暴發,他受夠了,于是上前伸手一開門,門口的人形,沒有頭。

柳老太使出全力把虞教授往門口一推,自己跑到衛生間門口護着,尖叫讓兒子別出來。虞教授在摔向無頭人形的瞬間甩上門,靠着木門喘息。他拔出火铳,檢查裏面有朱砂。

虞教授拎着火铳捏鼻梁,整個人頂在木門上,撞門力度越來越大,虞教授快彈飛。他全力撐着,不得不高聲道:“徐毅!是你嗎?”

柳老太亂七八糟地哭喊,虞教授覺得這怎麽哪裏不對。一定有哪裏不對。他頂級配置的大腦高速運轉,柳老太震耳欲聾地叫:“真有鬼啊!”

虞教授看她。

她指着門外:“姓徐的進來了!他進來了!”

虞教授轉臉對上一截血淋淋的脖子。

虞教授向後一躲,門上面浮出脖子,肩膀,胳膊,一只手,向前摸索,掙紮着往裏進。肩膀到袖子黑藍色的制服,像是警服。

徐毅。

虞教授認出來了,那就是徐毅。徐毅天生脖子右後側有一枚不小的胎記,是個紅色的逗號。那只手險險挖過虞教授的臉。

虞教授用火铳瞄着沒有頭的學生,扣不下扳機。琈發熱,可是背後的符什麽動靜都沒有。如果有危險,言辭會知道。這個“鬼”對他沒有危險?沒有惡意?

虞教授突然問柳老太:“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救你的那個警察,長什麽樣?”

柳老太被他問愣了,終于不再亂叫。虞教授手裏拿着一把火铳,他忍着不去瞄她:“我問你,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去過他的追悼會嗎?”

柳老太不嚎,那半截嵌在門裏的鬼魂也不動了。虞教授自嘲到底是個凡人,真的被吓住,這點問題都沒看明白。

“如果按照鬼是生前形象的這個邏輯,徐毅救你犧牲時穿的不是警服。他雖然面部重創顱骨碎裂,入殓的時候被整理得很體面,那個時候他穿的才是警服。你誤以為他沒有頭了,是不是?頸部右後側的逗號胎記,他背對着你保護你的時候你看見的,對吧。”

柳老太愁苦愣愣地看他:“什麽意思……”

虞教授收起火铳:“意思是,我的學生沒有成為什麽厲鬼,也沒有來找你索命。”虞教授打開木門,門口的無頭人形保持着僵硬的姿勢。警服只有顏色對,形制完全不對。

“你想象的。”

虞教授穿過“鬼魂”,站在門外,微笑:“你如果還堅持什麽警察索命,這個人形在這裏永遠不會消失。因為他是你創造的。”

琈滾燙的溫度,瞬間退卻。

虞教授拔腳就走,穿過垃圾場一樣的長廊,跌跌撞撞下樓,坐進車裏,伏在方向盤上流淚。無懈可擊的,幹練得體的虞教授,其實曾經恨得發狂。

虎子的追悼會,被他救過幫助過的人,一個也沒出現。

他們怕韓家找他們要錢。

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安慰自己,平衡自己。英雄就該犧牲,或者英雄其實沒那麽英雄。

虞教授抓住胸口的衣服,琈石冷硬地墜着。

林總要參加一個酒會,他的安保工作由小林總全權負責。林總和小林總之間最近的氣氛又有點緊張,但不太像是争執。

“有點滑稽,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小林總好像怕林總被殺。”技術組的溫組長是個典型的英俊的書呆子,在電視劇裏容易出演斯文敗類反派男二勾引三觀不正少女觀衆。他無論說什麽都一板一眼十分機械,自我感覺運籌帷幄決勝幕後,路組長很少能見到這位大四眼。

路組長此刻站在他身後,認真觀察一整面牆的監視器:“老大竟然讓你出山了?這次酒會他很重視。”

溫組長的眼鏡片反着光,看不清眼睛:“土地競标,拆遷,很敏感。”

“林總又要拆遷?”

溫組長敲鍵盤,用耳麥講話:“四組攝像頭偏離了四十分。是的這是很嚴重的錯誤,你給我糾正回來。”

監控畫面裏小林總從不同角度走進酒會的會場,西裝革履寬肩窄腰。溫組長的鏡片一閃:“你知道法國人管對異性極具魅力的女人叫加農炮麽。”

路組長哼一聲:“嗯?”

溫組長看着監控畫面:“如果把所有人對異性的吸引力就此量化,你覺得我們老大是個什麽級別?超重型武器?”

超重型武器雙手□□褲兜,站在林總後面,女士們對着他有意無意地笑。無差別費洛蒙攻擊,群體傷害,團滅。

“老大和他哥的感情很好。”路組長說。

“我聽說老大剛退伍那年他們兄弟關系很緊張。”

路組長笑:“無意炫耀,我是跟着老大創業的。老大在軍隊裏幹的活兒你不會想知道,這造成他對‘平民的世界’适應困難。林總全力支持,無論是資金還是人脈——不過在他事業剛有點起色的時候,林總就跟中邪一樣。”

“嗯?”

“林總有段時間愛揭老大的短。有一次在跟別的老總介紹老大的時候,說老大小時候是小細脖子大腦袋。”

“噗……咳。你在一邊?”

“老大跟林總大吵一架,我們圍在外面怕他倆真打起來。老大咆哮的非常兇,咆得整個總部都知道他自己小時候小細脖子大腦袋了。”

路組長出去安排人手,溫組長繼續看監控器,調整攝像頭。超重型武器的魅力滿屏閃,溫組長酸一聲:“現在腦袋也不小。”

虞教授進門,言辭伏在沙發上打瞌睡,朦朦胧胧地看見虞教授,很高興地跳下沙發歡迎他。虞教授半蹲着抱住撲來的言辭,蹭蹭他的毛毛。言辭嗅嗅虞教授身上的氣味,疑惑地一歪頭,好像不是危險,怎麽虞教授被驚吓了?琈味道怪怪的。

虞教授疲憊:“抱一會兒。明天是我一個學生的忌日,我心情沉重。”

言辭圓圓的大眼睛裏都是擔憂。他左右看看,林應還沒回來,韓一虎在健身房裏練拳擊,大客廳裏只有他和虞教授。于是他很羞澀地小小聲:“喵~”

虞教授眼眶一熱大笑:“謝謝。”

韓一虎拎着手套光着上半身出來,漂亮的肌肉毫不留情地攻擊虞教授:“回來了?想吃什麽?”

虞教授打量他,微笑,舔舔牙。

雖然失去過,但他有第二次機會。

他無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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