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7
67 齊女上
一只蟬褪去最後一層外殼,破土而出。她飛起來,忿忿嘶號。
齊家大小姐好日子到頭了。
齊總續弦,日子迫在眉睫。齊夫人死了好幾年,齊總這才續弦,也算厚道。可是繼夫人還帶着個二十歲的兒子,大家就心照不宣了。齊總娶個年紀這麽大的,還允許帶着個成年的進門,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個“拖油瓶”,是齊總親生的。養着的外室有手腕,名正言順進齊家門。
齊女士是獨女,嬌生慣養,被齊總捧着當掌上明珠。“明珠”說到底是貨物,能被捧着,也能被踩着。齊女士追求自由玩了許多年,把青春玩過去,錯過最佳的聯姻時期,現在只好聲稱自己追求愛情。齊總指望不上她,十分失望,幸而還有兒子。齊總決定讓兒子認祖歸宗,齊女士當即昏了過去。
親生兒子繼承家業,齊女士一根毛都抓不到。
齊總甚至沒帶她去過一次老宅的饔飧宴。
不過齊總有自己的打算。自己這快四十的女兒豪門是不會要的,底子差的“新貴”可以考慮。林召的那個弟弟是個無奈之選,但是最近林召極有可能要倒黴。
齊總正式帶着兒子參加饔飧宴,沒見到林召。
是續弦,沒搞婚禮,但排場一定要有,該請的安保也要有。齊總特意請林應過來,有意讓林應和自己女兒見見。林應一直忙會場監控和人手布置,他旁邊跟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倒是笑笑的,幫林應調試鏡頭,好像姓溫。
林應以前當兵,身量高而結實,繃着臉向下看人的時候很有壓迫感。長相方面齊總還是滿意的,五官立體标準,英俊淩厲。襯衣領口開着一粒扣子,袖子挽着,雙手插兜,發達的肱二頭肌在布料的包裹下隐隐叫嚣。齊總覺得林應還行,能擺上桌當盤菜,當年姓沈的看上林召不就是為了門面。林應假裝不知道齊總剃刀一樣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剮,和溫組長看會場圖紙,“新娘”迎接路線。
齊總回頭問:“阿囡呢?叫她下樓。”
旁邊有人回答:“姑娘不太舒服,說想躺一躺。”
齊總蹙眉,慣到家了!
齊女士躺在床上哭。樓下兵荒馬亂好幾天,準備她父親的婚禮。齊總能發跡全靠齊夫人娘家的勢力,吸血一樣。齊夫人死得突然,沒立遺囑,這下齊夫人帶來的家底全便宜齊總外面養的那一窩了。齊總要把她打發出門,找的還是林應!什麽不三不四看大門的,他也配!
齊女士哭得面部泛紅浮腫,原本眼睛化妝都要費盡心機往大了畫,現在腫得簡直沒有。她少個硬件,所以是“千金”,可以估價的貨物,這麽些年,還以為這是個好詞。在她這個階級,她是要被賤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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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女士突然聽見一聲蟬鳴。
溫組長看見老大額頭的青筋。林應被當成緋聞女婿也不是一兩天了,哪家有個嫁不出去的林應都是備選,這還是擡舉他哥林召的結果。這次傳得格外真,齊總真的想合八字,專門請人看。溫組長閑得沒事黑進齊家的監控錄像看請的是誰,一個背着大包瘦瘦的少年。
這個溫組長眼熟,遙遠的不久前老大曾經讓他跟蹤過少年人,走起路來鏡頭裏只剩個碩大背包。然後老大讓他親自去印制一幀手機拍的大頭照……老大和少年。
溫組長用手撐下巴,調試監控。他覺得還是不要去詢問合八字的結果比較好。
林應很煩躁,無意識揮手扇了扇:“你有沒有聽到蟬鳴?”
溫組長聳肩:“報告老大,什麽都沒有。”
林應捏鼻梁:“太響了。”
溫組長撐着下巴調整角度觀察老大。根據路組長的八卦,老大年輕時履歷輝煌,軍人生涯問心無愧。現在的老大像是只巨翼的鳥站在籠子裏,委委屈屈蜷着翅膀發作不得。
“都看緊一點。”
“收到。”
齊女士被蟬鳴紮得一跳,仿如母親去世前大聲的斥責。她被鼻涕和痰堵了喉嚨,離水的魚一樣喘氣。蟬鳴在她腦袋裏拉鋸,無休無止,無休無止。齊女士着了魔一樣下床氣赳赳地開門,一眨眼看見門口立着的年輕男子,雙方都吓得不輕。
齊小少爺比齊女士更豁達,他私生子的出身就是上佳的歷練:“姐姐,爸叫你下去。”
齊女士手攥着門把手,輕微地響,越來越響,齊小少爺只作聽不見。齊女士喉嚨裏都是穢物,聲音沙啞:“我一會兒下去。”
齊小少爺頑皮眨眨眼:“我見到姐夫了,又高又帥!”
齊女士忍着不甩他耳刮子,只能甩門。她轉頭看見化妝鏡裏的自己,腫得面目模糊,被眼淚泡成一具浮屍。
齊小少爺對着迎面拍上的門板,微微笑。
他去過饔飧宴了。
他終于知道饔飧宴是怎麽回事了。
美味佳肴,分贓,投名狀。
得老先生庇佑的,風光無限。不得老先生庇佑的,杳無蹤跡。他仰慕過林召,也聽說林召将要完蛋。
齊小少爺舔舔嘴唇。
要麽富貴。
要麽死。
安保人員通常都西裝革履,作為安保人員的老大,林應很少穿西裝,不用出現的時候襯衣牛仔褲對付了。早上言辭起床的時候不高興,吃早飯的時候不高興,出門的時候不高興。弄得虞教授老看他,看他有什麽用?言辭推門出去前,林應大聲道:“我出生那會兒搞吃飽了撐的夏時制,什麽撥快撥慢時間,結果我們一家人根本不記得我到底幾點出生。我媽說上午,我爸說中午,我哥說下午。那個生辰八字是我哥找人挑了個一天當中最好的給我安上了,我冤不冤?”
言辭仰着小下巴出門。
虞教授無意識歪頭,虎子解釋:“言辭被人請去幫林應合八字。”
虞教授一愣:“啊?”
林應舉手投降:“那個不是我的八字!”
虞教授震驚:“居然有人信這個!”
虎子攤手:“被請去的是言辭。”
虞教授清嗓子:“這個……”
言辭很有氣勢地出門,林應心裏一慌,跌坐餐椅上。言辭嗖地竄回來:“你怎麽啦?”
林應啧一聲捂着胸口:“沒事。”
虎子道:“西子捧心,您是捧胃。”
林應沒勁跟他擡杠,他确實有一瞬間……像是感覺不到自己的心髒。
不跳動,空蕩蕩。
言辭圓圓的眼睛認真地看林應:“哪裏還不舒服?”
林應捏捏他的小下巴:“你不怕我裝的啊?”
言辭小模樣還是很認真:“是裝的就更好了,起碼你沒有不舒服。”
林應吐口氣。
虞教授道:“我要遲到了,先走了。”
虎子決定不能輸陣,打算跟教授來個吻別,被教授摁着臉推開。
從早上開始,林應就聽見蟬鳴。這聲音讓他焦躁。蟬鳴很冤屈,在土地裏悶了一口血,要盡數噴出。
溫組長叫:“老大?”
林應捏鼻梁:“嗯。”
齊女士跟着蟬鳴走。
齊家宅着實不小。加蓋,修繕,一層又一層,像個堡壘。最近幾十年的擴張,讓原本的老宅成為最西的一隅,終年泡在陰森森的晦暗裏。齊女士臉部未消腫,詭異地出現一種微笑表情。齊總根本不來,因為這是齊夫人娘家的祖宅。
“慧慧。”
齊女士聽見親切的呼喚。
“慧慧。”
“慧慧你過來。”
齊女士張開嘴。
本地什麽習俗,二婚迎女方時間是傍晚,表示這不是“新人”,已經很舊。嚴格來說齊總外室根本沒結過婚,被當成“舊人”也得幸福洋溢。林應親自去接人,被那個外室很是擡舉一番,什麽年輕有為性格沉穩,差點立刻做主讓林應倒□□門。齊總續弦,上流社會有頭有臉的都請了,唯獨沒請林召,大家默契地把他忘了。林應沉着臉,聽外室叨叨一路齊女士,熱切地仿佛嫁自己女兒。
外室的确更迫切,因為風聞林應家暴,打女人。
她低聲下氣委曲求全一輩子,不能從男人身上報仇,拉一個女人一起倒黴還是可以的。
林應終于把外室送到,外室去主卧休息。二婚女人,不用上桌,也不必參加舞會,因為不新。齊小少爺完全沒搭理自己那個煞費苦心找尊嚴的母親,她找不着。他跟林應打招呼:“辛苦了。”
林應笑笑。
舞會要開始,齊總一直沒出現。林應對耳麥道:“齊總呢?”
溫組長回答:“齊大小姐在齊總書房,書房齊總不讓安監控。”
林應立刻覺得不對,跑出監控室,沖向齊總書房。他在外面敲門:“齊總?齊女士?”
沒有聲音。
溫組長在耳麥裏:“的确只有齊女士進書房的影像,沒有人出來。”
林應一腳踢開書房的門。
齊總懸在半空中,骨頭架子吊着一層皮。
溫組長眯着眼看大客廳。
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一個細瘦的少年。背着大背包,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