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60
60 海岸下
虞教授出庭完畢,心裏翻來覆去想玉棺的事情。他以前并不關注考古。昨天晚上他安慰言辭,也是在問自己。
我,我們,從哪兒來?
虞教授開車去工地,工程停止,來的專家更多。玉棺完全崩毀,遺留下的痕跡引起地質學家的興趣。只能探測到玉棺底部在地底延伸的一小截,圖上的玉棺像一只被剪下枝的果子。一個高個子男人正在現場測繪,他畫的不是現在的地貌圖,因為看上去,他們腳下的土地全在海平面以下。
初步斷定玉棺下面是海相沉積物,玉棺埋在沉積物上純屬巧合。一萬年前的海岸線,正好擦過柏山。
虞教授看過一些地質研究的論文,大部分都是理論,吵了幾百年,還要再吵幾百年。他覺得地質地貌是對時間的記錄。上大學時他沉迷于收集一切海岸線演變的地圖,海洋和陸地沉默恢弘地進行拉鋸戰,無止無休。
韓一虎穿着酒保的襯衣馬甲長褲帶着眼鏡型面具站在船上,調酒。他為了化裝偵查曾經深入地學習過,并且這一招成功讨好了雲陽。韓一虎包裹得周正挺拔,□□在他的領子和袖扣還有腰部掙紮湧動。有種人往那兒一站就催情,他本人,卻什麽都不用做,正經無辜得讓人牙癢。
已經有六位女士擰過他的屁股。将要有第七位。
雲陽原諒我。韓一虎在心裏禱告,雲陽原諒我。
小韓警官壓抑着掐死一只貓的沖動,因為這只貓把他拉上船,把工作人員催眠得稀裏糊塗,逼他換上酒保的衣服,各種意義的上賊船。小韓警官覺得言辭胡鬧,在一群貴婦中間想把言辭拽走。言辭一臉肅然看着韓一虎,問他:“有句俗語,你知道吧。”
韓一虎充滿了拐帶未成年的罪惡感,雖然明明是言辭把他拉上這條豔船:“不知道,回家。你出事雲陽不會原諒我。”
言辭眯起圓圓的眼睛盡量讓目光犀利:“貓是虎舅舅。”
“什麽玩意兒?”
一時不察,韓一虎就被第一位女士擰了屁股。
“你有隐藏身材的戒指麽。”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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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辭仔細觀察遠處打扮成貓女的女招待。貓耳朵貓尾巴貓爪爪,他很疑惑,原來這樣是性感的嗎?
游輪非常大,言辭在甲板上看見很多二十上下的年輕男孩,等待挑選。“小甜點”就是這個意思,無聊時安慰空虛胃部的小玩意兒,有可能還危害健康。他們大多數跟酒保或者安保有關系,才能來船上“找機會”。言辭心想回去就讓林應查公司裏誰在偷着拉皮條。貴婦們大多數互相認識,聊天時三三兩兩自動把自己歸類。
很快工作人員就發現船上最甜的小糕點是誰了。瘦瘦高高眼睛圓圓大大的男孩子,沒有打扮過,襯衣牛仔,身上沒有香水,散發着被陽光親吻的潔淨氣息。
韓一虎身邊的酒保用手肘頂他:“那只小鴨子是你帶上船的?”
韓一虎一愣:“什麽,鴨鴨鴨子?”
對方很不屑:“裝什麽,我看見你帶他上船。你和他的抽成怎麽算的?他今天能狠賺一筆了。說起來這種‘我很幹淨’款真是永不過時,跟老頭子們喜歡鄰家少女型是一個道理。”
韓一虎腿一軟,言辭要真被誰當小糕點吃掉了,他不知道雲陽和林應誰會更憤怒。韓一虎甩了圍裙沖出吧臺,猶豫一秒是掐死言辭還是帶他離開。掐死明顯不行,帶他離開……韓一虎走上甲板才發現,他們,已經離開海岸。
言辭像模像樣戴個大墨鏡:“喲。”
韓一虎差點發作:“你在做什麽?”
“我要救人。”
韓一虎咬牙切齒:“我會建議雲陽把你橫在腿上打一頓屁股。現在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否則我就跟那些保安胡編一個你的什麽問題,他們跟總部聯系,林應馬上就知道你在豔船上。”
“然後虞教授也知道你上豔船了。”
韓一虎一僵。言辭小臉很倔強地看着他,他吐口氣:“行了你心情不好需要發洩,我陪你發瘋,但是萬一事情暴露你要幫我跟雲陽作證雖然我足夠誘人但我真的什麽都沒做。”
言辭推一推大墨鏡。這墨鏡可能是林應的,鏡片對他來說太大,蓋了一大半的臉了。
韓一虎十分鐘之內大致搞清楚這條游輪上的人際關系。二十分鐘之內記住能見到的所有人的名字。他一直都是很棒的警察。這些貴婦來自于同一個階級,生得好或者嫁得好,有錢有閑。他很感興趣的是有幾個人十幾年前上過同一個高中,市一中,這幾個女人很自然形成“小團體”,“小團體”的領導者就是那個戴廉價項鏈的女人,姓齊,嗓音甜美高亢,大說大笑。
韓一虎即便沒有言辭的本事,他也可以掃一眼就知道一個人是什麽貨色。女人的小團體當然也不團結,不過韓一虎沒有興趣繼續研究。他終于發現,言辭在看齊女士——的胸。确切來說,是她廉價的項鏈。項鏈平淡無奇,墜子是個花生粒一般大小的……蟬?
天突然一黑。
預報說今天晴空萬裏風平浪靜,好像不對。韓一虎心裏強烈不安,他很少這樣恐慌。海洋令人畏懼,大約因為它是生命的起始,也可以成為生命的終結。最重要的,韓一虎,不會游泳。
船體開始颠簸,開始很微小,逐漸劇烈。韓一虎從小就怕水,他對船務一竅不通也知道現在情況不容樂觀。船艙裏的酒吧舞池驚叫一片,什麽東西稀裏嘩啦一倒。韓一虎搖搖晃晃上甲板找言辭,言辭無影無蹤。韓一虎心裏一慌,剛剛看見他靠着圍欄,掉下去了?韓一虎被一個胖女人砸倒,他顧不得紳士風度,把她一推自己爬起來:“言辭!你哪兒去了!”
積雨雲越積越厚,韓一虎看到雷電。他跑向駕駛室,船長面無血色:“我們找不到航向了。”
韓一虎将近噴火:“可是我們才剛離開海岸!”
鋼鐵巨物可能不像它那些需要揚帆的祖宗們懼怕飓風,但覆滅也同樣是頃刻間的事兒。
甲板上那幾個年輕男孩叫得非常慘,韓一虎咆哮:“他娘的閉嘴!保安人員都死哪兒去了!”船體一晃,他一下子趴倒。
言辭你給我等着,回岸上我一定讓雲陽修理你。
暴風雨頃刻而至。
韓一虎覺得有人拿着蓮蓬頭對着他的臉沖,他睜不開眼。必須找到言辭,他在颠簸的甲板上爬行。所有人都趴着,根本無法站立。船艙裏更危險,沒有固定的物體來回砸。韓一虎摩挲着:“言辭?言辭是你嗎?”
他摸到一個女人的腳。
韓一虎在雨幕中勉強看到一個金屬的蟬。
高中女生,湊在一起,要有個“女皇”,也要有個“奴隸”。中間層的人敬仰女皇欺壓奴隸,一個小小的人類社會縮影。十幾歲的齊女士領着同樣十幾歲的其他女士們欺負另一個十幾歲家境貧窮的女生,老師懶得管。欺負三年,齊女士出國上大學,貧窮女生沒考上大學嫁人生子。兩年前同學聚會上齊女士微笑着對蒼老無措的貧窮女生道歉:“對不起啊,年輕不懂事。”
大家一起笑,感嘆那個時候太年輕,回憶青蔥歲月。
第二天,貧窮女生自殺。
韓一虎眼前一花,他看見一個游輪清潔工打扮的中年女人站在甲板圍欄裏面往外看。她手裏拿着拖把,身後的船艙裏正在舉行狂歡派對。海面越來越深,幽深的水面中,看不到底,看不到岸。中年女人爬上去,往下跳。
韓一虎叫:“別跳!”
他上去拉她,沒有拉住。撲通一聲,水花不大,沒什麽聲音。派對樂曲很嘈雜,男女沒有停止嬉笑。韓一虎大喊:“有人跳海了!”
男女繼續嬉笑,笑聲如滾雷,韓一虎一回頭,看到那個中年女人,繼續凝視水面。
黝黑的水面,忽然出現影像,一艘在暴風雨裏打轉的游輪,幾近傾覆。
韓一虎明白了。
同一艘船!
一道白光沖出水面,建木鞭纏住韓一虎,把他往水裏一拉,韓一虎瞬間回神,他趴在甲板上,對着齊女士脖子上的金屬蟬。
齊女士臉上的妝花成泥。
她縮着痛哭,含混地低聲咒罵:“我道歉了!我道歉了!”
韓一虎在劇烈的搖晃中勉強攀住圍欄,水面上浮現一張巨大的,浮腫的,蒼老的,女人的臉。
她凝視着水面。
齊女士死命抓住韓一虎:“我道歉了!我都道歉了!”她那條廉價項鏈上的金屬蟬崩碎,劃傷她的臉。水面巨大的女人影像愈發清晰,她從水下的另一個世界,看着這條船。
韓一虎心裏一動:“你這條項鏈,是尹大師給你的?”
齊女士抓着韓一虎,他是個強壯有安全感的男人,她把男人當救命稻草:“她纏着我!她一直纏着我!”
韓一虎的胳膊被她用尖利的指甲掐着,他忍着不一把掀翻她:“尹大師給你一只蟬困住那個鬼讓她誤以為自己活着無休無止跳海,原來如此……她在這條船上工作在這條船上跳海你為什麽還上這條船……好的我明白了,你根本不知道……”
尹大師死了,他可不是彌明,留下的東西會逐漸崩毀。
“都過那麽久了!我都道歉了!誰知道她要死!”齊女士崩潰大叫,“誰知道她為什麽會自殺!都過去十幾年了!”
水面的女人臉疲憊,不美,無望,神情渙散,沒有活人氣息,生前死後,竟然沒差別。女人臉越來越大,仿佛她越來越近,幾乎是船體幾倍大時候,她,笑了。
森森的牙齒,慢慢開啓,将要吞掉這艘船。
細瘦的瑩白的影子,浮在空中,狂風巨浪碰不到他。他美麗的圓眼睛溫柔地看着她蒼老的臉,他原諒她。
“別殺人。”他站在空中,低沉溫和的聲音在暴風雨中穿透回蕩,“不要殺人。”
水面的女人臉瞳仁一轉,轉向言辭。她繼續張嘴,游輪在她嘴裏下沉。
言辭輕嘆,在空中雙手一伸,絢麗的光暈幻化成蝴蝶,雲霞在風雨中擴散,聚攏,飛入船底,進入女人的嘴巴。
水面波光粼粼,女人沙啞的哭聲透出水面。韓一虎聽過很多人嚎哭,這個女人蒼涼絕望的哭聲像是撕裂了她自己的喉嚨,又哭又嘔,吐出發酵十幾年惡臭的穢物。難堪,難看。
“我來救你。不要殺人。”言辭輕輕擡起雙手,一群蝴蝶從水底飛出,往他手上聚。水面上女人臉越來越淡,越來越淡,蝴蝶聚成完美的光球,女人臉徹底消失,暴風雨驟止。
“我要救的人是你。對不起,我來晚了。”
言辭飄在半空,雙手托着的光團,晶瑩無暇。
齊女士還在重複:“我道歉了!”
游輪遇到暴風雨,幸虧船長機智沉着應對,把一船人安全帶回。船上的人看到海岸,全都痛哭。他們覺得自己在颠簸的船上滾來滾去摔來摔去,還好時間不長,又看到陸地。齊女士過度驚吓,手裏攥着一條廉價項鏈,誰也拿不出。她大約需要靜養,船上的貴婦們都需要靜養一段時間。
韓一虎一看手表,他們上船到下船,一共兩個小時。言辭背着背包走在前面:“晚飯之前要趕回去。”
“如果雲陽問起咱倆幹什麽去了,我不會騙他。”
“他不問呢?”
韓一虎堅定:“那就不說。”
沙灘公車還沒來,言辭坐在候車長凳上,雙手插兜。韓一虎笑一聲:“心裏舒坦了?”
言辭晃晃腿。
“我早該猜到你要救的肯定是鬼。”
言辭嘆氣:“不殺人怎麽都好說。回頭是岸。”
韓一虎頓一下:“尹大師留下的爛攤子,你都要處理麽?”
言辭眯起眼,對着韓一虎笑:“是呀。偶爾可能需要你幫忙。”
他坐在陽光裏,身上散發出被太陽親吻的,清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