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74

74 夏夜

言辭在家奄奄一息。

毛絨絨一小坨木字型攤在席子上,林應去戳他的爪爪,他拒絕回應。

林應不讓開空調。

言辭天天賴在空調房裏不出門,有點感冒的症狀。不讓開空調也有好處,言辭不粘虞教授了。

林應親親他:“我去公司一趟。”

言辭閉着眼睛,舉起小爪子,推開他的臉:“熱。”

林應捏他的小耳朵:“沒有我一只手大,脾氣不小。”

言辭呼噔睜開圓眼睛,噗嗤一聲變成人形。林應手還在言辭身上,正好在胸口。光溜溜的言辭用圓眼睛瞪林應,氣呼呼道:“要麽我就這麽光着,反正不穿衣服!”

林應鎮定地收回手,虛虛握拳,咳嗽一聲:“那……那就白澤吧。”

言辭一仰小下巴,噗嗤變回原形,繼續攤着。

林應開車去公司,一開門一股熱浪。他嘆氣,大小是個總,為啥要上班。

虞教授和韓一虎也不在家。言辭攤了半天,覺得無聊,在床上用原形跳霹靂舞,一只毛團蹦跶。跳了半天還是無聊,端坐着,仰着頭高歌一曲,喵喵喵喵喵。喵得中氣十足高音低音兼具。林應把逗貓棒藏在床底,以為他不知道。其實他還是蠻喜歡追着逗貓棒玩兒的,可他又不是貓。

言辭也是要面子的。

喵完一場,言辭又寂寞,開始走貓步,喵喵着配音,想象這不是卧室,是T臺,四面八方都是相機,閃光燈堪比霹靂。

相機沒有,攝像頭倒真有。

言辭一頓神經發下來,林應全看見了。

林應家和林召家的安保系統是一樣的。他早告訴言辭,言辭估計是忘了。林應看言辭在鏡頭裏跳霹靂舞,毛毛蓬得四肢都快分不開了,一只球球很有節奏地抽抽。

林應想笑,眼中有淚光。

千萬年前,柏山村在海岸線上,他腳底的土地全部在海底。他徹底理解了滄海桑田的意義。他夢見,潔白的海灘上,美麗的聖獸踏風淩空飛過的身影。

遠處,夕陽下一片雲陽花林。

言辭曾經在桌子上用咖啡畫畫,夕陽下的樹林,“夢”。

參不透天機,找不回記憶。

林應的夢曾經反複告訴他曾經痛失愛人的瘋狂與哀恸,他卻不知道。

視頻裏的毛團子跳得激情四射,極為投入。林應捏鼻梁,他絕對不能再失去小貓兒一次。絕對不行。

言辭蹦跶完畢,感覺到林應沒在看監控。不知道林應心情好一點了沒。沒關系反正我不知道這房間裏有監控。言辭一甩頭,跳下床去找水喝。

言辭一出門,被一雙修長的手抱住,木質清新的氣息鋪天蓋地。

“雲陽!”言辭很高興,“你在家呢?”

虞教授臉色不是很好:“我……需要你幫個忙。”

言辭很幹脆:“好的呀!”

虞教授蹭蹭他:“不嫌熱?”

言辭爪爪搭在虞教授手腕上:“不嫌!”

虞教授捧着言辭:“我的好友想見見自己的女兒。我明明戴着琈,沒法做到。我也不能……弄出那一片雲陽花林。”

虞教授世界觀沒被動搖。

他拒絕讨論一切不唯物的事情,哪怕最不唯物的就是他自己。虞教授天才的理性思維頭一次怯陣,對未知是“恐懼”而非“探索”。雲陽花林驚鴻一現,治好韓一虎的槍傷,然後虞教授就當它沒發生過。家裏的人不勉強他,也不提。

“看來,我并沒有自己想象的堅強。”虞教授低嘆,“我的好友,想女兒想得發瘋,他只想看看她。”

言辭眨巴眼睛:“我一定全力以赴。”

虞教授的忘年交是個院士。魏院士。言辭一聽是個院士,小心肝兒一顫:“院院院士?研究應用物理學的?那那那為啥會這麽……迷信啊?”

虞教授心裏酸得難受:“你去,見見他就知道了。”

言辭坐着虞教授的車,進入一所久負盛名的大學。單獨的辦公室裏,坐着一個嚴肅瘦削的男人。戴眼鏡,頭發花白,收拾得一絲不茍。院士可能是言辭這輩子見過的地位最崇高的人了,所以這個高挑的年輕人有點縮。

魏院士看虞教授,再看言辭,站起來跟他握手。他的表情很沉靜,沉靜得接近死亡。言辭有種莫名的感覺,這是虞教授坐一夜等小韓警官的死亡鑒定結果時的表情。

魏院士一輩子沉迷科研,他和人的交流有些吃力,看言辭的眼神透露出迷茫。虞教授不忍心,低頭看地板。魏院士很久很久沒說過話,他的聲音異常嘶啞,帶着血味:“他們說,兇手殺我女兒只是為了試槍。”

言辭用修長的手指握住這個理性到冷硬的老先生的手。魏院士呼吸略微急促:“我女兒從小就很優秀。她媽媽去世很早,她很優秀,我很為她驕傲。”

虞教授有點不行了,坐在圈椅裏手肘撐着扶手,捏鼻梁。

魏院士認真地看言辭:“我想見見女兒,我想見見她,她還好嗎?”

老頭子研究一輩子科學,他不要了。他現在只想要女兒,什麽辦法都可以,什麽辦法他都信。

言辭吞咽一聲:“您有……她的貼身物品嗎?”

魏院士遞給言辭一串項鏈:“我送給她的,她很喜歡。”

普通的碧玺墜子,合金鏈子。言辭手指碰上的一剎那,感受到滾滾的溫柔的愛意。

他看到壯年的男人抱着小姑娘,男人在衰老,小姑娘在長大,他抱不動她,她開始扶着他。

魏院士問言辭:“我能看看她嗎?”

言辭強迫自己微笑:“可以,您稍等。”

他起身,把窗簾都拉上,室內光線下降,言辭一只手握住項鏈,一只手作蓮花盛開之勢,一張符浮現在手心,倏然燃盡。煙灰缭繞,纏住正在晃蕩的項鏈墜子,墜子越晃越急,越晃越急,逐漸看不清,空中卻浮現一個年輕姑娘的身影。

魏翎。

魏院士擡頭愣愣地看那虛幻的影子。他的女兒還是那麽好,那麽年輕,那麽神采奕奕,那麽……愛笑。

威嚴的老先生眼淚潸然而下。

虞教授完全不擡頭。

魏院士站起,站在虛幻的影子對面,小心翼翼地問:“你,你還好嗎?”

影子只是笑。

魏院士沉默許久,輕聲問道:“閨女啊,你疼不疼啊?”

韓一龍的父親去世,母親總算出院。林應幫了大忙,他感激不盡,但生活總要靠自己。韓一龍現在幫別人搞運輸,生意還行,快點攢錢好還給林應。韓母不想給大兒子添麻煩,盡量讓自己好好活着。天熱,菜場的菜壞得快,所以處理起來價格更低。老太太專門等處理時間去撿剩菜,這樣便宜。

今天格外熱,價錢最低,老太太買了一堆,用小推車推回家。路上下班年輕人趕公車,撞翻她的推車。老太太也沒說什麽,自己扶正推車往車上堆東西。旁邊一個年輕人走過來,半跪着幫她。

老太太很高興:“謝謝啊,小夥子。”

小夥子擡頭看她。

老太太怔怔道:“小夥子,我看你怎麽這麽眼熟?”

小夥子可能是被太陽曬得,眼睛發紅:“我看您也……親切。”

他推着推車:“我幫您把東西送回家吧。”

老太太樂呵呵,用手帕幫他擦汗:“謝謝,小夥子。晚上在家吃飯吧?”

小夥子強笑:“不用了。不用了。”

老太太神色沒變。小夥子默默走,她就跟着。小夥子似乎在想心事,下意識地往家走。老太太什麽都不說,她看着他。

小區就在附近,走過去,走進樓道,搬上三樓。老太太打開家門,熟悉的廚房油煙氣熏得小夥子差點淚崩。老太太站在門口笑眯眯拍拍小夥子:“最近天熱,不要貪涼。不要喝冰啤酒。”

小夥子低頭,看不清表情,胡亂點頭,落荒而逃。

老太太看着他離開的背影,看了很久。

小韓警官咬着牙,生怕哭出聲。

太陽快下山,林應扛着一只白色保利龍箱子站在林召家門口踟蹰。林召在書房裏不吭聲,最後還是沈肅肅看不下去林應汗流浃背的樣子,出去開門:“林應來了?快進來。”

林應看是沈肅肅,點頭:“樹苗兒在嗎?”

沈肅肅笑:“樹苗兒學鋼琴去了。”

林應扛着大箱子走進客廳,提高嗓音:“我知道,我什麽都問不出來,他也不跟我解釋。那我不問。嫂子這個給他,就說我兌現諾言了。”

沈肅肅莫名其妙,看林應氣沖沖離開,走出花園。汽車聲音遠了,林召才從書房出來。最近他賦閑,一身氣勢一點沒減。沈肅肅打開保利龍盒子,裏面是包裝簡陋的一種……冰棍兒?她沒見過。

林召低頭看那一箱子冰棍兒。幾十年前的老東西,難為現在網上“懷舊”的人多,又重新生産。最簡陋的甜水凍成冰,林家吃不起。

林應站在雜貨店門口丢人現眼,巴巴看別人吃,被林召用力地拽回家。林應哭着跟林召說,等他有錢了,要給哥哥買一箱子。

林召捏捏太陽穴,低聲笑。沈肅肅聽丈夫的笑聲,心裏又酸又痛。林召其實是快樂的,這麽大一箱子冰棍兒。

“別讓樹苗兒看見了。我慢慢吃吧。”

林應開車回家,已經入夜。夜風有些清涼的意思,一吹白晝的郁熱。家裏挺熱鬧,虞教授做點心,韓一虎言辭幫忙,看到林應回來:“今天一天過得好嗎?”

林應笑笑:“還行。忙什麽呢?”

言辭哼一聲,不解釋,接着幫倒忙。虞教授做完點心妥善裝盒。言辭很得意:“我都忘了,我們白澤怎麽可能屈服于空調?我們晚上去乘涼。”

林應賠小心:“我也想去。帶上我呗?”

言辭勉為其難:“那帶你吧。”

虞教授準備好食物,言辭手一揚,林應家門口突然不見,成為星空一隅的船塢,停着一艘貝船。

言辭幫虞教授把點心裝上船,扶虞教授上去。韓一虎和林應跟着上船,貝船緩緩離塢,駛入星河。

言辭翻出四只酒杯,用一只酒杓舀一抹月色倒入酒杯,清清涼涼,柔柔亮亮。

高空清新的涼風掠過,掃除人間喧嚣。

虞教授舉杯:“為今天一天。”

韓一虎和言辭林應一同舉杯:“為今天一天。”

貝船行駛,上游皓皓星河,瀚瀚長天,下有繁華人世間,萬家燈火。

“真美。”

“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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