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是那種羅曼蒂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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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零年方與秋入院做手術。病是可以治愈的,但手術風險不小,一旦有意外他就醒不過來。

方與秋跟醫生約好手術時間,回到公寓撥了電話給孔游。聯系方式是在孔游公司的網站找到的,孔游的助理問他是誰,他回答我是方與秋,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講的是中文。

等到電話終于轉給孔游,方與秋情緒突然崩潰了,這一段時間獨自求醫的心酸和驚懼全都爆發出來,他說,你不在我身邊,我可能也快被你克死了,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不離開。

這一次換孔游辭職飛過來照顧他,飛到孔游曾經說想去的加州。醫生護士都誇孔游,比專業的護工還要耐心細致。術後因為傷口疼痛,很長一段時間方與秋都情緒不佳,發火一律沖着孔游,孔游則照單全收,依然好言好語。

痛勁兒過了,短暫的平靜裏方與秋又想,很可悲,孔游忍他并不是因為愛他,孔游只是在還債。

出院後他們住在方與秋的公寓。孔游變成照顧人和将就人的那一個,他們角色與在威斯康辛時比起來徹底對調了,孔游甚至比方與秋做得更好,他為了方與秋甚至特意找了家餐館認真學做中餐,好幾次差點觸發家裏的煙霧報警器。

孔游唯一一次發脾氣是因為方與秋不肯吃藥。藥物的副作用令他嗜睡,方與秋已經受夠了整日躺在床上像廢人一樣等着孔游照顧。

孔游把他的藥倒了一床,孔游說,是你克我吧方與秋,不吃就不吃,大家一起死了最好。

方與秋突然就冷靜下來,孔游有呼吸的時候既然不愛他,他也不打算和孔游殉情。

方與秋躺回被子裏,枕頭上還有兩顆覆着綠色糖衣薄膜的藥片,他把杯子拉上去罩住自己的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跟孔游說,我不是故意不吃藥,只是你哪天走了我再這麽成天睡着總不是辦法。

孔游的臉上寫滿傷心,傷心的孔游回答他,我不走了。

方與秋沒說話,孔游又問他,你怎麽狠得下心告訴我你要死了,你太狠了方與秋,我如果要死了絕對不會提前通知你令你傷心。我開車去機場差點要被交通警察扣下來,我只好跟他們喊有人要死了。

方與秋想問他怎麽講的這個有人,someone還是my friend,或者其他更容易說服警察的詞,他最後只是問,他們信了嗎?

信了吧,孔游也終于平靜下來,可能是我當時哭得太誇張了。

方與秋覺得可惜,他還從來沒見過孔游大哭的模樣。

***

方與秋最後一次複診結束,醫生松口他可以适當飲酒。

之後發生的事情怪不得酒精,因為孔游只準他喝了半杯勃艮第,方與秋明白一切都是自己的欲望作祟。陳年欲望終于變了質,躺在兩個人一起睡過很多個晚上的床上,方與秋的手突然就伸向了不該伸去的地方。

孔游沒有表示出拒絕。

衣衫褪盡,真正到了這一步,方與秋的心理負擔反而重過孔游,他有反應,但不能完全勃起。他又想起來大學的時候他們看那部韓國電影,不止片名奇怪,連臺詞都很突兀,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說,你不過是想幹我屁眼,坐在他旁邊孔游當即笑了,點評一聲“哇靠太直白了”。

他替孔游套弄着,孔游獨自陷入高潮的時候方與秋想要跟他接吻,嘴唇快要碰到的一刻,孔游往旁邊側頭躲了躲。

孔游問他,你和別的人做過嗎。

方與秋的熱情全熄滅了,過了十秒他回答孔游,做過,而且不止一個。

方與秋只是不談認真的戀愛,他沒有要苦等孔游,更不打算為結婚生子的孔游守貞。沒有固定穩妥的伴侶只是因為只是進入一段長期且穩定的關系太過複雜,光是應付孔游已經耗費他很多心神。

他問孔游,你确定你要聽嗎,我甚至買過春,讀大學的男孩,父母從南方沿海城市偷渡過來,現在開一家幹洗店,他做此行當是因為想給自己換一輛車,不要委屈自己買二手。他跟方與秋承諾,他厭惡二手,所以方與秋不必顧慮,他是第一次也只做這一次。

早上分開的時候男孩看着方與秋,眼睛竟然是濕的,他說我以後開我的新車都會想到你。

方與秋反過來質問孔游,你他媽有什麽立場來問我,你甚至和別人生了女兒。

說出這句話時方與秋就意識到了不該。乖巧可愛的小随野,槍擊案發生時只有三歲,她還沒能長到可以讀懂李白的年紀。

沉默當中孔游去了浴室,方與秋坐在床上抽煙。

剛剛赤身裸體躺在他身下的孔游,和心底的也許不是同一個,他進入身下這個,心裏那個就會瞬間幻滅。

***

方與秋和孔游再道別一次,這一次要走的人是他。他徹底離開美國,搬到杜塞爾多夫,一座無聊的德國城市,唯一的好處是坐火車很快就可以到達阿姆斯特丹。

方與秋不再謀教職,他在一家中國公司的辦事處工作,處理的事務和他的專業不挂鈎,但報酬豐厚。他對英語德語的精通使他很受辦事處大領導歡迎,甚至開過玩笑,如果不是他年紀偏大,恨不得把自己女兒嫁給他。

他和孔游徹底斷了聯系,也沒有打聽過孔游之後在美國的生活。

因為處理公司的一樁官司,他認識了本地一家律所唯一一個會說中文的人。蔣求是出生在柏林,名字是祖父取的,父母當時只是在柏林訪學,但再也回不去了。

方與秋跟蔣求是稀裏糊塗就在一起了,告別了孔游,徹底接受一個人也顯得不那麽難。蔣求是搬到他的家裏來,自己那套房出租,租金用來支付他們約會的開支,戀愛生活過得十分闊綽。

他與男性同居的事很快傳到公司,領導沒有多說什麽,但對他也做不到以前那樣推心置腹。

和蔣求是在一起的第四年,蔣家在國內的祖宅遇到拆遷問題,蔣求是已經年愈八十的祖父十分固執,學了隔壁的年輕人靜坐絕食抗議,身體還沒出問題招來救護車,倒是警察來帶走了人。

于是又清算。連同年輕時做過的事,女兒女婿發表過的言論,警察态度還算好,老爺子,不是我們有意要為難,過去的事本來就過去了,但你現在要鬧,那就又過不去。

蔣求是的父母和國內早已脫節多年,一時找不到任何援助,蔣求是只好問方與秋,他知道方與秋的校友圈子十分了得,或許能找到一個兩個幫得上忙的人。

方與秋托了大學室友打聽。三天後有美國的號碼打過來,他接起來,那頭是孔游的聲音。

孔游現居紐約,方與秋離開美國後,孔游搬到紐約入職一家投行。

之前的工作經驗統統不作數,他從分析師做起,理工科和中國背景令他很受歡迎,職銜一路向上,後來他辭職成立了自己的基金。

孔游一向有上天眷顧的眼光,如同多年前他們在學校門口買過的那張彩票。資金池裏的錢被他分配安排的很好,客戶收到分紅無一不滿意。于是又回國開辦公室,基金那時候正好熱門,靠着校友圈人脈他輾轉結識了一些大人物,周末在四合院開派對,什麽人都有,部委領導,主持人,收藏家,導演。

孔游問方與秋,被抓的是你什麽人。

方與秋不回答,孔游又說,我給局長打電話,總要讓人家知道我和犯人是什麽關系吧。

方與秋就說,是我partner的爺爺。

他沒能在中文裏找到一個合适的詞彙。戀人的概念太過于年輕,另一半又像法律定義,在這裏跟本地人介紹他和蔣求是的關系,一概都用partner,親疏得宜。

孔游挂了電話。

蔣求是的爺爺在第二天就被送回家。蔣求是問方與秋是否需要一起買個禮物向幫忙的人道謝,方與秋搖搖頭。

孔游有他想讨的好處。

方與秋的郵箱裏收到航空公司和酒店的訂票郵件,孔游選了第三國,日本,只是因為從地圖上看東京正好在紐約和杜塞爾多夫的中間,他把自己的機票訂單也一并發給方與秋,他會比方與秋早到達兩個半小時。

方與秋跟蔣求是說有事要回國一趟,行李是蔣求是幫忙收拾的。

下了飛機有司機舉着他的姓名牌,孔游并沒有留在機場等他,他如今的地位和財富遠在方與秋之上,的确沒有再為方與秋接機的必要。到了酒店也有人接應,方與秋被帶到頂層套房前,推開虛掩的門,起居室空無一人,卧室的大床上躺着不穿衣服的孔游,他正抽煙,煙灰随手撣在地毯上。

孔游注意到方與秋在看地上的煙灰,辯解說我會在小費裏留足買一張新地毯的錢。

孔游的皮囊不見衰老。他比方與秋要小一歲,但也快要到第三個本命年。財富養人,與年齡相符的方與秋跟他對比本來就顯得平庸了。

方與秋去浴室洗了澡。出來時看手表,東京時間下午一點。孔游站在窗前,還是一絲不挂,煙早就抽完了。方與秋解開浴袍走過去,就着站姿插入孔游的身體,這個姿勢并不是太容易,好在孔游提前做過擴張。

孔游的表情被倒映在玻璃窗上,方與秋差點問他,這一次你又是為什麽在痛苦。

他們在床上和浴室又各做一次。高潮之後的不應期,方與秋很虛無地想到以前孔游慣用的開場白,方與秋與我是最好的好朋友。

而現在他們的關系終于找不到詞語準确界定。

***

方與秋總共洗三次澡,最後一次他擦着頭發走出來,從行李箱裏拿出兩張紙,機票訂單,一張是他自己的名字,飛杜塞爾多夫,一張是孔游的名字,飛紐約。航班幾乎同時起飛,孔游看完笑了,他說,五小時之後。

方與秋回答他,五小時之後。

他們躺在床上,剛才的一片狼藉已經被孔游簡單收拾過。方與秋提醒他小費要再多留足一張床單和一盞臺燈的錢。之後誰也沒說話,這好像是他們認識以來最平靜也最安靜的一段時間,方與秋睡着了。

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完全暗下來,方與秋先看一眼手表,還好現在雖然天色全暗也只才七點一刻,不會誤機。

躺在旁邊的孔游安安靜靜,方與秋在黑暗裏才敢看轉頭看他。孔游仰躺着,竟然在哭。他哭的時候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和上一次因為妻女去世而哭時很不一樣,更不像他向方與秋轉述過的嚎啕。

孔游睫毛那麽長也兜不住眼淚,他跟方與秋說,上一次也是你先走的。

方與秋突然想起來孔游在維港講過的話,他說他以後都要做先離開的那一個。孔游也跟他想到一處,開口跟他說,抛棄他的那個女人去年癌症去世了。

他們認識廿年,竟然已經一起經歷過這麽多身邊人的死亡。從方與秋的父親開始,孔游的太太、女兒、母親,大部分都死于非命,但總歸還是孔游慘一點。方與秋生出一股不合時宜的幽默感,他跟孔游說,你好像只克女人。

他的手撫上孔游的臉頰,竟然還能摸得到眼淚。後來方與秋說,孔游,他好像很久沒有叫過這個名字,他說,孔游,你不要為離開你的人哭。

***

兩架飛機都在晚上九點準時起飛。

方與秋坐在靠窗的位置,他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是向南飛向一座意識形态不同的小島,旁邊坐着二十歲都還未滿的孔游,一趟航班向空姐要了六次飲料。

從東京出發飛紐約的時間要比飛杜塞爾多夫長一小時五分鐘。落地一小時後方與秋低頭看一眼手表上的時間,他還沒來得及把指針調到當前的時區,他換算東一區、東九區和西五區的時間。

方與秋認識孔游的第二十年,他們終于各自降落在不同地方。

(完)

純粹是因為祁抑揚心事過長,為了換口氣在手機記事本上一時興起想象另一個故事,絕對不值得細讀推敲。

題目的由來是和最最要好的男性朋友聊天,他最初确認自己喜歡同性是因為遇到一個心儀男生,可惜對方從頭至尾都愛異性,問他如何回看這段舊事,雖然并沒有時隔非常多年,他回答,已經“不是那種羅曼蒂克”。

孔游決賽時唱的那首歌是黃建為的《可風》,雖然孔游參加比賽時這首歌其實還沒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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