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是那種羅曼蒂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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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entation week有一系列社交活動,方與秋找不到一個人替他做自我介紹,何況外國人怎麽可能聽得懂方與秋與我聽起來像三個人但其實是兩個人。
方與秋在一個全新的地方應付生活,除了學業還有很多意料不到的問題需要處理。偶爾喘口氣想到孔游,一想到其後人生和這個人再無關聯,覺得自己是血還未流盡就死了。
研究生要畢業那一年,方與秋接到孔游的電話。方與秋不知道他怎麽拿到自己的新號碼,他一開口,表現得像是過往這兩三年他們還一直是親密朋友,他通知方與秋,我要來美國啦。
方與秋沒問他為什麽終于下定決心考GRE,也很自然地說,那我去接你。
孔游說不用,宜沁的舅舅會來接我們,而且也不跟你在一座城市,你何必多跑一趟。
方與秋不認得宜沁是誰,有一瞬間他錯以為他叫的是與秋。很快孔游回答他,舒宜沁是他的新婚太太。
方與秋問他,你結婚了?
孔游說,不止,我已經做爸爸了,雖然寶寶還沒出生。
方與秋以前以為到了孔游結婚生子的時候他會很難受,但其實好像還好,他還能聽得清楚孔游在電話那邊講他畢業後的工作,申請到的學校不算太好,簽證辦完了才發現妻子已經懷孕。方與秋很誇張地附和他,哇,那你要做美國人的爸爸了。
挂掉電話,方與秋走到浴室照鏡子。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半條傷痕也沒有,但他覺得自己可能早已體無完膚,沒有多餘的地方可以承受來自孔游的刀。
也可能是因為經歷了家中的變故,方與秋對意外事件的接受度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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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與秋到美國的第三個月,父親被控挪用公款,不知道是要保全後面的大人物還是真的在意自己顏面,在正式調查開始前選擇從辦公室一躍而下。
死者不必再追究過多責任,贓款沒收完就算完,單位甚至反倒象征性補給他們孤兒寡母兩萬元,父親的官方死因是擦玻璃不慎跌落,認作了工傷。
母親受的打擊很大,枕邊人說走就走,家中存款基本收繳幹淨,留下一個還需要支付高昂學費的孩子。
方與秋當時是跨專業申請學校,能讀加州理工已經是驚喜,不敢再奢求有獎學金。收到通知書那段時間父親正好又升職,跟他說不要操心學費,爸爸付得起,你要讀就讀最好的學校。
方與秋不敢去想父親挪用公款和自己的學費是什麽關系。
他找到也是加州理工畢業的本科學長問是否有兼職機會推薦,學長隔了一周反饋給他一個好消息,他認識國內一家地産公司創始人,因為出生貧寒錯失教育機會,很樂于幫助讀書人,作為對價,方與秋只需要保持優異成績并定期寫郵件給對方彙報學習生活,對方想借這些優秀年輕人的眼睛看看世界。
方與秋其實很快找到了一份報酬不錯的兼職,但這位陌生人的資助的确幫助他平穩度過最困難的半年。
經歷過生死這種大事,情情愛愛好像也看的淡了一點。得知孔游已經結婚且準備做父親,方與秋并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聽到他和大三師姐在一起的那天其實就知道了結婚生子也只是時間問題。雖然對于父親這個角色孔游還是顯得過于年輕,但那總歸是孔游自己的生活。
孔游到了美國之後,他們仍然很久沒見面,倒是保持着固定頻率通電話。
畢業的時候學院發了親友觀禮票,方與秋的母親是不會特地花錢來一趟美國的,跟孔游講電話的時候方與秋把手裏的票來回反轉幾遍,到底沒問孔游來不來。
他們再見面是直到孔游的女兒出生。孔游問方與秋,你真的不來嗎,我還指望着你當她幹爹,我女兒就是你女兒,你怎麽能不來見見。
方與秋從來不敢奢望和孔游有個女兒,因為生理上就不可能,也許是孔游這個說法打動了他,他立刻訂機票飛到威斯康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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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游來機場接方與秋,上一次見面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誰都沒有再提。
方與秋看不出來孔游有什麽變化,他走上來很自然地接過方與秋手裏的行李,像讀書時他們去食堂,方與秋負責在窗口排隊,孔游就拎着他的書包去找座位。
孔游開一輛福特,上車發動了,跟方與秋誇他的車,怎麽樣,聲音聽起來舒服吧,肯定比尼桑好開。
方與秋轉頭看他一眼,沒有回答他。
機場離孔游的家不遠,他在路上跟方與秋交代,房子是買的,太太家裏付了三分之一的錢,為了湊足剩下的錢,他賣了外婆留下的兩套公寓,房價自外婆去世時已經猛漲過幾輪,此外又幾乎搭上自己的全部積蓄。
方與秋問他,雞蛋不要放進一個籠子的道理他總該聽過吧。
孔游解釋說宜沁不太想回國,她是想徹底在這邊定居的,孩子也快要出生,總該有自己的家才安心。他這才想起還沒正式向方與秋介紹過他太太,舒宜沁,是他在國內做第一份工作時的同事。
方與秋很快就見到舒宜沁。她還未能恢複産前的身材,因此容貌看起來并不太出衆,性格倒是很大方,見到他半點生分都沒有,邀請他進屋,小聲提醒他們女兒剛剛被哄睡着。
孔游的女兒躺在沙發旁的推車裏,寬闊的額頭和挺直的鼻梁像孔游,孔游笑嘻嘻站在一旁,問他對取名有什麽建議。
方與秋脫口就說“随野”,孔游把詩句背出來,山随平野闊,江入大荒流,孔随野,長大了應該是個很有性格的女孩子。
方與秋心想小随野長大了應該只會知道自己的名字來自一首詩,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句詩其實是方與秋見到她爸爸第一面時,對着那寬額高鼻梁在心頭浮起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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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時間才知道孔游還邀請了別的客人,都是他們本科的校友,曾經為方與秋提供過獎學金信息的那個學長也在。大家都到了做父親的年紀,對孔游的女兒十分好奇。舒宜沁親自下廚,她雖然來美國不到半年,但已經學着西方人不坐月子。
孔游家有很大的草坪。學長在外面抽煙,方與秋顧及舊日恩惠,特地出去跟他打招呼。
師兄先問他現在在哪裏工作,他回答了加州一所排名還算可以的學校,他沒有繼續讀博,能找到這份教職已經很不容易。
師兄又講了一些他們認識的共同朋友的近況,忽然岔開一句,我還以為孔游喜歡的人是你。
方與秋不敢表現出異常,盡量坦然笑着回答他們是很好的朋友。
師兄搖搖頭,一般朋友做不到那樣,那半年你收到的獎學金,加起來怎麽也不是一筆小錢,其實都是他支付的。
方與秋其實已經猜到,在孔游問他福特是否比尼桑好開的時候。他曾經向資助人寫過好多封長信,他寫東西像流水賬,連賣掉了之前開的二手尼桑換來兩千刀現金也要寫一筆。
孔游本不應該知道他曾經開尼桑。
方與秋沒說話,他轉回頭去看落地窗裏的孔游,他的太太,還有沙發旁載着小小的孔随野的推車。
他一瞬間竟然湧上淚意。
晚上方與秋住在孔游家的客房。随野哭聲很響亮,而且頻率很高,他聽到孔游和舒宜沁輪流哄女兒,他們應該都是抱着女兒在走廊上輕颠着來回走,每隔五分鐘就會路過一次方與秋的房間,方與秋幾乎一夜沒睡。
第二天去機場也還是孔游送他。孔游把車停到車庫陪他一起值機。櫃臺工作人員告知他航班已經确定會延誤,他不必着急過安檢,如果在安檢外的餐廳消費,可以憑登機牌打折。
他跟孔游找了間咖啡店坐下來。孔游看起來也是沒睡好的樣子,跟他抱怨養小朋友的确很累人。孔游花了很多時間講女兒,他其實才見到他的女兒不到三周,但分寸小事他都覺得有趣。
算上延誤的時間也到了方與秋該排隊過安檢的時候。方與秋跟着隊伍一點點緩慢往前挪,孔游還站在後面,他一回頭孔游就朝他揮手。終于排到前面只剩一個人,方與秋卻從隊伍中退出來,他幾乎是跑到孔游面前,他問孔游,你當年為什麽要給我錢。
孔游對他已經知曉真相表現得并不意外,他輕輕嘆一口氣,我見不得你吃苦。
方與秋覺得他得到過孔游這句話也就夠了,四舍五入,孔游興許真的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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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見面之後方與秋和孔游的交往終于變得正常起來,雖然分隔兩個城市無法常聚,但節假日總盤算着一起出游。孔游居然真的教女兒叫方與秋daddy,随野奶聲奶氣,一開始只會發出第一個音節。
每次出游他們總在機場告別。方與秋通常訂時間更晚的航班,目送孔游一手抱着随野一手牽着太太消失在人潮之中,然後他再奔赴自己的登機口。
随野滿三歲,孔游也終于快畢業。本來約好那年聖誕一起去波多黎各,誰也沒想到孔游的太太和女兒會遇到意外。
方與秋趕到威斯康辛的時候孔游一個人在家裏,見到方與秋他只有一句話,随野才三歲。
槍擊案,其實不算罕見,意外落到人頭上歸根結底是概率問題。兇手很快就被找到,警察說孔游一家遭受的是金融危機的餘震,兇手在危機中損失慘重,決意随機報複社會。他這個随機随中的就是孔游和孔游鄰居的家,那個晚上孔游因為在公司加班成為兩家人裏唯一的幸存者。
方與秋在心底重複aftermath這個詞,當年紅寶書上a開頭的單詞他是真的逐一認真背過。
後來是他替孔游應付處理各種問題,他接管了孔游和孔游需要處理的一切。通知孔游岳父岳母,幫他們填寫簽證表格,給使館寫郵件申請加急,接到兩位老人後和保險公司一起商量遺體如何處理,再幫孔游約心理醫生。
那段時間他們睡在一起。孔游買的房子其實只有五居,儲物間用不上,方與秋睡過的那間客房給岳父岳母用,主卧和女兒的房間他都邁不進去,書房收拾出來,方與秋從宜家搬回來一張床拼好,睡兩個人剛好。
岳父岳母同意就在美國安葬女兒和孫女。他們原本是打算退休後随女兒一家移民的,突逢意外,一時手足無措,方與秋逐一跟他們講各個方案的優劣,所需費用,又替孔游承諾孔游會負責他們的晚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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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七結束那天晚上,兩點多的時候方與秋突然驚醒,他很快意識到孔游一直沒睡着,此刻正趴在他胸前哭,嗚咽聲小小的。
方與秋不知道他們怎麽突然睡成了這個姿勢,他沒能克制自己,擡起手臂輕輕拍了拍孔游的背。孔游又哭了二十分鐘才停。
他沒有跟孔游詳細聊起過這起事故。他給孔游聯系的心理醫生很出名,一次咨詢費用花掉他每月五分之一的工資。
他其實沒有新的工資收入。學校已經開學,他卻始終沒法下決心走掉,他不在這裏孔游恐怕三餐都難以對付。寫辭職信只花了十分鐘,寫完再出門查銀行卡積蓄,好在他在股市賺得的大筆錢都已經在金融危機爆發前及時套現,足夠應付一段時間。
孔游實驗室老板知道他家中出事,批給他一段長假。兩個人整日在家裏,倒也不覺得煩,周末的時候開孔游的車去附近看看自然風光,坐在海灘邊,孔游說打算把這套房子賣掉。
他們回家就開始聯系中介,孔游負責出售,他則負責找适合的新家。危機之後買比賣更容易,他找到離市區更近的一套公寓,價格較危機之前跳水很多,而孔游原來的房子因為發生過命案,最後竟然吸引到熱衷于收集兇宅的買家。
新家的翻新與布置是兩個人一齊進行。房間有了多餘,這次輪到孔游去宜家采購,床卻還是只買回來一張。
方與秋拿捏不好孔游的态度。孔游看過心理醫生的晚上偶爾情緒會小小崩潰,哭聲很輕,醫生說是正常現象。方與秋習慣在這種時候抱着他,偶爾會有生理反應,身體緊貼孔游不可能感覺不到,但從來不推開。
方與秋想過直接攤牌,顧忌孔游還在服喪,又不能多說什麽。
方與秋當時以為他和孔游以後就這樣生活下去了,新家面積比之前的別墅小,但能很好的容納下他們兩個人的全部生活。雖然沒有名分,但是一日三餐實打實一起過日子,餐具毛巾牙刷杯子都是同款式不同顏色,晚上睡一張床。他甚至已經開始在附近的學校看是否有合适的教職,眼下靠給附近社區的中學生輔導功課其實也有穩定收入。至于性生活的事情可以之後慢慢再議,來日方長。
直到孔游回實驗室的第二個月,晚餐時他猶猶豫豫問方與秋,有個也是中國來的女同事想讓我去見見她單身的好友,小沁才走八個多月,是不是不太合适。
他問的并不是要不要去見,而是去見是否合适。
方與秋當場就翻了臉,他問孔游,你把我當什麽。
孔游沒料到他的反應,有點着急地解釋,朋友,最好的朋友。
方與秋看着他,孔游,你明明早就知道我要的不止如此。
孔游低着頭不說話。
晚上方與秋睡在沙發,醒來的時候孔游已經不在了。他留下的字條壓在茶幾上的水杯下,他告訴方與秋他會離開一段時間,實驗室正好有外派去東京一個月的差事,他對不起方與秋,但他也确實無法給他想要的。
方與秋一周後搬離威斯康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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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游從東京回來打電話給方與秋,兩個人的手機是同一個款式,諾基亞的滑蓋機,也是他們用過的最後一款諾基亞。
孔游沒有問他去了哪裏,又是為什麽離開,以後還見不見面,孔游講他在東京的見聞,發達的地下交通系統,本地人奇怪的英語口音,便利店的成人碟片,拉面壽司通通都吃膩了。
方與秋大部分時候只用聽着,孔游最後說,其實你走了是好事,你和我在一起做什麽,我可能真的命中克人,從外婆到随野,一共多少條人命了。
方與秋心道他其實早已經死在孔游的刀下很多年,但他最終只是跟孔游說,走的那個人其實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