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8
68 齊女下
骨相看發育完畢是青年,面相看一對圓圓大眼睛轉來轉去,是少年。溫組長覺得有意思,老板一輩子的運可能走在這兒了。溫組長掃視監視屏,老板站在書房門口,攔着不讓人進,繃着臉嚴肅道:“不要驚慌,我報警。”
言辭卻根本沒往書房方向看。
他在看另一邊。
林應一腳蹬着門框,預防“新娘”沖進去,不過顯然她也沒打算這麽做,把兒子護在身後,對着吊在半空的丈夫發呆。齊小少爺馬上反應過來,脫開母親的手臂,往外走。中年女人驚醒,抓着兒子極度驚恐地看着他:“你去哪兒?你去哪兒?”
齊小少爺恨不得掐她脖子:“你小聲點!別驚動別人!”他壓低聲音,“媽你傻了?”
他甩了母親鉗子一樣的手,離開走廊,一眼都沒往書房看。林應聽見書房裏有響動。一具屍體被一根繩子懸在吊燈上,慢慢悠悠打圈兒。面部皮皺在一起,沒有五官。看打扮倒是齊總沒錯,林應報完警捏鼻梁:“裏面有人麽?出來吧,一會兒警察就來了。”
又一響。
林應進入房間,小心翼翼繞過屍體,在寬大的辦公桌下面,看到一團人形。白色的裙子,一把頭發裏,睜開一只眼睛。
林應沖她伸手:“來,您先出來。”
齊女士哆哆嗦嗦伸出手指往後指,做口型:有人。
林應道:“警察很快過來,您現出來。”
齊女士傻笑:有人。
林應一回頭,齊總的屍體消失不見。一根空蕩蕩的繩子,晃晃悠悠。
林應站起沖出書房,新夫人暈着,一樓喜慶樂曲太嘈雜,簡直像翻湧。林應左右看看,走廊非常大,穿過的風異常涼。他心裏不知道怎麽一突,覺得必須趕緊離開,回房間強行拉起齊女士,把新夫人背上:“我們趕緊下樓。”
齊女士神情有點奇怪,沒有表情,默默跟着林應。林應在耳麥裏問:“溫組長?現在監視屏裏什麽情況?大宅有人進出嗎?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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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笑聲。
林應有點怒:“你笑什麽?溫組長?”
一聲蟬鳴,貫穿林應左右耳朵,紮得他一踉跄,一只手拔了耳麥。他扶着牆,把新夫人放下,前後看看,走廊……好像又長了。
書房門前的走廊明明挺短的,L型,一拐彎就是樓梯。
寂靜,非常寂靜。林應喘一口氣,覺得非常悶。
他一擡頭,天花板漸漸壓近。
齊女士開始焦躁,非常不安,來回走。她觀察林應,一臉惶恐地去摟林應,要跟他接吻。林應吓得一只手推開她的肩。齊女士瘋了一樣纏着他,林應是真懵了,被暈在地上的新夫人絆一腳,摔了個結實。
齊女士往他嘴上啃。
林應看見她嘴裏兩根蠕動的觸須。
齊小少爺興奮地臉色發紅,一直往西跑,跑到齊家舊宅。這些年層層疊疊的擴建,舊宅被埋在西邊的最深處——古舊的清末民初的建築風格,牆上學當時的西洋人擺照片,祖先們個個繃着嘴吊着眼,在黑白的顏色裏仿佛僵屍。齊小少爺心裏沒有害怕,只有興奮,他擰開最盡頭的木門,一頭紮進去。
齊女士不知道哪裏來的勁兒,兩條胳膊鋼筋一樣,打定主意非要吻上林應。戰鬥力十個齊女士不夠林應一只手,他一巴掌她就能骨折,所以反而林應根本不能用力。兩個人在走廊上滾,林應被纏得發狂,擡頭竟然看見韓一虎,大叫:“幫忙啊媽的你死了?”
韓一虎面無表情,舉起一直白蓬蓬的貓咪。貓咪盯着地毯上的倆人看。
林應一口血,一打挺起身把齊女士掀出去,伸手夠言辭:“救命啊!”
他一抓,韓一虎和言辭的影像水紋一蕩,手直接穿了過去。
齊女士的嘴咧開,嘴角向兩邊不自然地扯,像是微笑,嘴裏的觸須蠕動,蠕動,蠕動,金燦燦的眼睛……
林應攥起拳頭,在心裏勸自己,如果為了自救,打暈她也是可以接受的,加油林應,你可以的,加油,給她一下。
韓一虎咳嗽一聲,不知道怎麽安慰言辭。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地毯上滾,通常怎麽解釋這種運動……言辭抿着嘴,眼睛瞪得很大,韓一虎研究半天也沒研究出來這到底是個什麽情緒。憤怒?驚訝?
言辭翻個白眼。眼睛黑白分明的翻白眼就是好看,快趕上雲陽翻的了。
“咱去救林應?”
言辭肅着小臉:“林應命裏有這一劫。”
韓一虎忍不住:“不是說那個八字不是他的?”
言辭哼一聲,潇灑一甩大背包,往西走。
韓一虎跟上去:“這次還是尹大師?”
言辭掐手指計算:“第六代了。到時候了。”
沒人注意兩個人,從西面樓梯上二樓,往深處走。陳舊的長廊兩側列着照片,開始是彩照,後來是黑白照,随着時間褪色。歷代齊家人,死了不算完,還在紙片上虎視眈眈。
齊家的男人好像很少,臉上籠着死氣。
韓一虎看那些照片,冒一句:“齊總原來是倒插門啊?”
言辭慢慢一步一步走過各種時光剪下來的圖片。
咔嚓。咔嚓。
韓一虎聽見一種骨骼相撞的聲音,他站住,言辭對他搖頭,讓他屏氣。韓一虎眼看着一具……披着人皮的骨骼,咔嚓咔嚓,一步一歪,走過去。幹巴巴的皮皺在骨骼上面,擦過韓一虎的鼻尖。死去的皮肉一股壞掉的油脂味,韓一虎咬着牙不吐。
齊總搖搖晃晃走到走廊盡頭,一扇陳舊的木門突然打開,嗆人的黴味灌進肺部,鼻腔到喉嚨都是癢的。齊總擡腿,走進去。韓一虎嗆得流淚,無意中看到地面上一雙……皮鞋?
言辭修長的手指淩空一點,一張黃缯被點在空中,味道減小,韓一虎吐口氣。言辭悄悄走近,往裏看。
典型中式的祠堂,空間非常大。正對面牆上挂着匾,什麽什麽家傳。家傳下面擺着兩把官帽椅,官帽椅上半塌不塌的兩堆骨頭。往前兩溜圈椅,間隔茶幾,全都坐着,枯骨。
齊總的骨頭搖搖晃晃坐進最近的圈椅,六張圈椅,全都坐滿。
正中兩把官帽椅後面長條的幾案上供着一只盒子,蓋子開着,裏面空的。
韓一虎□□在空氣裏氤氲的人體油脂味道熏得惡心,把昏在地上的齊小少爺拖到一邊。言辭上前看看盒子。
韓一虎試了試,齊小少爺動脈還跳,說明沒死,被滿屋子死去的祖先吓昏了。言辭右手拈訣,默默念咒,房屋上空,揚起一陣清吟。
齊女士嘴巴一張,從裏面飛出一只巨大的金燦燦的蟬,擦着林應的臉飛出去。林應攤在地上喘息,齊女士趴他身上。他實在顧不上紳士風度,把齊女士往旁邊推,離他越遠越好。他實在是懊惱,這下在言辭面前沒清白了。
緩緩的,柔和的清吟打斷無休無止聒噪的蟬鳴,那把在林應腦子裏攪動的錐子被人溫柔拔走,林應抱着頭坐在地上。旁邊兩位女士倒着,他得先想辦法救自己。
蟬鳴一停,走廊倏地縮短,他看到樓梯口。
巨大的金蟬悠悠飛來,看不見韓一虎,也不怕言辭。齊小少爺醒過來,捏着額頭坐着,看見那麽大個的蟲子,一點表情都沒有。
言辭問他:“你不願意,我可以幫你消滅金蟬。到你父親算是六代,已經完成了。”
齊小少爺反問他:“金蟬走開,齊家呢?”
言辭攤手。
齊小少爺吞咽,過于用力盯着金蟬,眼睛是鬥着的:“我要。”
言辭問他:“你想好了?”
齊小少爺冷笑:“我是繼承人。你是上次我父親請來合八字的那位?原來如此。我父親竟然想把傳家寶給女婿,你覺得可笑麽?我是齊家唯一的兒子!唯一的繼承人!”
一提八字,言辭小臉有點黑。
言辭勸他:“其實你沒必要……”
齊小少爺突然一張嘴,金蟬照着他的嘴往裏鑽,蟲子的觸角刺激他口腔的粘膜,他掙紮着幹嘔,還是不閉嘴,努力吞咽。須腳翅膀進去,毛絨絨的後肢在嘴唇上踩啊踩。
齊小少爺滿地打滾,撞翻了莊嚴的骨頭們,除了齊總還有皮,其他白骨崩在一起。韓一虎擡頭研究那個匾。到底是什什麽傳家,還是家傳什麽什麽?
太老了,字都糊了。
金蟬鑽進他的嘴裏,齊小少爺幹嘔吐血。言辭蹲下看他:“我是想告訴你,六代之後,金蟬該進入休眠期了。”
韓一虎道:“你家家傳,傳你了。”
齊小少爺再狠也是個孩子,他擦着嘴角的血:“什麽意思?”
言辭用手指拈出齊小少爺的懷表:“誰給你的?這裏面有讓金蟬提前離開宿主的東西,對吧。金蟬離開宿主之前,會把宿主吸得幹幹淨淨。那人卻不告訴你,金蟬六代之後要休眠了。”
齊小少爺眼睛不對焦,向上翻,用白眼看着言辭,抓他的袖子:“你救救我,幫我把金蟬吐出來!”
言辭和韓一虎的身影一抖,水波紋無限漾開,漾開。韓一虎最後看一眼那個陳舊的,被埋在新式高大建築一角的“祠堂”。它這麽暗無天日地伏着,卻不死,無時無刻,蠢蠢欲動。
齊家祖先跟金蟬簽契,保佑齊家財運豐隆。金蟬只認男丁,只有男丁才能繼承金蟬。齊家必須要有兒子,沒有兒子招上門女婿,兒子是齊家延續的希望,是金蟬的養分來源。只要有人繼承,齊家的香火就不會滅。兒子女婿們,繼承家産,不得好死。
要傳家吶。
齊女士睜開眼,面無表情看林應,自己爬起來,優雅點點頭:“謝謝,我去收拾一下。”
她站在洗手間洗臉,兩只手都是濕的。她用濕手把頭發向後一攏,露出正臉。眼睛還是腫的,睜不開。不過,會消腫的。
她抿一下嘴唇,讓嘴唇有血色。
一樓喧嘩喜慶的樂曲還在沸騰,客人們什麽都不知道,觥籌交錯。韓一虎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齊總知道金蟬要進入休眠期了嗎?”
言辭沒回答。
“下一個要傳給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婿。齊總要想保命,就得害一個。害誰?齊小少爺難道生來就是被他爹當作飼養金蟬的備選之一嗎?”
言辭還是不回答。
他都知道。
他拒絕回答。
十年前,有人告訴齊總,舍不得兒子,可以用女婿。女婿的人選,林應。窮奇可不止攻擊,窮奇還可以,守護。
任繼找打那一簇美麗的火焰。他凝視它,紅得像心頭血,燒得像澎湃滔天憤怒。他向它伸手,管家在他後面輕輕道:“任先生,您幹什麽呢。”
任繼猛地轉身,管家背着手,非常禮貌:“大宅這麽大,您能找得這麽深,不容易。”
管家想了想,又笑:“不對,不是。我覺得,還是因為您以前……從這裏出去的,是吧。”
任繼往後退一步。
管家笑得又謙遜又傲慢:“無啓國,嗯?”
任繼攥拳。
管家無奈:“老先生還挺喜歡任先生的。他喜歡你這樣拼搏向上自強不息的年輕人,哪怕原來是食物呢。老先生給你那麽多機會,你全辜負了。現在的年輕人,一點也不懂得老一輩的苦心。”
管家對任繼伸手:“這是為你好。”
任繼一躲。他咬着牙冷笑:“你不怕我把火撲滅?都快滅掉了。”
管家笑:“相信我,你撲不掉。那可是……窮奇之火。”
任繼找到大宅的秘密,他咧着嘴微笑。不覺得奇怪麽。那麽多靈獸,那麽多靈獸冤魂,怎麽關住它們。
游光抱着一只木匣慢慢從黑暗中走出,似笑非笑:“金蟬我帶來了。”
任繼眼睛微微睜大。
“齊小少爺還好?”
“廢了。一輩子植物人。”
管家不在意。游光看任繼,歪着頭:“你很聰明,可是怎麽可能騙得過老先生。”
管家嘆氣:“任先生,走吧。無啓國,複活陣法,老先生一直很欣賞你。不要一直辜負他老人家。”
任繼那種斯文的笑意終于消失。他看着管家,看着游光,看着跳動的火焰。
管家輕輕搖頭:“自始至終,任先生您都沒明白。老先生,不會允許林應受到任何傷害。”
虞教授抱着言辭坐在餐桌邊上,哭笑不得。言辭屁股朝林應。林應一直解釋他根本不知道八字的事,以前和齊女士不熟,就只有業務往來。
“兄弟,重點在走廊。”韓一虎提醒。
林應捂臉。
虞教授颠颠言辭:“你要是原諒林應,就點個頭?”
不點!
林應哭喪着臉解釋:“她就撲上來了,我又不能真揍她,她嘴裏還一只蟲子……”
不點!
“親愛的晚上煮玉米吧?”
就……不點!
“我真的沒占別人便宜……”
言辭氣呼呼地搖搖小尾巴。毛絨絨的屁股在林應臉前頭晃。
客廳電視機開着,裏面報道齊家家變。齊女士面有戚容,可是幾乎和言辭在海灘上第一次見她一樣漂亮了,神采奕奕。
慧慧。
慧慧。
慧慧,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