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73

73 舊物

小男孩從屋外跑進來,樂呵呵:“爸爸,爺爺來了。”

爸爸強笑:“爺爺去世了。”

小男孩很高興:“爺爺還在呢,爸爸,他在你身後。”

老頭子在的時候神神叨叨喋喋不休沒人愛聽,走了留下一堆破爛不知道放哪兒。木挂件木擺件,都是木頭的,八成是他自己做的,工藝不怎麽精致,連混進趙家園冒充文玩的資格都沒有,和老頭子生前的唠叨一樣,陳舊,無用。小餘算是“繼承”這一倉庫東西,拉開大門一股子黴味兒。倉庫裏是山村典型貧窮的布置,竹床櫃子,一堆一堆小玩意兒。他畢業找不到工作,把這些小東西當作工藝品賣掉,掙點外快。

爺爺活着的時候,母親不讓他靠近自己,所以小餘對爺爺的記憶很有限。他記得老頭子孤零零地坐着,低聲用方言吟唱古舊的老歌,眼神很悲傷。

可是小餘記得老頭子講的一些故事。零零落落的句子,沒頭沒尾。黑色的天神從北方來,遇到白色的天神,在海邊停下腳步。

偶爾有人親自到他家來,挑一些工藝品。據說是民俗愛好者,研究一些古老村落,比如,柏山村。

五十年前就被遷出,小餘父親都不是在柏山村出生的。小餘對柏山村三個字沒有什麽特殊感情,區劃上來講,柏山都不屬于本市。

小餘偶爾覺得,柏山村就是他的爺爺。被抛棄了。

有人敲門,小餘去開門。兩個男子,一個年齡介于少年與青年,另一個年齡大一些,并且更高。大眼睛的青少年跟他握手:“您好,我叫言辭。”

小餘莫名從那個沉默的高個子男人身上感覺到一股壕氣。言辭手裏拎着兩塊木牌,一個是平安附身符,另一個是雕成眼睛的形狀,還嵌着兩枚琉璃石。做工不精細,血色的木料,小餘一眼就認出來。

“這個……的确是我爺爺做的。”小餘性子倒是很大方,“做工不太好,但是我賣得也便宜。”

大眼睛少年脾氣很好,圓眼睛彎着:“我挺喜歡的,想買一些。”

小餘撓撓頭:“你也是研究民俗的?”

大眼睛一愣:“也?”

小餘趿着拖鞋領人去開倉庫。老式的城鄉結合部平房,倉庫就在院子裏,綠油漆刷木門。風聞要拆遷,小餘想盡快清理幹淨。

“陸陸續續偶爾有人來買,保護消失的文化什麽的。”小餘大半輩子都耗在網游上,網店經營得很随便,說話沒心沒肺,“買個木牌子回家挂着就是保護文化了。這要去住馬桶都沒有的山村,誰都不願意。”

大眼睛笑笑。

倉庫一開門,鋼鐵架子,一層一層碼着紙盒。大部分都空了,還剩下些。小餘把存貨都擺出來:“您挑挑吧。我爺爺的手藝其實看起來也不是那麽糟。”

大眼睛少年噗嗤一聲,小餘看他。高度近視,眼神散亂迷茫。和大眼睛蹲在一起翻紙盒,近距離被他漂亮的眼睛震到。有神,有形,有光。

“都是老先生做的嗎?”

“應該吧。我爸說我爺爺以前是木匠,不停地做挂件,又不挂出去。”

“你知道都是做什麽用的?”

“求平安的,升官發財,護身符不都這樣。”

高個子黑襯衣的男子一直站着,穿過鐵架子看架子後面的牆壁。被雜物擋了大半,他看到模糊的畫面。

“你這牆上畫的什麽?”

大眼睛翻了一下,把所有剩餘的木制品包圓了。小餘心情好,昨兒打團戰績輝煌,所以話多:“黑色的天神從北方來,遇到白色的天神,在海邊停下腳步。”

大眼睛蹲在他身邊,認真地看他。小餘一直想養貓,大眼睛軟軟的眼神讓他心癢。

“我爺爺以前愛唱的山歌,都是古方言,翻譯過來就是黑白神仙相遇,可能是太極八卦吧。”

高個子男子堅持:“我想看看牆壁。”

小餘對大眼睛有好感:“那您幫個忙,咱們仨挪一挪架子。”

鐵架挪開一個小空間,牆壁後面的畫才顯露。像是從什麽地方被割下來,重新糊牆上。古樸的筆法,黑色的巨獸和白色的巨獸踩着雲,一南一北,遙遙相望。

大眼睛許久沒說話。

小餘笑一聲:“我爺爺會背一些很長的故事性詩歌,我只能記得零零散散句子。北風,死亡,海岸線,臣服,智慧,什麽的。我母親很反感他搞這些封建迷信,其實換個角度理解有可能是以前的人對農時的一種概括——這不就是東南季風麽。刮東北風時是死亡,刮東南風時是新生。”

黑襯衣男人問小餘:“都賣掉了?”

小餘一聳肩:“你們算是幫我清了存貨。謝了。”

大眼睛冒一句:“為什麽一定要賣掉?”

“為了錢啊。說不定是緣分。”小餘把東西都打包,“金錢交換也算緣分。”

守着一屋子破爛兒,小餘其實舍不得扔。他記得爺爺無休無止默默地做這些不值錢的不知道做什麽用的木雕。不應該被扔掉。

大眼睛遞給小餘一塊懷表:“這是你的吧?”

小餘看一眼,笑了:“怎麽在你那兒,我說找不着了。這也是我爺爺的遺物,難道讓我給賣了?這懷表有問題,指針轉得特別快,跟被辇似的,怎麽修都修不好。”

小餘用拇指摩挲陳舊的表殼,據說是民國時期的老物件,時間這麽久了,沉澱下來的只有鐵鏽。

“唉,老頭子的東西,就沒幾件正常的。”

大眼睛又笑一聲。小餘忍不住:“你笑什麽?”

“從剛才開始,老先生就用手杖敲你的頭。”

小餘揚起眉毛,大眼睛比劃:“老先生眉毛上有顆痣。”

小餘半信半疑:“我知道如今民俗等于迷信,你別真是個算命的?我不信那一套。”

大眼睛的,叫言辭的少年聲音溫柔:“老先生說,你新給他買的衣服很合身。除了棕色那一件。他不要袍子,要西裝。”

小餘呆滞,他的确剛給老頭子燒了一些紙紮的衣物,其中一件棕色長袍。小餘精神振奮:“你真是算命的?”

言辭微笑搖頭:“不是算命的,我對命運毫無辦法。”

黑襯衣男子看着牆壁,看了許久,轉身道:“回家吧。”

言辭把一塊雲陽護身符塞進小餘的口袋:“老先生給你做的,你收着吧。”

小餘頓一下:“我媽說我小時候,爺爺去世,我老說我能看見他。她抽我兩個耳光,才把我抽正常了。原來他真的在啊。”

“他說……他要走了。”

小餘眼神虛空,深深吸一口氣。

“那你……幫我跟他說再見。還有,我很想他。”

老頭子自己孤零零地雕刻吓人的血色木料,沒人聽他講話,沒人信他講的話。小餘想跟他親近,每次要被母親打。老,無用,不明就裏,令人恐懼。老頭子帶着跟他一樣的老歌舊物進墳墓,誰都不麻煩,誰也不遺憾。

爺爺,再見。

虞教授請假,在家陪小韓警官。韓一虎必須在他身邊才有片刻平靜。他看到很多花樹盛開,他想起當初他在盛開的花樹下攥住虞教授清瘦的手腕。

韓一虎一腦袋紮進虞教授懷裏。

虞教授從來不用香水,天生有一種植物清新的氣息。虞教授幾乎摟不住韓一虎,只好靠在床上,韓一虎拱在他懷裏,避免跟世界交流。

兩名女性受害人身體裏的□□檢測出很強的钴60,推測可能用于治療癌症腫瘤。嫌疑人覺得自己活不了多久,報複社會。被捕之後精神恍惚,非說地上有血,血裏開花,有人給他法器遮人眼,還說自己是癌症晚期,沒幾天好活。檢查結果,嫌疑人精神正常,身體健康。

所以,他只有等待制裁。

“你沒把那個人直接扼死,我為你驕傲。”虞教授親吻韓一虎,撫摸他的頭發,“你是我的小韓警官。”

反正言辭不在家,不粘着虞教授,韓一虎放開了可着勁兒撒嬌,虞教授吃力地抱着他,還得騰出一條胳膊撫摸。

沒辦法,人家心裏受傷,急需呵護。

言辭你別回來了。

言辭坐在車裏,檢查紙箱裏的木制小玩意兒。幾百年的雲陽木,做成各種挂件。

“可能真的是裝飾品,以前柏山村用來驅邪祈福的。老先生想恢複過來。他的精神力實在太強大,雲陽木承載了他的精神力,成為法器。”

林應低頭翻路組長給他傳在手機上的文件:“那他知道嗎?”

“不清楚。”

言辭拿出那枚鑲嵌琉璃石,像一對眼睛的挂件:“這個叫眼障,驅鬼的,把鬼困住。反過來用,就是鬼打牆。買家太多,小餘說他一時半會也查不到都誰買了。”

林應笑一聲:“我以為柏山村這個網店得是什麽人開的。”

言辭還在翻,林應手機裏路組長幾個月收集關于柏山村後人的記憶。五花八門,說什麽的都有。只有兩點高度重合:

柏山,其實是神明之墓。

柏山,又叫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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