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62

62 等待

……山。

林應站在山裏。

他對地形植物一概沒有研究,山對他來說看上去都一樣。綠樹,植物,奇奇怪怪的花草。他靠在一棵樹上,感覺心被挖掉了。

林應被人罵胸腔漏風,諷刺他沒心沒肺。現在他真的感覺胸口空蕩蕩。林應低頭看,胸口一個洞。沒有疼痛,悲傷,憤怒,什麽都沒有。最珍貴的丢了,“林應”只是剩下的。

林應靠着那棵可憐的細細樹苗,仰着頭看陽光穿過密林繁茂的樹枝,形成點點的光斑。他全身都是傷,血液奔湧。心被挖走,他連哭都辦不到了,血代替淚無休無止地淌。

他等待死亡。

安靜地等待。

遠處有響動,有人輕輕踩着碧草樹枝走過來,可他不在乎。他仰頭看千辛萬苦穿過層層樹葉的陽光,然後聽那人喊他:“林應。”

烏發白袍,立在風中的青年向他伸手:“林應。”

言辭?

不,不是言辭。

……岳父大人。林應一身黑衣,血流四處,歪着臉渙散地看彌明。彌明手裏遞給他一顆跳動的心髒,那顆心髒掉在地上,變成一只瑩白蓬松的小白澤,蹦蹦跳跳竄進林應懷裏。

林應終于流淚。

林應睜開眼,胸口沉甸甸壓着一只白色毛團,軟軟的絨毛在清晰的晨光中虛化。胖鼓鼓的小天使團成一團,結結實實壓在林應心髒跳動的地方。

他從不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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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辭從不曾離開林應。

林應的理智毆打失控的感情,他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是哭醒的。他強制自己平靜,緩緩吸氣,緩緩吐氣。言辭的小身體一起一伏,他睡得很香。昨天晚上睡着前,言辭在他面前變成原形,聲稱林應如果真愛他,就要接受他每一面,包括“不太大的原形”。

林應想把胸腔裏正在跳的玩意兒真的挖出來,把言辭裝進去。這樣,言辭永遠都不會丢。

早上起來林應準備早餐,韓一虎拎着虞教授的西裝一溜下樓跑進洗衣間熨燙。虞教授穿着睡衣打電話,今天他要出庭還有很重要的會議時間很趕。林應到處翻番茄醬,明明還有一瓶,他又不敢問言辭是不是偷吃了。

清晨是現代人類最具有臨戰意識的時刻,到處沸騰,兵荒馬亂。

除了言辭。

言辭在餐桌上優雅地溜達。

林應擺盤子:“親愛的,不要在餐桌上遛彎。”

言辭坐下,揚起毛茸茸的小下巴,冷傲地看林應。

虞教授洗漱完畢走過來親親言辭:“我們又不掉毛。”

言辭優雅點頭。

虞教授剛想坐下,手機鈴聲把他往前一推,他立刻回客廳接電話。韓一虎把西裝熨好拎出來挂着:“昨天晚上你說要穿這一件出庭,是吧親愛的?”

虞教授的西裝全部出身薩維爾街,地道的英式,肩線板直腰線收縮,忠誠地展示虞教授瘦削挺拔的驕傲身形。薩維爾街那位可敬的老先生對虞教授身體的熟悉程度可能還在小韓警官之上。

言辭在每一件上都打過滾兒。雲陽不承認言辭掉毛,小韓警官只好拿粘筒默默地清理。

虞教授歪着頭夾手機,雙手翻材料,手機那邊律師的聲音極度聒噪。虞教授最近參與一樁謀殺案的調查,計算六十多種刀片的切割方式角度和阻力。林應覺得這位神也是不容易,瞧瞧這一屋子的人物,這位神還堅持着自己樸素的人生道路:唯物主義加減乘除。

虞教授打完電話嘟囔:“我找個機會給她介紹個好的心理學專家,她的焦慮症得看看了。”

林應看用爪子滾葡萄玩兒的言辭:“需要言辭幫忙嗎?”

虞教授無奈:“不必,我依舊堅信我們這個世界的各種公式。”

林應舉手:“我不是要挑釁您,和您的公式。”

虞教授摸摸言辭:“言辭有言辭的職責,對吧。”

言辭低頭撥弄可憐的葡萄。

被害人站在門外。

林應沒看見,韓一虎沒看見,虞教授也沒看見。

今天太陽沒有升起的時候,言辭跳下床,輕輕走進客廳。血淋淋的女人站在客廳裏,空洞的眼眶對着小貓咪。

言辭用他圓圓的眼睛看着這個幾乎看不出人形的女人。她是跟着虞教授回來的,虞教授背後的符提醒了言辭,言辭卻看不出她的惡意。

她那麽沉默。

言辭藏起她,請她呆在門外,她就沒有進來,在門外站了一夜。她其實沒有什麽意識,只是遵循生前嚴格恪守的禮貌,就如……

言辭在追悼會外面看到的小韓警官。

大多數鬼魂只能無意識地重複生前最惦記的事情。

那個時候,言辭看見那個警察低着頭站在追悼會外面,來回重複:生日快樂。追悼會裏一片國徽制服,鬼魂進不去。

月光很安靜。

坐在月光裏的小小白澤認真地看着被害的女人。案件進入司法程序,不是剛剛發生,女人已經徘徊了足夠久。

“你最後的心願是看到兇手被捉住嗎。”

小小白澤溫柔的眼神很博大:“你相信虞教授嗎?”

他的小爪爪輕輕點一點被害人懸在空中的腳。

“真相會被找出來的。”

虞教授還沒吃兩口早飯,手機又響。他嘆着氣接起來,又去翻資料,韓一虎跟在後面舉着小籠,趁那個律師焦慮發作講個不停的間歇喂虞教授一口。

言辭擡着小臉看虞教授打轉,韓一虎跟在後面打轉,林應捏捏他的小耳朵:“快吃。你确定要保持原形吃早飯?不如人形痛快哦。”

言辭跳進林應懷裏蹭蹭。

小家夥又看見逝去的生命了,林應很有經驗。言辭現在可以努力控制不共情,但他沒辦法不同情。

“這次是誰?”

“她,嗯,在等待正義。”

林應明白:“是虞教授現在要對付的……呃正規術語要怎麽說,的那個人嗎?”

言辭爪爪蹭蹭小臉兒:“對,就是虞教授要對付的人。虞教授的加減乘除證明那個家夥就是兇手。”

林應把嗓音壓得柔軟低沉,撫摸言辭:“嗯所以虞教授很了不起。被害人要求你報仇嗎?”

言辭爪爪軟軟搭在林應手腕上:“我不能幹擾太多。”

“我知道,我知道。”

林召最近很反常,他長久地坐在書房,不太去公司。樹苗兒想進去和爸爸玩兒,被沈肅肅拉住。

“爸爸等人。別搗亂。”

樹苗兒很郁悶:“等人最讨厭了。”

等待很可怕。因為不确定将來的結果。

樹苗兒回屋裏玩玩具,沈肅肅站在書房門口流淚。時間從來不停止,未知永遠在暗處蠢蠢欲動。

林召的手指敲桌面,手機鈴聲,突然一拳頭打碎寂靜。

他拿起手機,看着屏幕,接起來。

言辭和韓一虎在法院門口等虞教授,韓一虎笑:“我等過他很多回,頭一回在法院門口等。”

言辭抱着包包坐在很高的花壇邊上晃腿:“你經常等他?”

“以前。”韓一虎想起自己追虞教授的情景,笑起來,又暗下去,“現在跟他合作的取代我的那家夥……也挺能幹。”

“我好像也等過什麽人。”言辭坐在陽光下,他不怕曬,反正也曬不黑,“在很長很長時間的黑暗裏,一直等,一直等,對方就是不來。”

韓一虎小心翼翼措辭:“不是林應啊?”

言辭咧着嘴笑:“昨天晚上我夢見我終于跳進他懷裏。”

被害人血淋淋地挂在客廳,家裏除了言辭誰都看不見。魂魄在等,等一個結果。

然後,她等到了。

回家後言辭把自己關在卧室,誰也不讓進,關了一天。晚飯前言辭頂着一腦袋小亂毛拎着大畫夾跑下樓。虞教授興致很高,在廚房準備晚飯,林應和韓一虎打下手。言辭盤腿坐在客廳地毯上,打開畫夾。韓一虎和林應對視,林應搖搖頭,韓一虎繼續幫忙。

畫夾裏是一幅素描,上面短發幹練的女人在笑。

言辭仰頭,由衷地輕聲贊嘆道:“你多漂亮。”

鬼魂空洞的眼眶淌下一滴血,虛無地滴在素描畫紙上,消散。群起的蝴蝶穿過窗簾,帶着最後壯闊的尊嚴,飛回天地間。

虞教授戴着隔熱手套端出最後一道菜品鳟魚培根:“等急了吧?開飯。言辭過來吃晚飯了。”

言辭歡呼一聲:“今天晚飯這麽豐盛!”

虞教授很驕傲:“所有等待都是值得的。抱歉林先生,我聽見你和虎子的肚子叫了。”

林應舉手:“我申請用筷子。”

韓一虎擺刀叉:“不要破壞氣氛。”

言辭高高興興:“刀叉刀叉!”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等他的愛人。

很久很久以後,他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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